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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晨霧像最新的絲棉,新得仿佛帶著剛剛綽出來的繭子的蒸汽,被織成了薄得不能再薄的幃幔,一幅又一幅地懸垂在天地之間,將人眼前的景物一概地遮擋住了;又仿佛巨人在什么地方攪成的一大團棉花糖,然而并不打算享受,只不過孩子似的攪著玩兒,之后就拋棄在這里,拋棄在城鄉的交會處,任其自行地化開去。是的,它的確濕漉漉的,帶著擰之欲滴的水汽似的。那種濕性,涼沁沁的,是在夏季的夜晚體溫降低了的河水的氣息。那一條河叫奶奶河。相傳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亡了父母的孩子與奶奶相依為命。奶奶也死了,孩子就整天哭,結果他的淚淌成了一條河。奶奶河由東向西,從城市的正中流過,出了城,一分為二,一條繼續向西而去,一條改了河道,調頭奔南。人若吸吸鼻子,則能嗅到霧氣里有絲絲的甜味兒,是從莊稼地散發過來的,再有個把月就該立秋了。無論土地上的糧豆還是菜棵,都開始努力孕育它們的成熟了。在這樣的時候,季節本身都是甜的……
但這會兒人是看不到周圍的莊稼的,也看不到城市街巷的面貌和遠處的輪廓。是的,是的,景物一概地被晨霧遮擋住了。城市的這一處邊緣,鄉村的這一處邊緣,仿佛全都被霧氣氤氳在一起了……
霧氣深處,從鄉村的那一方面,傳來了吱呀吱呀的,有節奏也挺好聽的響聲。那是擔子在人的肩上,隨著人的腳步一顫一顫發出的響聲……
那響聲是這城鄉交會地帶每天最早的晨音。
而此日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四年夏末的一個日子。
新中國已經成立五年了。全國所有城市的居民,都已先后獲得了共和國頒發的“黃卡”,也就是城市居民戶口本。它是中國對某個中國人或某戶中國人家居住在城市里的資格的權威認可。一九四九年以后,它可以隨時被給予;也可以隨時被取消,或剝奪。倘一個鄉村人要變成正式的城里人,那么他或他的一家,就要千方百計獲得共和國頒發的城市居民戶口本。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而一個鄉村人企圖獲得此種資格,是“難于上青天”的。城市居住權,對于城里人而言,乃最普遍最基本的人權;而對于鄉村人,那就是不敢幻想的特權了。這特權究竟特殊到什么程度呢?沒有市長和市委書記們親自過問,是任誰也無權批準的。當然,比市長和市委書記們更大的官員如果發話了,那么又只不過是一件容易之事。然而在共和國始創初年,越大的官員,對這一特權的態度越是謹慎的。當年指斥他們“腐敗”的理由之一,往往便是他們將他們原本是鄉村人的親戚“變”成了城里人。倘查有實據,僅這么一條,輕則政治形象受損,重則受到黨紀或政紀處分。故在這件事上,連共和國的功臣和元首們,也都是盡量嚴格要求自己以身作則的。但是要取消一個人或一戶人家的城市居住權,那則簡單多了。一句被共和國的某級官員認為是發泄了對共和國不滿的言論,就足以剝奪一個人或一戶人家的城市居住權。那么,這個人或這戶人家以后的子子孫孫,就幾乎永遠沒有再居住在城市里的資格了。而即使在鄉村,他們也往往被劃入鄉村人的“另冊”了,變得比祖祖輩輩生活在鄉村的人還矮三分……
城市居住權一旦意味著是一種特權,城市居民戶口本,就不可能不被城里人視為第二生命。
這一座城市的情況卻有些例外。
它的居民,當然地,也幾乎全部都擁有了政府頒發的戶口本。只這一帶,也就是城鄉交會的這一處地方的人家,還遲遲地沒發。因為這一處地方城與鄉是未免太靠近了,近得僅一路之隔,而且是一條自然形成的,不曾被施工修筑過的土路。土路一段寬,一段窄,極不規則。路的這一側就是城市邊緣的一條街道。一些人家的門窗或一些小店的鋪面臨街而開,路的那一側就是鄉村的田地。夏秋季節,城里人家晾曬在門窗前的衣物,往往被風一吹,就飄落到鄉村的田地里去了。而田地里蟈蟈的鳴唱,一旦交響成曲,又是城里人家的門窗擋不住的聒噪。城里人家的小孩子如果哭鬧了,家長往往命令他們的大孩子,去到鄉村的田地里逮一只蜻蜓一只蝴蝶一只蟈蟈螞蚱什么的,回來哄小孩子不哭鬧,便當得如同到自家的露天倉庫取一樣東西。而大孩子往往會順手牽羊地從鄉村的田地里偷摘一只西紅柿一根黃瓜或一個香瓜。鄉村的孩子,則往往受大人的指使,將自家的雞鴨鵝豬攆過路來,東刨西拱地找些吃的。那些家禽家畜們,對城鄉如此靠近倍感幸福。天黑前,它們皆會大搖大擺地打道回府。城里人家,對它們來來去去的也習慣了。仿佛那一處城與鄉交會的地方,如果沒有了它們來來往往,就奇怪了,不大對勁兒了。在田地的后邊,一里以外,便是村子了。因村頭村尾老柳成林,叫大柳樹村。
而路這一側的街道以前叫富貴街,現在叫廣華街。住富貴街上的人家都是城里的窮困人家,下等人家。給自己所居住的街取一個與他們的命況恰恰相反的街名,能使他們獲得某種心理滿足和地理優勢感。
如果,廣華街上的人家都是城里人家,那么戶口本早就發給他們了。
