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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緩慢的歸鄉(xiāng)(9)

然而,留心了這個原因,使他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語言。然后,他會憎恨自己,因為他曾經為那些行尸走肉而鬼迷心竅,仿佛他“與他們親如一家”。憎恨中,他呼吸得更深切;把自己從那墓穴旋渦中呼吸出來了。“我再也沒有父親了。”他閉上雙眼,在眼瞼后面看到了那條河明亮的殘像。他的語言是“游戲”,身在其中,他又變得“靈動”了:他站起身來,脫下衣服洗浴,在水下唱著一支很糟糕的歌,出水后完美地唱到頭。他拉開了所有的簾布。

語言,和平的締造者:它的作用就像是那完美的心境。這樣的心境使得這位觀察者感知到了外界萬物的靈魂。那些樹木間刮起一股旋風,一張完整的報紙隨著樹葉和碎紙屑在風中旋轉著,飛動中甚至還有模有樣地打開合上:它總是在黑暗中折疊起來后飛快地飄向窗戶,可每次快到跟前時卻掉轉了方向,在越來越緩慢的飄動中(“為我”)又展開。那后面,野草像莊稼似的搖曳起伏。可以聽到大海的聲音,像一所相距遙遠的學校里傳出的嚷嚷聲。索爾格可能一時間想起自己在歐洲的孩子,又打開了房子的大門,發(fā)誓永遠不再關上一扇門。

他終于躺下睡覺了(之前,床曾經是一件遙不可及的東西),最后的亮光伴隨著巖石柜里硫礦石的黃色,最后的光亮消失在眼簾后。他還想起來頭朝著北睡(在三角山墻木屋里,他頭沖著南睡)。

當然,他若有所失的樣子,但“無可抵償”這個明擺的事實卻被淡化成一種對種種缺失不確定的感受。他沒有忘記,麻木作為無法避免的命運,已經深深地烙在他的身上,成為他實實在在的狀態(tài)。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說話、行動)都游離成一種非真實的裝腔作勢。

在他腳下的沙質土地里,像是有一條通向大洋的溝塹,那里出現(xiàn)了一個當年激浪拍打的礁石,是被史前的海浪從海岸巖石上拍打下來的:在這一夜里,這所房子緩緩地繞著那個軸心在旋轉,像一艘木制方舟沉降在這塊礁石上(陸地的盡頭)。

索爾格應邀在鄰居家吃早餐。從那里,他觀察到,那個昨夜的陷阱在晨光中顯現(xiàn)為留置的房產。

一棵松樹的枝條從旁邊懸吊在房屋的正面,高高的草叢里站著一只好似沒有腿的狗,它長著一張怪人的臉,注視著在林木間滑翔的一只只海鷗。他離開期間,那些草都已經長到了大門跟前。索爾格和鄰居一家坐在一個半圓形空間里,是起居室向外突出的部分,被陽光照得通亮。他知道自己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會沉著鎮(zhèn)定,能應對一切,有能力做好自己希望有能力做好的事情。他的眼睛在荒野中已經習慣了遠距離,現(xiàn)在毫不費力就適應了圍成圈坐在他左右的鄰居一家。現(xiàn)在才回來,他帶著一個地質學家的威嚴參與到鄰居家的生活。由于經歷了種種坎坷,他還略顯疲憊,而正是這種微不足道的疲憊使他顯得很有生氣。

他不像以往參加聚會時那樣常常心不在焉地想著各種不相干的圖像,而是演繹著一出獨一無二的、全面的幻想劇。這樣一來,他就可以使自己周圍的人處于當下的狀態(tài),把他們納入自己的世界里。地地道道的全神貫注(更像是清心寡欲),索爾格在享受中甚至變得強壯了;這種對吃的快樂以無目的的占有樂趣(“特別”)打動著他:直至遙遠的生命終點,他想要一味地去享受。在這個過程中,對自己的臉,尤其是對眼睛和嘴巴,他總有一種美妙的感受。而那些塞在褲兜里時而沙沙作響的紙鈔卻給他另外一種感受,它現(xiàn)在也加入其中。

“我們的鄰居先生,”雙手抱在胸前打量著他的鄰居家女主人說,“今天看上去氣色很好。”(她丈夫接著這個話頭說:“就像吉星高照的有福之人。”孩子們蹙起眉頭望過去,然后跑到戶外,去和狗在草地上玩捉迷藏。)

麻木之夜過后的這個早上,索爾格其實比以往更為引人注目,作為行人走在人群當中時,他常常被誤認作公交車司機、電工和粉刷工。身子似乎變寬了,面部神態(tài)平靜,而且越看越顯得平靜,好像從來就是一個主角的臉(想到過去的那個夜晚,他有一種調整成功的感覺),雙眼更深地陷進它們的孔穴中,蒙著一種全知的亮光。“是的,今天我的力量出自我自己。”他說。

