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盲窗(5)
- 去往第九王國(2019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
- (奧地利)彼得·漢德克
- 4873字
- 2017-05-22 11:21:16
突然間,我不僅被阻斷了與那些孩子的交往,而且也無法去廣場上了。我被驅趕到那個在當地語言運用中被稱為“花園之后”的邊緣地帶。換句話說,這個表達也就意味著那個地方雖說也住著人,可不再那樣合情合理地被當作村子的一部分:棲身在那兒的人都是孤寡人。比如那個護路人就住在那兒的一間窩棚里。窩棚墻壁很厚,涂成了深黃色,猶如一個無論哪兒都不會再有的(而且在那些村子周邊也從來沒有過的)城堡的門房。我沒有進過這間屋子,也與這個人始終保持距離。在我的周圍,他是惟一沒有什么秘密可言的人。只要一有秘密,他不但守不住,而且要一吐為快。他每天的工作無非就是養護這個地區的公路。然而,有些日子里,他也會起身離開那個放在鄉間公路荒僻野外中的碎石箱,變個樣兒站在一個梯子上,比如在村子中間的客棧門口上方,成為一個寫寫畫畫的人。看著他用極其緩慢的筆觸給寫好的字母再加上一道彩虹,看著他用幾條細如發絲的筆線似乎要給那粗壯的字母透透氣,并且從一片空白中變幻出下一個字來,仿佛它早就在那里存在似的,而他不過是描描而已。此時,我就在這顯現的文字中看到了一個隱藏著的、不可名狀的、因此愈顯富麗堂皇的、并且首先無邊無界的世界帝國的象征物。正是由于這個帝國的存在,這個村子似乎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走出了無足輕重的境地,成為這個帝國圈子的核心。這個文字圖像的形式和顏色此刻在這里渾然一體,構成中心,把這個圈子照得通亮。在這樣的時刻,連這位寫寫畫畫的人站的梯子也變得非同一般了:它不是倚靠著,而是高高聳立著,兩條腿旁的路緣石閃閃發光。一輛滿載秸稈的馬車從旁邊駛過,一捆捆秸稈編織成了一個個花環。百葉窗上的掛鉤不再是下垂著,而是指示著方向。客棧的門變成了莊重的大門,進入的人都聽從這文字的召喚,一邊注視著它,一邊脫下帽子。從背景中,突顯出一只在那兒扒食的雞的爪子——是一只徽章動物的黃色爪子。這位寫寫畫畫的人站著的這條街,不是通往那個臨近的小城,而是通向村外的曠野,并且同時徑直指向他的筆尖。在別的一些日子里,秋天的狂風落葉,冬天的雪花飄舞,春天的繁花似錦,夏天的遠方閃電,在我眼前這鄉村廣場上,那個大世界曾經作為不折不扣的現實而主宰過。然而,在這些寫寫畫畫的日子里,我卻有了更多的感受:在現實中感受的時間,升華為時代的感受。
我覺得,那個護路人還有另外一個變身法:他給坐落在野外田間小道旁的圣像柱重新涂色。有一個田間的圣地就像是一個小教堂,有一個內室,當然小得可憐,其中僅僅不過一步的空間。我總是碰到他在忙活著。他身子擠進這坐落在偏遠十字路口的四方空間里,只露出腦袋和胳膊肘。他把胳膊肘撐在小窗腰上,小窗朝著我的方向敞開著。此刻,圣像柱不禁使人想起一個被掏空的樹干,一個駕駛室,一個崗亭。看樣子,仿佛這人把它扛在自己肩上,扛到野外這荒無人煙的地方。這位寫寫畫畫的人簡直連退一步來審視一下自己干了什么的空隙都沒有。然而,他站在那里,頭上戴著禮帽,一點也不為我的腳步而分心。這鎮靜自若勁表明,他根本就不需要那樣一個活動空間。那幅需要修復的壁畫從外面是看不見的。過路人要想看看上面畫的是什么,就得把身子彎到窗腰上。在這個小室里,惟獨反射著主要色彩,一種淺藍色。在這個色彩中,久久看去,每個別的色彩運動就像榜樣一樣影響著我。真的,有朝一日,我也希望這樣來干我的事情。如此悠然自得,如此從容不迫,如此無聲無息,不為任何人而動搖,完全自由自在地活著,沒有勸說,沒有贊揚,沒有期望,沒有要求,一句話,沒有任何別的想法。不管今后干什么工作,它都要和這兒的工作一個樣。這樣的工作使得從事它的人如此顯然地變得完美,并且讓這個偶然的見證人得以分享。
在這些年里,我每天不得不感受著。對我來說,在這個村子里,在過早因為暴力斷送了童年之后,再也沒有可能建立什么聯系了,不存在什么延續了,也不會再持久下去了。與此同時,我那神經錯亂的姐姐第一次開始接近我。說來也奇怪,從小時候開始,周圍所有的瘋子都吸引著我,而我反過來也吸引著他們。他們在不間斷地漫游時,常常走到窗前,將鼻子和嘴唇貼到玻璃上,齜牙咧嘴地朝屋里冷笑。當我在布萊堡上學的時候,在我的眼里,那兒有個獨一無二的地方,讓我越來越著迷,那就是護理院,瘋人院。我定期在放學以后繞道前往,讓人家透過圍欄,用叫喊和無聲的揮舞——我也回想起擁抱空氣的情景——來歡迎我。接著,我一邊十分興奮地往回走,一邊在空蕩蕩的鄉間大路上自個兒揮舞來,叫喊去。看樣子,好像那些精神病人或呆子都是我的保護神。當我好久碰不到他們時,那么只要一看見第一個十分友好的呆子就高興極了,頓時會充滿力量,如同大病初愈。