但廣華街上的人家并不全是城里人家。有些人家在街上占據著兩三間房屋,但一經調查,幾年以前,也就是一九四九年以前,原是土路那邊的鄉村人家。大柳樹村或別的村里,還有他們的鄉下老宅和院落。村里還分給了他們土地。有些人家在街上只住著小小的最不起眼的房屋,看去像流浪者暫落此地的臨時棲身之所,但左鄰右舍又都可以做證,那是幾代居住于城里的正宗城市人家。論資格,可謂是“老城里”人家了。據這座城市的戶口注冊統計人員估計,富貴街上三分之一左右并非城里人家,起碼一九四九年以前并非城里人家。究竟哪一戶人家原本不是城里人,哪一戶人家又原本千真萬確是,統計了幾次也分不清。這一條街上的人家,一九四九年以前是流動性很大的。昨天一間房子里住的還是張姓人家,幾天后就可能易了屋主,住的是一戶李姓人家了。一九四九年以后,才漸漸地都穩居下來。既然相互間缺乏歷史性的認識和了解,那么無論哪一戶對哪一戶的證明或反證或相互證明、相互反證,就都沒有特別值得采信的意義了。
這一處城鄉交會地帶形形色色的人雜居的狀況,令建國初年城市人口管理部門的官員和具體工作人員們頭疼不已。
……
晨霧漸淡,變得微微有那么一點兒紅了。
太陽升起之前,首先映紅了它“床頭”那一片天空,接著就濡染了晨霧。
扁擔吱呀吱呀的顫悠聲,越來越接近廣華街。
終于,被濡染紅了的晨霧中,顯現出一個瘦小的人影。看上去,他扁擔兩頭的分量都不輕。然而他的身材雖瘦小,卻蠻有把子力氣似的,腰不彎,肩不斜。他一手搭在前半截扁擔上,一手后伸。由于個子矮,怕所擔的東西拖地,他的扁擔無繩,兩端直接是鉤子。前邊擔幾層屜,后邊擔一只小爐,爐內炭火正紅。
看得見腳下的路了,他越走越快,扁擔也吱呀吱呀得越來越歡了。
他就是我們的主人公,確切地說是主人公之一,三十九歲的黃吉順,家住大柳樹村。從前的中國男人結婚早,三十九歲的黃吉順已有兩個人見人夸的女兒了。大女兒叫大翠,十九。二女兒叫小芹,小姐姐兩歲。他做夢都想再得一個兒子。可他女人自從生下了二女兒,就患了一種產后的病,懷不住孩子了。懷是又懷過兩次的,卻都流產了,也沒法兒知道是男是女。但黃吉順認為肯定都是男胎。他羨慕別人家的兒子甚于別人羨慕他的兩個女兒……
不過今年以來他不再因為膝前無子而經常愁眉不展了。因為城里廣華五金廠張廣泰張師傅的大兒子張成民,轉眼就要是他女婿了。張成民正在城里讀師范,秋天畢業。經兩家商議,成民和大翠的喜日子定在中秋節。而他的二女兒小芹,也和成民的弟弟成才,很是經常很是公開地親熱在一處了。他估計,成才那小子,遲早也得做了他的女婿,甘當他的半個兒子。
廣華五金廠在城里是一家老字號的廠。城里每戶人家都有“廣華”出產的東西,廚具是自不待言了,木匠師傅們用的鑿、錘、斧、刨四大件也都是,他們離不開的釘子更是。誰家要買把鎖,換個新的門窗插關,當然要買“廣華”的。
用現今的說法,“廣華”是名牌。雖是一家小廠,產品卻林林總總暢銷全市。而張廣泰師傅,則是“廣華”的無形資產,人物商標。用現今的說法,也可以叫作“形象大使”。“廣華”因張廣泰而字號不倒,張廣泰因“廣華”而鼎鼎大名。張廣泰在生熟鐵活兒兩方面,都是技藝高超的能工巧匠。他在“廣華”的角色,那也可以說是德高望重的“總工程師”“總設計師”。小芹便是他收的唯一女徒,而她當眾稱成才“師兄”,只他們倆人時叫他“成才哥”。
能與鼎鼎大名的張廣泰“親家”相論,黃吉順在人前覺得是種無上的榮耀。而成民成才兄弟,那也都是品貌雙全,引得待嫁的大姑娘們含情脈脈看待的小伙啊!能有倆那樣的女婿,難道還抵不上一個親生的兒子嗎?就算又得了一個親生的兒子,倘不孝那不是還莫如沒有?往往這樣一想,黃吉順就又轉人生的沮喪為得意了……
黃吉順每天擔著餛飩挑子來廣華街賣餛飩,屈指一算有七八年歷史了。他人生最大的夙愿,便是在廣華街上擁有一間自家的鋪面,那他就不必每天擔著餛飩挑子從大柳樹村早早地趕過來了。但是一九四九年以后,由于廣華街上的人家漸趨穩定,這一條窮困人家居住的街也變得寸土寸金起來。他空攢下一筆血汗錢,卻沒機會了卻夙愿。
當他跨過土路,來到廣華街上,在老地方撂下挑子時,天光已亮,霧已散盡,太陽升起在頭頂,宣告著一個明媚的好天氣開始……
從土路的盡頭,一輛漆色剝落,破舊得使人難以相信它居然還可發動的大客車緩緩移動過來。漆色剝落處的鐵皮銹跡斑斑,看去像一只巨大的瓢蟲。背上捆滿行李箱,顯得不堪重負。一九五四年,中國的第一輛大客車還沒問世。那是一輛名曰“道奇”的英國產的大客車,不知怎么,該退休了卻留在中國了。它走走停停,看去不但不堪重負,而且還不情愿為中國人超期服務似的。
一些每天早晨必定按時惠顧黃吉順餛飩挑子的常客,都不急于走向他,而站在廣華街上觀望那輛“道奇”。
黃吉順明白他們心里怎么想的——倘正捧碗吃著,那車開過來,一時飛土揚塵,雞飛狗跳的,躲也沒個躲處,不是吃得很不順心嗎?
他也耐心地守著挑子,觀望并等待那車開過去。
破車漸漸駛近,后屁股烏賊魚似的噴出一股股濃煙。也不知從哪兒發出“嗚嚕嗚嚕”的響聲,如同患了肺氣腫的老頭兒。
“嗚嚕,嗚嚕”,它停了。“哐當”一聲,車門開處,下來個女售票員,轉到車后操起鼓風機把手,“嘩啦嘩啦”用力搖。司機也拼命踩油門,大“道奇”“呼,呼”地用力,可就是原地不動。
“同志們,下車推一下!”
車門又“哐當”一聲敞開,下來些人,轉到車后,從左往右推。
“使勁呀!”“嗨!”“嗨!”“嗨呀嗨!”“嗨啦啦嗨!”
大“道奇”動起來。“嗚嚕,嗚嚕”。
“再使勁呀!”“嗨呀,嗨呀!”“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人們自動唱著:“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上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垮了美國兵呀,全世界人民團結緊,把反動殘余連根那個連根拔!”