和索爾格一樣,這家人祖上來自中歐;和他一樣,多年來生活在這另一塊大陸的西海岸;在索爾格眼里,這對夫妻是他至今還可以相信彼此相愛的一對。他們的孩子與其說是正式的家庭成員,倒不如說是純屬偶然,是這一結合的見證。有時候他們就站在一邊,驚訝地看著這對嬉鬧的成年人。

索爾格對他們的第一印象是“兩個不懷惡意的人”。他們肯定是不懷惡意的。不過后來證明,那是他們特有的善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善良也轉移到另一位不怎么和善、和他們聚會時不可能感受到惡意的人身上。這樣感受著他們,可以想象出來,他們實際上當初是作為兩個貧苦的一半相互走到一起的。表面上,他們常常顯得頭腦簡單,而且由于智力缺陷甚至顯得丑陋。然而,他們卻給想象力以施展的空間,使想象力首先成為一種可能,并且在其中安身立命,成為地地道道的代表——幾乎沒有任何別的人會像索爾格一樣,以如此安詳?shù)幕孟耄ǘ皇欠忾]在那些司空見慣的幻想之中)讓索爾格充滿生氣:作為美好的想象,從他們身上畢竟只能想到善良的東西。

丈夫是一個富家的后代,但卻無能在舉止方面顯示其出身(即便僅僅在回應的神態(tài)上)。他或許是好心腸,但卻很無助。在許多事情上,他既好心腸,又很無助,不過也會讓人感到詫異,因為他突然會“施展魔法”,哪怕只是投去一道目光或說上一句話。他的妻子“來自鄉(xiāng)村”,起初好像也是一個無遮無蔽的人,是從當年鄉(xiāng)村四周那些破亂不堪的地方走出來的。在那樣的地方,對那些一生一世都只能待在窗戶玻璃后面的人來說,所能做的只有向在外面閑蕩的陌生人無情地投去惡狠狠的目光。然而很快就不能這樣看她了:她只是在執(zhí)拗時才會表現(xiàn)出“狹隘”或“帶著惡狠狠的目光”——只要另一個人在她面前掩飾自己的真性,她就會變得執(zhí)拗。索爾格或許常常看見她“在窗戶后面”,不過總是把她看成一個“友好關注的人”:是一個對所有的真性都懷著一種寬容的愛的人。不管在任何人身上,只要她再也看不到任何真性的東西,這種愛自然就立刻將他輕蔑地逐之一旁。然而,她投向另外這個人的目光(在這幾年里,索爾格感受到了這一點)不是惡狠狠的,而是帶著失望和受到傷害:一個以萬物統(tǒng)領者自居的人又一次拒絕了她。她只是在看丈夫時才帶著一種持久而洋溢著激情的體恤目光,哪怕同時也在指責他。有時候,索爾格發(fā)現(xiàn)這種目光也投向了自己(只是更加禮貌,不太那樣率直,因而也更加有效力)。

無論在什么事情上都不起眼,笨手笨腳,慢慢騰騰——即使別的人都早已無精打采地等著她,她依然固執(zhí)地埋頭忙著本來是一起開始的事——然而她卻是兩人中有榜樣性的人,她丈夫通過她才得以被確定為有自我的人。他,這個平平常常的人,這個常常沒有個性的人(在這一點上,他自己也憤憤不平)當年是被更勝一籌的她發(fā)現(xiàn)的,并且只有執(zhí)拗的她在場時,才會堅強起來,如今一如既往;沒有她,他常常只會跟著第三者學舌或木訥地站在一旁。他妻子不奉承恭維他,但卻會(自己十分驕傲)贊賞他,毫無條件地贊賞,因而他會丟開所有的內心矛盾,心存感動地信從她,把她當作“自己民族”的人信從。他也感動她,不過只因一個理由:她和這個人事實上曾被宣布為“丈夫和妻子”。對于他們個人而言,似乎已不受任何流行觀念束縛的婚姻還依舊是一件圣事。在這件圣事中,那些“渙散的感官”被集中統(tǒng)一起來,強有力地展示出對另一方的關切,并使之變成一種用之不竭的生活形態(tài)。不過對索爾格來說,她身上那榜樣性的東西在于,在她眼里,“這另一方”不僅僅表現(xiàn)為丈夫(他畢竟一輩子是她丈夫),而且表現(xiàn)為任何一個人,也包括一個外來人:對她而言,婚姻已經變成了形態(tài)。這種形態(tài)既為她保存著一種孩子般的率真,又同時使之表現(xiàn)為一種無拘無束的共同意識,與一個純粹的成年女人的履行責任迥然不同。(索爾格常常看見她無所事事;她喜歡讓人服侍,孩子們簡單地稱她為“懶女人”。)