歡快的歌聲里,大“道奇”“嗚嚕嗚嚕”向前爬,開始有人放手上車。忽然“嗞”一聲,后輪一個車胎撒氣,車身歪一下,又停了,腦袋探在土坯城門外,身子還在城門洞里。進城的,出城的,只有側著身才能擠過;挑擔的,推車的,都在城門里外默默等候,沒人抱怨。
“同志們,再推呀!”“推呀!”“嗨!”“嗨呀!”“嗨呀!!”“中朝人民力量大呀……”歡快的歌聲又響起來。
大“道奇”又被“力量大”推動了,終于爬出城門。
它是輛什么樣的老車喲,它的油漆是紅的還是紫的?有紅有紫還有黑,白鐵皮露出蒼老的黃色,人們還不知道什么叫“迷彩車”——它大概可算出現在中國的迷彩車的第一代。
車是不能坐了。大家跟著它走,所幸它的速度比人走的還慢。小孩子從車窗里探出頭向外看,往人們頭上扔糖紙片兒玩兒。
路面坑洼的積水,在陽光下耀眼,偶有性急的愣小伙子脫了鞋,赤腳行走,多數人在坑洼和亂石間繞行,“得過且過”。
張廣泰也走過來了。他穿件舊中山裝,制帽淺擺浮擱在頭上,倒背雙手,昂首安步。小芹穿短袖衫,外套大工裝褲,手提兩只飯盒,跟在師傅后面,東張西望,漫步逍遙,頗驕傲。他們后面不遠,張成才手拿彈弓敲飯盒,敲出鼓點兒來。
黃吉順的目光剛注意到他們,猛聽一片駭叫——一匹驚馬,拉一輛滿載青菜的鐵轱轆大車,從人們后面躥來。馬疾車快,人人慌亂躲閃。黃吉順被撞倒了,他的爐子也被撞倒了。爐子上的水澆在炭火上,一時間煤灰四起,撲他一臉熱“粉”,待拭清雙眼抬頭悸望,驚馬大車早遠去了。他慌忙爬起,見爐子橫在一旁,炭火全部滾出。爐膛泥裂了,掉下幾塊兒。用現今的說法,那爐子是儲水燒水“一體式”的,是親家張廣泰高超鐵匠手藝的集大成。他連連頓足,對賴以謀生的爐子真是心疼急了。撒了遍地的炭火燙了別人的腳,被燙的人們無不吱哇怪叫,指罵黃吉順。車老板攥著鞭子奔至,黃吉順一把揪住他,氣不打一處來地大叫:“哪去?!”
車老板急如救火,邊掙身邊吼:“你拽我干什么?我的車!”
“你還沖我吼!你看我的擔子!你得賠我!”
“放開我!再不放開我,馬車在前邊撞了人,你也要負責任的!”
黃吉順卻哪里肯放開他?起先一只手揪住他,這會兒反倒兩只手牢牢地揪住他了,冷笑道:“跟我講歪理是吧?那好,別走了。咱倆把理講清楚!”
二人正糾纏得不可開交,前邊人們一片嚷——都說“沒事兒啦沒事兒啦”,“廣華廠”的張師傅把驚馬攔住了。
果然,人們紛讓,張廣泰受夾道歡迎似的,笑微微地牽著馬轡踱來。
黃吉順見親家來了,而且是攔住驚馬的有功之人,便覺著有了撐腰的,沖張廣泰大聲說:“親家你來得正好!他若不賠我爐子,你就替我扣住他的馬車!”
張廣泰勸黃吉順先放開人家,說什么事都好商量嘛。黃吉順認為親家要替他主持公道,接下來就開口索賠了,于是滿臉得意,立刻變得孩子般聽話,終于放開了車老板。
張廣泰交了韁繩,拍著對方肩囑咐:“這馬你得調教調教,街心鬧市地毛了,多危險,走吧走吧!”
車老板感激不盡,連連拱手作揖,吆轉馬頭時說:“人和人多不一樣!一逢事兒,人品就比出高低來了!”
黃吉順又火了,一面大叫:“你說什么屁話呢!”一面欲追上去不依不饒。
張廣泰擋住了他,笑道:“何必呢,何必呢,馬毛了也不是他愿意的!”
黃吉順眼睜睜看著車老板牽馬自去,覺得太便宜對方,指著爐子埋怨親家:“你怎么能不替我扣住他的馬車呢?我的爐子這樣了,我今天生意咋做?”
張廣泰仍一臉的憨笑,安慰道:“我修我修!來,我幫你抬到我廠里去。一頓飯的工夫以后,保證你今天的生意繼續做!”
待黃吉順又擺開了他的餛飩挑子,那地方已經過了人流高峰,很是清靜了。
八角門方面有三個人,一個拿根畫著紅白道道的長桿,另一個跟在后面拉條皮尺,第三個支起個三條腿的望遠鏡,嘴里吹哨子,左手揮動小紅旗,右手拿筆在小本上記什么。
黃吉順靠前去搭訕攬生意:“幾位,這是忙什么呢?”
吹哨子搖旗的不理他,抱桿的離得遠,拉皮尺的看看他,白了他一眼:“你看忙什么?”
黃吉順又眨眼問:“沒看出門道來。莫非,丈量土地?”
拉皮尺的看也不看他:“要在這兒修馬路。”
“修馬路?在這兒?”黃吉順大惑不解。
拉皮尺的又白了他一眼:“不在這兒,來這兒測量個什么勁兒?”
黃吉順倒也不覺得自討沒趣兒,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看準的生意,那是非轉彎抹角地做成不可的。
他恍悟似的“噢”了一聲,回到攤前,幾把收拾了,挑起擔子走過去,重新放下,抖開塊雨布就地一鋪,又湊上前去滿臉堆笑地搭訕:“三位,為咱百姓修路,辛苦了。我替這一帶的百姓謝你們!三位請歇歇,吃碗餛飩咋樣?剛包的,薄皮兒鮮餡兒,煮熟了玻璃紙似的,透明兒。上等佐料,老湯陳醋,三位無論如何可得領我這份情!”
那三個人見他表情謙卑,一團和氣,說的話很令自己受用,碗筷油布也顯得干凈,相互對視,統一了心思,于是一個個蹲在了他的油布旁。
黃吉順暗喜,麻利地撥旺火,揭鍋蓋下餛飩……
為了讓那三人每人吃他兩碗而不是一碗餛飩,黃吉順一邊周到地服務著,一邊沒話找話引他們聊。他極有引發他的吃客們聊的經驗。他知道話題應該在哪兒留有空余,讓對方將與他們相關的事兒充分地講下去,而自己做忠實的傾聽者。每每地,吃他餛飩的人,因為話匣子一打開收不住了,而由原本只想吃一碗,最終竟多吃了一碗,甚至多吃了兩碗……
于是那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輪番告訴他:政府下決心要改造和治理這一片城鄉接域、工農雜居的地帶了。路一修好,便以路為界。房子在路這邊的,要發給城市戶口本;在路那邊的人家,統統都要歸到鄉下去。
黃吉順一聽,不禁地發呆,呆了片刻,不禁地發愁。他以抗議似的口吻說:“政府這么做欠考慮吧?怎么能以一條路就為城鄉的界了呢?如果哪一家明明是城里人,房子被路隔到那邊去了,就將人家歸到鄉下,那也不通情理呀,讓人不服啊!”
三人中的一個就認真了,教誨道:“你以為政府做事兒只圖簡單嗎?實底兒透露給你吧!哪家原本是城里人,哪家原本不是,早就暗中調查得清清楚楚的了。修這條路的方案,那也不是馬馬虎虎就定下來的。要不能破土動工地不修一條筆直的路,而修一條斜里帶彎的路嗎?你不必替政府操心。原本是城里人家的,一戶也隔不到路那邊去。原本是鄉下人家的,想渾水摸魚拿到城市戶口本也不那么容易。除非……”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黃吉順不動聲色地問:“除非怎樣?”
三人中的另一個說:“除非在修路之前,在路的這邊蓋起自家房子!幾天后就開來掘土機了,誰家有那能耐?”
并且,還展開一卷圖紙讓他看。
黃吉順仔仔細細地看,問著:“倒是,誰家也沒有那能耐。可如果兩家在路修好之前,把房子對換了呢?”
“這政府就管不了許多了。政府辦事,是有原則的。原則是為全局定的嘛!哪兩家偏偏在這條路修好之前對換了房子,那是他們個人之間的問題……”
“也就是說,換到路這邊住的人家算幸運,換到路那邊的人家算倒霉了?”
“我可沒這么講,這是你領會的意思,再來一碗!”
“行啦行啦,卷起圖紙吧!也給我來一碗……哎我說賣餛飩的師傅,我們告訴你的,你可別四處講!這是還保密的事兒!”
“不講不講,我不是個給政府添亂的人!”
盛餛飩的黃吉順,心已不在生意上了……
那一天是張廣泰生日。
還沒公私合營,廠還是私家的。廠長一向很敬重張廣泰,想到那一天是他生日呢,下午送他二斤點心、兩瓶罐頭、一瓶酒,放了他半天假。
他家住個小院兒,院子里兩間屋。東間炕頭墻上吊塊兒木板,擱臺收音機,是他和老伴住的屋。西間大幾米,倆兒子住。長子成民考入師范后住校,是團委書記,每星期回家住一宿。學校活動多時,興許半個月一個月也不回家。弟弟成才倒樂得平素關起門來鉚鉚焊焊,占山為王,把間屋子快變成他的車間了。張廣泰回到家里時,收音機正播送長詩《王貴和李香香》。窄院里,南墻下,小棚小灶,妻子王玉珍正在熱水鍋旁拔毛凈雞。
他問:“把只剛學會打鳴的小公雞殺了?”
妻子說:“心疼啦?今天不你生日嘛!”
他站妻子身后說:“是有那么點心疼。那小公雞跟我有感情了。今天是我生日,你也犯不著為我殺它。生日不生日的,我有口什么菜,還不能佐兩盅酒?你倒手快!”
妻子撇嘴道:“滾一邊兒去!不給你預備下一盤葷腥的,你定挑理。為你殺雞,你倒假慈悲起來了!……”
他又繞著院里一棵香椿樹轉圈兒,嘴里喃喃自語:“你灶下一生火,這棵樹就遭殃,我把它從小樹苗侍弄到一人多高,它卻早晚要毀在你手里!”
妻子正悶著,就成心和他斗嘴:“怎么是要毀在我手里?你和成才父子倆不吃飯啊?你們不吃,我就省得做了。這院子里也沒煙氣熏你那棵寶貝香椿了!我倒要問問你,當初咱們親家上趕著要和咱們換房,你為啥不換?家住農村,那是多大院子,而且三間房!一間咱倆住,兩間兒子們成家住,美死的事兒!還不影響你父子上班,才多走二里來路……”
張廣泰說:“那時成民和大翠不是還沒對上象嗎?”
妻子句句緊逼地說:“現在后悔了吧?今年夏天成民就畢業,八月十五是和大翠的喜日子。到時候你讓成才當弟弟的住哪兒去?”
張廣泰說:“我跟廠方提過。成民結婚后,只得委屈成才先住廠里的值班室了。”
三年前黃吉順要與他家換房子而他拒絕了的事,是張廣泰如今很是后悔莫及之事。他不愿聽妻子數落自己是一家之主犯的一大過失,邊嘟嘟噥噥地回答邊明智地撤到屋里去了。
妻子卻非要使他悔上加悔似的,一手拎著雞腿,一手繼續拔毛,跟至門口連連問:“后悔不?后悔不?啊?你說你后悔不?……”
“哎呀你呀!你讓我耳根清凈一會兒行不?”
張廣泰一頭倒在了炕上。
聽著《王貴與李香香》的播送,深懷著對當年之事的悔,漸漸地他睡了……
他睜開眼時,天已傍晚,小炕已放在炕頭上了,酒瓶已開蓋了,燒雞的香味在屋里飄著。
妻子說:“起來喝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今天允許你喝個醉!”
張廣泰坐起,眼掃著桌上的碟碟碗碗,高興了,撓撓頭忍著酒饞說:“等成才回來,我要他陪我喝一盅兒。”
王玉珍將雙筷子往他那邊的桌角一放,反對道:“等他干什么?又不是他生日!不許你慫恿他喝酒。”
張廣泰笑道:“成民不在家,有我小兒子在眼前,我喝著才高興。”
王玉珍也不禁笑道:“你們父子倆呀,一塊兒上班,一塊兒下班,在家你是他爸,在廠他是你徒弟,除了睡覺他不在你眼前,還有什么時候不在你眼前。你就沒個煩他的時候?”
“背后說我了吧?”當母親的話音剛落,成才已從外一躍而入,猛然出現。見炕桌上挺豐富,喜叫一聲,抓起筷子就要先夾一塊雞肉吞吃。
當母親的打開他手,訓道:“今兒你爸生日,你爸還沒動筷子呢!”
成才愣了愣,忽地下地,又往外去。
張廣泰莫名其妙地問:“哪兒去?”
“就回來!”
成才的話聲已遠。
張廣泰兩口子正納悶兒,黃吉順的二女兒小芹拎著兩瓶酒進了屋。
小芹自然是一進屋就叫師傅。她不像她姐大翠那么靦腆,是個活潑的姑娘,也是個快樂的姑娘,整天樂盈盈的。
張廣泰喜歡這女徒,當成自己女兒似的。
他說:“嘿,你這是干什么?”