這對夫妻沒有任何鬧心的事。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們擔心對方會怎么樣。簡直無法想象他們有一天會死去。對索爾格來說,他們其實不過是一家實實在在的對面住戶而已吧?(丈夫有時捎帶他進城,妻子常常不聲不響地做著一些他正打算動手做的家務瑣事。)他們的關系是從做鄰居開始的,之后也沒有突飛猛進的發(fā)展。他們也從未十分親密:比如這一個從未向另一個描述過從前,相識之初,他怎么看他。索爾格連這個丈夫的具體職業(yè)都不知道,只知道“城里”有間“辦公室”。他們也就是“鄰居”,然而索爾格暗暗地把他們算作自己人;他對他們的想法常常以美好的祝愿結束,就像一封封信那樣,而且他不想失去這個友好關系。

索爾格此前寫過一些論文,一般都是對一個劃定地區(qū)的總體描述,或是對彼此分隔開來的不同大陸上相同現(xiàn)象進行的比較觀察。如果嘗試寫計劃中的《論空間》,他恐怕不得不背離他那些科學的約定;它們至多有時能幫助他繼續(xù)進行,因為它們能給他的想象一種結構。

好久以來,他就已經在探討著,顯然意識本身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每一個地區(qū)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一個個小空間來,而且在看上去直至天際也不存在界定的地方同樣如此。看樣子,仿佛對這個更長久地生活在其中的人來說,會從一個讓這個初來乍到的人看來無邊無際的平面中涌現(xiàn)出形形色色的、相互嚴格區(qū)分的空間來。甚至在一個一眼就能分辨出被分割的丘陵或山地,一個人也可以持久地想象出(索爾格的經歷就如此)完全另外的空間,與從那些巨大和顯而易見的形體所產生的空間不同。

這也是他的出發(fā)點:在任何一個地帶,只要意識有時間與它結合在一起,一個個獨特的空間終歸會展現(xiàn)在意識里。尤為重要的是,這樣的空間并不是由那些立刻就進入眼簾的決定地貌的要素,而是由那些毫不顯眼的、采用任何銳利的科學目光都不可能感知到的要素創(chuàng)造的。(這些要素之所以能夠真的感受得到,是因為與那日復一日度過的時間息息相關,而這個時間后來在那個似乎由什么人居住的自然界里作為生命的時間流逝著——也許僅僅是在某一塊地上一再絆個踉蹌時;也許是在一塊從前是沼澤的、有彈性的草地上不由自主地改換行走方式時;也許是在一個隘口里聲響視域變化時;也許是在立在一片莊稼地里一個冰磧的殘留小丘上看到突然完全變樣的環(huán)景時。)

激起索爾格研究樂趣的還有,這些地方大都不僅僅是某個個人的想象空間,而且都有一個流傳下來的名字:雖然是被某個個人新發(fā)現(xiàn)的,可對于當?shù)厝w居民而言卻早就是人人皆知的;那些納稅登記冊和土地登記冊上記載著一些常常有幾百年歷史的名稱。那些不引人注目的地貌形態(tài)中,有哪些能夠成為這樣獨特的區(qū)域(“田野”和“開闊地”),既可以在一個偏遠鄉(xiāng)村的平常日子里,也能夠在一個世界都市的平常日子里感受得到?是什么顏色在那里共同起作用呢,是什么物質——是什么特征?在這里,索爾格或許還可以使用那些普遍贊同的方法:然而其余的一切(他的動機,還有他的夢想,那就是能夠純粹地、不加解釋地描繪這些形態(tài))可以說就是童年地理學。

這也曾是索爾格最初的想法:描繪(他的)童年時代的各種原野形態(tài);繪出那些完全不同的“有趣的地方”的地形圖;制出孩童時代所有起初看不透徹、但在記憶中卻營造出家的感覺的原野象征的縱剖面圖和橫剖面圖——不是給孩子們,而是給自己。另外,在對他來說幾個星期后就要開始的一年空閑里,他想橫穿歐洲仔細看看這樣的地方,尤其要去那些他曾親身感受過的地區(qū)。他也許知道,這樣一種“游戲”不會有任何用處(或許將永遠如此),但不管怎么說,他常常做著這樣的夢,或者高興地期待著,或者變得灰心喪氣,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取決于此。當他高興地期待時,他在心中體驗到一種新的膽氣,體驗到近乎不容冒犯的氣概。他要來一次跳躍,也許不跳向任何地方,但卻要跳離開什么。

他從未感覺自己是位科學家,頂多(有時)是個認真的地貌描述者。后者當然有可能陷入一種激動之中,仿佛他當時就是那地貌的發(fā)明者——作為發(fā)明者不可能是個邪惡之人,也不可能是個好得沒有自我的人,而是一個理想的人。后來他或許也在想,自己可是在做善事——做善事的方式不是為其他人送上什么東西,而是自己不背叛他們:他的不背叛可不是停手放棄,而是強有力的作為。在理解地貌的過程中,他有時覺得自己是研究寧靜的人。

“讓這種寧靜充滿生氣。”回來的第二天,他就將一把折疊椅夾在胳膊下,沐浴著下午的陽光,順著海岸溜達著朝“地震公園”的海灣走去(他步行體驗著這座位于海邊的城市)。在那里,他坐在一個高處畫一幅地貌輪廓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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