“給師傅您拜壽!”小芹放下酒瓶,雙膝一屈,便要跪下磕頭。
王玉珍忙扯住她,笑道:“別,別,不興這個啦!再說,你師傅才邁進四十的門檻,他的生日那也配叫壽?”
小芹一本正經地說:“我師傅是誰?全市只有一個廣華廠,廣華廠只有一個張廣泰!我師傅名氣響著呢,當然配!”
張廣泰樂得合不攏嘴:“這話我愛聽!徒弟,上炕,陪師傅吃口菜!”
王玉珍推著她也說:“你一來,看把你師傅高興的!快上炕坐吧!”
小芹在師傅家是不見外的,脫了鞋,上了炕,學師傅的樣兒,盤腿坐在師傅旁。
張廣泰看著小芹拎來的酒,嗔怪道:“你個小學徒工,一個月就那十幾塊錢,不是亂花嗎?”
小芹說是她爹黃吉順親自買的,并幾番促她趕快送來。
張廣泰聽了越發高興,等不及成才陪了,自斟自飲了兩小盅,頓時微微紅了臉,大夸小芹是名好徒弟。夸得小芹也洋洋自得心花怒放。正夸著,成才又回來了。他剛才猛地想到他下在野地里的夾子,跑去看顧夾住什么沒有。倒不算白跑一趟,帶回兩只麻雀。王玉珍接了,說也不夠添盤菜的呀,干脆用泥包了烤烤,給你們倆孩子吃著玩兒吧,于是便去弄。
左右有兩個年輕人助興,張廣泰備覺自己這個生日過得有幸福感。其實他毫無酒量,也從不貪杯,只不過喜歡有酒喝的滿足和氣氛罷了。而成才小芹,哪里會久陪他呢!各自胡亂吃了幾口,就借故離開,雙雙到成才屋里,掩上門,鼓搗技術革新去了。
王玉珍把烤熟的兩只麻雀給他們送去,之后自己坐在丈夫對面相陪。
她問:“親家公一向死摳,怎么晴天響雷地給你送酒來?”
張廣泰說:“你問得怪,誰跟誰啊!今天不我生日嘛。再說兩家又是親家了,我就要當他大女兒的公公了,他能一點表示沒有?”
忽聽院兒里拖腔拖調一聲叫:“廣泰在家嗎?”
分明是黃吉順親自來了。
張廣泰兩口子忙下炕,將黃吉順迎入屋里,讓到炕上,兩個男人自然動筷子之前先干了一盅。
張廣泰此時已飲了四五小盅了,顯著三分醉意了。他口無遮掩地說:“吉順啊,今天晌午,我還想你來著。覺著當初挺閃你面子的,剛才那一盅干過的酒,就算老哥我當面向你道歉了吧!”
黃吉順多機靈個人,一聽就明白他指的什么事兒了,表面上卻裝出一臉的糊涂,懵懂似的問:“當初?哪年哪月的當初?那個當初你對我怎么了?還用得著道歉?”
張廣泰說:“就是三年前你想與我換房子的事啊。唉,人無前后眼,那時候,怎么會想到咱們兩家是現在這種關系呢?”
黃吉順本是為舊話重提才來的,讓小芹先送兩瓶酒,是種鋪墊,沒想到張廣泰主動說起了,正中下懷,又聽出張廣泰話里有點悔,暗覺此次大有希望換成,但是卻不忙著由自己敞開窗子說亮話,而是采取欲擒故縱的策略,進一步試探。
他嘿嘿一笑道:“以往的事兒了,不提也罷,不提也罷……”前言說著不提也罷,后語立刻跟上,話題陡轉,一臉嚴肅地問,“可是,你們打算叫成民和大翠住你家哪間屋呢?”
問到了自己家頗為難的事兒,王玉珍自認為不便插嘴多言,借故熱熱菜也離開了。
張廣泰嘆口氣說:“還能住哪兒呢,他們小兩口日后住那間大屋唄。”
“你那大屋比你這間屋也大不到哪去,那樣成才住哪兒呢?”
張廣泰就又將打算安排成才住廠里的話說了一遍。
黃吉順道:“那可太委屈成才了,也不是長久之事啊。”張廣泰就又嘆了口氣。
黃吉順見火候到了,提議再干一盅。放下酒盅,自己一只手親近地按在張廣泰一只手上,虔誠之至地說:“親家公啊,今兒你生日,你犯不著長吁短嘆的。你們張家的難處,我們黃家不能看在眼里不管是吧?誰叫咱們是親家了呢!干脆,我解你的難,咱兩家還是把房子換了吧!”
張廣泰一愣,連連擺手,不大好意思地說:“使不得,使不得,當初我不干,現在我怎么能……我舊話重提可不是為了……”
他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了。
黃吉順道:“哎,你再說就太遠了!雖然大翠就要是你兒媳婦了,可她到底是我的女兒啊!為了女兒們住得寬敞,我們之間還有什么計較的呀!”
一番話,說得張廣泰心里熱乎乎的,極受感動。
黃吉順又道:“把他們的事兒辦了,我家里就多個小芹了,你兩間屋正好住下我們三口兒。小芹再一嫁出去,我們兩口子住兩間屋,不是該挺知足的嘛!”
“你話當真?”張廣泰簡直不認識黃吉順了。而且,回想當初自己怎樣拒絕,再看今日黃吉順何等虔誠無私,他倍感羞愧了。
黃吉順信誓旦旦:“閨女都給你們了,不當真行嗎?不過呢,我了解你是個不愛占便宜的人。你要是覺得實在過意不去,那就貼我些錢吧!那樣你心里會安生多了,是吧親家?”
張廣泰喜出望外,替自己和黃吉順斟滿酒,連說:“是啊是啊,來來來,今天喝個痛快!”
黃吉順還提出選個日子,找位證人,立下字據,不能辦口說無憑之事。
他不這么提,張廣泰是絕想不到的,即便心里想到了,也斷不會變成嘴上的要求。由黃吉順主動提了,他自然滿口同意。而且,一掃以往對黃吉順的成見,認為他辦事有板有眼,暗暗打心里佩服起來……
那會兒王玉珍見沒自己什么事兒,去往黃吉順家閑聊。趕上大翠媽于鳳蘭和大翠在明間里包餛飩,便幫著包。大翠搟皮兒,一個供兩個,雙手飛快,把截小搟面杖滾得讓人瞧著眼暈。
王玉珍一邊包,一邊偷眼端詳大翠。大翠本就俊俏,像畫上的古美人兒似的。王玉珍則越看越愛看,心里將沒過門的媳婦喜歡得沒法。
大翠媽笑道:“行啦,別看起來沒夠了!過些日子不就是你兒媳婦了嘛!那時成天價盡夠你看,這會兒還是一心幫我包餛飩吧!”
大翠也忍不住撲哧笑了,羞紅了臉,丟下搟面杖,一扭身跑入了西間屋。
于鳳蘭和王玉珍相視一笑。王玉珍喜滋滋地說:“也不知他張家哪輩子燒了高香,得了你們大翠。”
于鳳蘭說:“她,我倒不用操心了。就是那個小芹,啊呀,愁死人。你說,都是我生養的,這個,心眼在肚子里,文靜,什么營生,邊上看看就會了。那個,就是個野小子,一天到晚,破馬張飛的,哪是個女孩兒樣?自從跟她大爺去學徒,可倒好,工裝一穿,把頭發掖在帽子里,那個臉也不說洗干凈,油漬麻花的。唉,有了她,關老爺不用周倉扛大刀了。”
兩人又都笑了。
于鳳蘭笑罷道:“將來誰家敢娶她呢?可愁不愁死人?”
王玉珍說:“再大一兩歲就好了,一人一個性情嘛。我那兩個呢,不也是一人生養的?那個成才,哪點兒像他哥?一提念書,用鞭子抽他推磨似的!”
于鳳蘭沉吟一下,壓低聲音說:“我覺得你們成才和我們小芹在一起也挺對勁兒的。”
王玉珍所見略同地說:“我也那么覺得。要不,你干脆把小芹也給我們成才算啦!”
于鳳蘭一撇嘴:“瞧你,得寸進尺了!”
王玉珍說:“怎么是我得寸進尺呢?你剛才還怕她嫁不出去,替她愁!”
兩位當母親的,由于親家關系,越聊越知近,真一句假一句,笑一陣嘀咕一陣,好不開心,好不幸福!
王玉珍走時,于鳳蘭喊:“大翠,你摘的瓜呢?”
大翠應聲從西間屋邁出,挎著一籃香瓜,沖王玉珍笑笑,先出門去了。
“哎呀,又給我捎東西!”
“自家房前屋后栽種的,不是金銀財寶!”于鳳蘭又對王玉珍附耳道,“人家大翠是挑著摘的,單給你這婆婆留的。還不是媳婦就有外心了!”
兩個女人相扶相挽,一時仍親近得撕扯不開似的……
睡前,張廣泰將黃吉順又提出換房的事說了,王玉珍想了半天想不明白黃吉順圖的什么,總覺得他另有心計。
張廣泰說:“我們也不能老眼光看人,我們的眼光不見得看得準。”
王玉珍嘟噥:“可別是他喝了兩盅犯糊涂,明兒又反悔。”
說得張廣泰也半信半疑起來。轉而又一想,不可能,前后兩次提出換房,都是他黃吉順主動哇!至于他究竟圖什么,張廣泰懶得想。他說也是為女兒大翠住得寬敞,那么張廣泰寧肯相信這是他為女兒的無私考慮……
廣華五金廠一溜五六間廠房,但院子可不小。不小的院子,快些被鐵錠鋼絲破銅爛鋁的占滿了。
張廣泰親自指導下新砌的一座扒釘爐子,在第三車間里占中央地位。
翌日,張廣泰掌鉗蘸火,小芹生猛小伙子似的掄大錘,叮叮當當敲砸不停,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掉,越掄越帶勁兒,越精神抖擻。師徒二人打出的扒釘甩了一地,旁邊,兩人用草繩把扒釘扎成捆,往木箱里裝。爐子往里,是黑白鐵攤,修鐵壺,敲煙筒,同樣“叮當”響,成才正和一青年畫線破一張鐵皮。再往里有人修自行車,膠帶鐵輪,亂七八糟,幾個人手忙腳亂對付一輛破摩托,里邊的是制洋釘的兩臺老車床,緩慢轉動,“咣當咣當”地響著掉出釘子。整個廠房里煙霧黝黑,橫掛兩條紅紙大標語:“工人有力量,學習張廣泰。”“竅門遍地跑,看你找不找”。
休息時,小芹告訴師傅,她父親黃吉順請師傅下了班去“二友居”飯館一趟……
張廣泰去了“二友居”,見沒幾個客。黃吉順和李三桐占西北角一張圓桌。桌上有一盤花生米、一盤豬頭肉、三只酒盅、三雙筷子、一瓶白酒。黃吉順的眼就沒離開過門,張廣泰一進來,他這邊已起身相迎。
二人落座后,張廣泰說:“親家,看樣子你是為字據的事兒啰?怎么還麻煩到李先生頭上了?”
那李三桐六十多歲,讀過幾年私塾,寫得一手好字。解放前,在一家律師事務所里當差,干抄抄謄謄的事兒。窮人惹了官司請不起律師,就將他視為“法律顧問”,只要多少給他點兒什么都可以的“意思”,他便甘于效勞不遺余力。所以,也曾算位街面上的人物,起碼在百姓心目中是人物。解放了,律師們或躲香港去了,或溜臺灣去了,只有他留在了新中國。新中國有新中國的法律。他失業了,歲數也大了,便常在郵局里坐著,代人寫信填匯單,掙點兒煙酒錢。好在積了點兒家私,手頭太拮據了就當一件,活得倒也逍遙體面。老人們都念他從前的好,仍挺敬他,稱之為“先生”。
黃吉順不言語,只笑,朝李三桐使眼色。
李三桐輕咳一聲,謙虛地說:“快別叫先生,不興叫先生了,叫……同志吧!替你廣泰師傅和你的親家盡點兒舉手之勞,在我,樂而為之嘛,樂而為之嘛!……”
他說的是心里話,他對張廣泰也是極為尊敬的,以往碰上了,總是主動打招呼。剛解放沒幾年,工人階級的地位,真個是芝麻開花節節高。何況,張廣泰不是普通工人,是工人中名字直接代表幾種名牌產品的名人。事實上,他主要是沖著張廣泰而不是沖著黃吉順才來的。
那年月,寫契約之類,皆用宣紙。
張廣泰對面望著李三桐,虔誠地說:“咱倆稱不得同志。到什么時候,手藝人也不可以在文化人面前豎尾巴。所以,叫你李先生叫定了!”側目又對黃吉順說,“我不會猜錯,連紙也肯定是人家李先生的。”
黃吉順仍是只笑不言語。
李三桐便從兜里掏出預寫了的一份合同,輕慢地展開,以極有余地的口吻說:“廣泰師傅,你們兩家換房之事,我已聽你親家講明白了。這只是初擬的字據。我念,你二位聽。聽完了,我寫的有什么不妥之處,你二們盡管照直提。我改了,再替你們謄一份……”于是低聲念起來,“立據人,大柳樹村黃吉順,廣華街15號張廣泰,經雙方協商……”
張廣泰一顆顆往嘴里拋花生米,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心里并不將那字據想得多么重要。
李三桐念完,看看張廣泰,看看黃吉順,問有什么問題沒有。
張廣泰則問黃吉順:“親家,你聽了呢?”
黃吉順說:“我聽得是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啊,誰的手筆寫的嘛。”
張廣泰點頭道:“那是。成!”
“要是你聽著也成,咱二人就把指印按上了吧?”黃吉順又親熱地將自己一只手按在張廣泰一只手上。
這回輪到張廣泰笑了:“你呀親家,太急了吧?也沒印泥啊!”
不料黃吉順竟帶了一盒印泥來。
于是二人將指印按下了。
李三桐提醒:“照理,得兩份,你二人一人一份才對。”
張廣泰說:“我算了,我親家留份就行。我們兩家,字據不字據的,誰家還能坑騙了誰家嘛!”
于是黃吉順揣好字據,提議開始喝酒。
酒瓶剛開了蓋,張廣泰發現廣華廠的廠長朱存孝也來了,便將朱存孝請過去坐。
小酒館里客漸多。張廣泰、朱存孝、李三桐、黃吉順,都是人們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而且,四人中又有三人堪稱這一帶的名人,大家自然愛往他們桌前湊。一時地問寒問暖,夸德祝壽,相互敬酒,交叉干杯,好生熱鬧。
趁著熱鬧,黃吉順將字據掏出,展開來當眾高聲念了一遍,醉意顯明地請大家都做證人。
張廣泰以為他真醉了,庇護著,不許他再喝,也不許別人再敬他酒。
其實,黃吉順哪里是醉了。他是佯醉。他成心制造那證人多多的效應。
事關張廣泰張師傅,字據又是勞李三桐李先生的手筆寫的,自然人人都愿表現出由衷的態度。
于是乎小酒館里一片喊聲:
“我們都是證人!……”
“我們都是證人!……”
人人都覺得做張廣泰師傅和他親家換房之事的證人,是責無旁貸的。
黃吉順回到家里,竟只字未對妻子于鳳蘭提兩家換房之事。
第二天,小芹聽張廣泰說了,在晚飯桌上問父親,他才幽幽地說確有其事,承認已立了字據。于鳳蘭頓時哭鬧起來,摔了碗,沖丈夫嚷叫:“這么大的事兒,你不跟我商量,瞞著我,預先連點兒口風都不漏!哪天說聲搬家,我就會跟你們搬了?我不搬!”
黃吉順異常平靜地說:“我怎么沒跟你商量過?三年前你不也是同意的嗎?”
于鳳蘭罵道:“你混蛋!三年前是三年前,現在是現在!三年前你圖住城邊上賣餛飩方便,現在你圖的什么?”
黃吉順仍那么平靜地說:“現在我圖的還是賣餛飩方便。”
于鳳蘭啐他一口:“打進你們黃家門,我就沒過一天舒心日子,一步步往下坡出溜!現在,連三間大房都住不上了……”
黃吉順指著她說:“你呀你呀,頭發長,見識短。我是為這個家好!連這個家下輩子人的命運都考慮著了。到時候,你們就知道我這一家之主的良苦用心了!大翠,小芹,勸勸你們媽!……”他起身一臉平靜地離開了飯桌。
大翠小芹姐倆,并不像她們的母親那樣,覺得兩家換房之事,對自己是什么沖擊波。她們顯得比她們的父親還平靜。甚至,感到事情有意思,相視偷笑。
大翠說:“娘,你別這么鬧啊!讓我公婆那邊知道了多不好。換就換吧,我在這邊,這邊不照樣是你的半個家嗎?”
于鳳蘭停止哭鬧,訓道:“你還沒正式嫁過去呢!就開始公婆長公婆短的了?現在,我是這宅院的主人,以后,兩家處得再親,也只不過算我半個家了!”
小芹也不失時機地勸道:“娘,別忘了還有我呢!以后我和成才……這邊不就有你的兩個半家了?兩個半個合起來還不是一個?不就等于我和姐姐替你繼續守著這宅院當著這兒的家嗎?……”
于鳳蘭聽了兩個女兒的話,覺得也不無道理。細想想,哭鬧不休也多余,于是破涕為笑。
她問小芹:“你和成才……也能像你姐和成民一樣?”
小芹大言不慚地回答:“就看我黃小芹最終愿不愿把幸福的彩球拋給他張成才了!”
于是大翠向她刮臉皮,譏她沒羞。
于是當媽的反過來勸小女兒:“拋給他拋給他!只要他肯接,干嗎不拋給他?我覺得成才耿耿直直也是個好小伙!……”
黃吉順聽于鳳蘭不哭了,反而聽到娘仨一陣陣低笑,十分納悶,想不明白兩個女兒用什么高招兒將妻子哄好了。
睡前,于鳳蘭問丈夫:“說說,你那良苦用心,究竟怎么回事兒?”
黃吉順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一翻身,佯裝打鼾。
于鳳蘭猜不透他葫蘆里到底裝的什么藥,索性也就不枉費心思猜了……
十幾天后,兩戶人家齊心協力把家對搬了。
王玉珍見于鳳蘭似乎也搬得忙忙碌碌,高高興興,心中便無不安了……
黃吉順在張家原住的兩間小房里指揮大翠和小芹掃墻、安放桌椅,于鳳蘭坐在小院衣包上抹眼淚。成才進院來,詫問:“嬸,我爸叫我來幫忙,你怎么哭了?”
“掃灰迷了眼。”于鳳蘭不好意思起來。
成才又問:“我干什么?”
黃吉順在屋里喊:“成才,來!”
成才進屋,黃吉順塞給他一把鎬頭:“把這個老灶給我砸了它。”
“好。”成才掄起鎬頭猛力砸下,發出沉悶的一聲響。
響聲里,原張廣泰門外的香椿樹下,躺著被砸壞的餛飩爐灶。臨大道的房后墻,開了個半人高的寬窗,窗旁,擺了張舊桌,竟還有兩人在這里吃餛飩。
黃吉順殷勤招待:“兩位,有新鮮的大餡水煎包子,來幾個?”
兩人搖頭。黃吉順殷勸:“嘗嘗吧,我這兒新開張。便宜!”
一人問另一人:“來倆嘗嘗?”
不待人家點頭黃吉順喊:“來兩盤。”
窗口里立刻遞出兩盤水煎包,黃吉順放在兩人面前。
挺斯文的那人道:“倒挺快的。”抬頭看后墻寬窗,又前后左右四向看了看,“你這個地方……行!”
黃吉順笑嘻嘻地問:“怎么個行啊?”
那人天機不可泄露地一笑:“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從東來了一伙人,提桶的,拉繩的,拿著長尺桿的,見有的房子,在墻上寫個“拆”字,一路畫石灰白線,釘木橛,拴繩子。黃吉順跑來跑去朝他們畫線的走向方位瞭望。
兩人吃完,對黃吉順一番稱贊后算賬付錢,黃吉順點頭哈腰應承。兩人正要走,那伙人突然吵吵嚷嚷擁了來,為首一個大個子對挺斯文的那人叫:“好你個林科長,躲在這兒監視我們!不知道我們的勞動態度?啊?同志們,大家說,怎么辦?”
其中有人喊:“叫他請客!”“對!不能饒了他!”“吃餛飩!”
吵著嚷著,便有人在林士凡身上掏摸。林士凡“哈哈”笑著,伸開胳膊,任他們翻兜。
有人叫:“我知道,他從來不帶錢!抓會計,別叫他跑了!”
于是大伙一齊撲住會計,按住,在他身上翻。林士凡趁機閃身出了人墻,笑道:“這幫渾蟲!好了好了,別鬧了!一人兩碗餛飩,一盤水煎包!”
伙伴們發出哄叫和笑聲。會計無奈地吩咐黃吉順:“給他們煮吧。”
林士凡對眾伙伴苦笑:“我的工資給你們小組吃了!”
伙伴們又發出哄笑:“活該!”“我們就盼你來監工!”
林士凡正色道:“我可告訴你們,不提前完成任務,看我大會上怎么擂你們!”
黃吉順眉飛色舞地對窗口喊:“十二碗餛飩!六盤包子!”轉身奔向林士凡,“您是科長同志啊?”
林士凡點頭:“會計給你付錢。”
黃吉順擺手:“不是錢的事。”
林士凡一怔:“什么事?”
黃吉順懇求:“您把汽車站的牌子豎在我這兒吧。”
林士凡搖頭:“那是交通局的事,我不管。”
黃吉順糾纏他:“你給說聲嘛,我姓黃,叫黃吉順,餛飩黃,這一片沒人不知道我。你把站牌豎在這兒,今兒大伙的餛飩包子,算我請客,一文不收你的。”
林士凡不容啰唆地輕揮了一下手,看也不看他。
《劉巧兒要自己找婆家》的戲曲聲里,城建戰線的人海戰卷地而來:
一群人光膀子拆白線以內已經騰出的空房子;眾多人掄鎬刨土,從地下挖出大石頭,往白線外翻滾;有人在篩土;有人在用釘耙耙土,把卵石摟成堆;有人從馬車上往下卸石灰;有人從馬車上往下卸紅磚;有人往空出的大車上裝卵石;有人在白線外壘鍋灶,砌磚墻,蓋工棚,整個工地塵土飛揚。
黃吉順在人群中一塊一塊往平板車上抱大石頭。一塊石頭太大,力不從心,抱不起,一輛老軋路機卻“吭哧吭哧”由東開來了。
黃吉順吃力地掀動大石頭,眼看軋路機過來了,兩個施工的人來幫他——他們樂得讓他把大石頭都搬走,省心省力。
但是石頭太大太重,紋絲不動。
軋路機漸漸近了。
黃吉順的大石頭還沒搬上車。
軋路機司機大喊:“找死啊?”
一小伙子學侯寶林說的相聲《醉酒》,向司機橫胸劃脯喊:“你從我這兒軋……過去!”
司機笑了。
小伙子向司機招呼道:“下來幫一把!”
黃吉順也向司機歉愧地笑了。
大翠肩套絆繩,駕轅拉著裝滿大石頭的平板車,在黃土大道上一步一步前走,汗流浹背,蓬頭垢面,汗水順鬢發流進眼。
張廣泰和小芹從后走來,張廣泰見狀,吩咐小芹:“去換你姐。”
小芹不情愿:“不!”
張廣泰一皺眉:“怎么不?”
小芹理直氣壯:“我是工人。”
“工人怎么了?”
“領導階級。”
張廣泰以教導的口吻說:“工人首先是勞動者才能當領導階級。”決斷地命令,“去!”從小芹手里拿過飯盒,放在車上,自己伏身弓腰從后推車。
小芹不得已,走前攔住大翠,示意,大翠把絆繩交給小芹,回頭見張廣泰在后,走到車后,眼淚汪汪,伏下身低頭推車。
平板車滾動起來,張廣泰問大翠:“你們要這石頭干什么?”
大翠說:“我爹要改房子。”
張廣泰不解:“改房子?”想一想,“改改也好。你爹怎不來拉?”
大翠情不自禁,頭一歪,磕在張廣泰肩上,抽搐地哭了。
張廣泰痛楚地說:“你爹也是為個家呀。快了,八月十五眼看到了……”
小芹拉車,張廣泰和大翠推車,來到張家舊居、黃家新住的房西。房西兩棵香椿樹下已堆了許多大石頭,兩棵樹被砸得皮開肉綻,張廣泰惋惜地怔怔看,黃吉順出門來道:“呀,親家,你幫忙來了?進家坐。”
張廣泰質問:“親家,我不是給你說過嗎?這兩棵香椿,你好好侍弄著它,春里是個吃食啊。”
“啊啊,侍弄著它們呢。”黃吉順心不在焉。
張廣泰又說:“還有,大翠這么大的閨女啦,這種粗活兒,別叫她干啦。”
大翠端來一盆水:“大爺,你擦把臉。”
“就是就是,我一個人……人家修路的不要……不揀點兒,汽車也拉走了……”黃吉順抽身欲走。
張廣泰扯住他:“別叫她再拉了。我找幾個徒弟來幫你一下,啊,再叫她去,我可不答應。”
黃吉順滿口答應:“啊啊,沒拉多少,沒拉多少。”
張廣泰走了。
黃吉順望著他越過大道的背影,像要笑似的地自言自語:“管起我的事來了。”
大翠和小芹在小院里洗臉。小芹打趣大翠:“你公公心疼你啦?”
黃吉順在院門外喊:“大翠小芹!”
大翠應道:“聽到了!”
黃吉順又喊:“叫上你娘,都拿繩子,再去拉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