然而,在我看來,姐姐既不是那群勁頭十足的呆子中的一員,也不屬于瘋子行列。她總是獨自一人,不可捉摸。我從一開始就覺得怕她,躲避她。只要一想到她的目光,我也覺得就像人家說得我心悅誠服一樣,那不是精神錯亂的目光,而更多是凝視;不是呆若木雞,而更多是清清白白;不是沉迷于過去,而是任何時候都在現場。我不斷地與這雙眼睛進行較量,可是較量的結果沒有一次對我有利。此間,這個工具(我把那個不動聲色的目光看成是這樣的工具)表明的并不是我當時的過失或者無恥行為,而更多是那根本的不幸:我偽裝了;我不是那個自己表現的我;我不是真實的,我根本不是這樣,我是在演戲。而且她也真的從來都沒有善良過。無論干什么事——只要我這樣或那樣一盯望——我都覺得做什么都是給她和我自己看的,再說是虛偽和拙劣的。起初,她嘲笑我,起碼有時在她那咯咯笑聲中幾乎還帶著同情味。后來,在經過這樣蔑視的折磨瞬間之后,她只是一聲不吭地幸災樂禍。因此,我就盡可能地躲開她(當然,她過后也許會出乎意料地站在回廊里,并且在那兒設下她的目光陷阱)。
我姐姐大我那么多,這無疑也讓我感到詫異。哥哥和她只相差一歲,而我和她卻相差二十多歲。實際上,這孩子久久地把她當成家里的一個陌生人,一個可怕的入侵者,她隨時都會從頭發里拔出一根發針來刺人。那么到了如今,當我從寄宿學校回來時,她又從自己的頭發里拔出飾針,不過這卻意味著:她靠近了,她向我表白心事,她接近我,帶著關懷的神情,也是一種激動。當我下了火車時,她激動地穿過田野,迎著我走來;她激動地幫我拎著包;她激動地遞給我一支鳥羽毛,拿來一個蘋果,獻上一杯果子酒。我否定了全部的過去,我最終就是這個樣子:最終不僅她不知所措,無可歸屬,而且我也一樣。她最終有了一個同謀,一個同盟,可以圍著我轉了。她的目光不但不傷害我,而且停留在我身上。如果說這目光迄今向我預言了不幸的話,那么它現在無非就預示著對我的、她的、我們倆的現實存在的愜意。然而,此時此刻,它絕對不是強加于你,始終不過是作為一種純粹的征兆,像符號一樣,無視于我需要的任何第三者。
在我的想像中,姐姐相應的舉止就是坐姿,安安靜靜地挺著身子坐在那兒,兩手擱在身邊的長凳上。雖說家家門前都放著這樣一條長凳,可平日都是男人們坐在那里,大多數是老人——而惟獨作為老者留在我記憶中的父親卻沒有給我留下一次坐著的印記。相反,我看見村子的女人們“一天到晚都忙個不停”,就像人們談論女店主時說的;要么奔忙在大街上,要么彎腰勞作在花園里,要么在屋子里奔來跑去。也許我只是這樣想像,不過在我看來,這是斯洛文尼亞鄉村女人的一個特點。在屋里,她們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的每個動作都是奔跑。她們從桌前跑到灶前,從灶前跑到菜案前,又從菜案前跑回桌前,盡管各個點之間都近在咫尺。這種在狹小空間里的奔跑開始于站立,是由短步急走、踮起足尖一閃而過、就地奔跑、換換腳、轉向和再短步急走組合而成的快速延續,從整體上呈現為一種腳步沉重的跳跳蹦蹦,一種長年累月的女仆人的舞蹈。連那些少女也一樣,她們剛一走出校門回到家里,就刻不容緩地開始在那里奔忙,在客廳廚房里蹦來蹦去,要和別人爭個高低,就像自然而然地邁著效勞的急步。甚至連我那個不是本地人的母親也接受了這種習俗,比如說,她眼睛盯著地板,屏住呼吸急急忙忙地蹦過來,就是要為我送杯水,仿佛我是一個突如其來的貴客。此時此刻,我想不起來什么時候會有這樣一個客人光顧過我們這個家,甚至連神父也不曾來過。可眼下這位姐姐是村里女人中惟一讓我看見坐著的一個。她坐在門前的長凳上,光天化日之下,無所事事,就是坐著。而且像那個護路人一樣,我也把她看做一個榜樣。她坐在那里,指頭扳來弄去,指間并沒有通常的十字架念珠。這時,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變成了一個空中精靈,只是讓她自己最愿意看到的人才看得見,那就是我。與那個寫寫畫畫的人一模一樣,她遠離其他人的舞蹈,以其愚人百無禁忌的自由,也代表了這個村子的中心。我心想,她現在坐的那個地方,那坐落在教堂某個昏暗的角落里而不為人注意的千年小石像似乎就可以正襟危坐在那里。它就只剩下軀干、手和頭。從那飽經滄桑的臉上,隆起的不過是眼睛和滿帶微笑的嘴,二者都緊閉。眼皮、嘴唇和拿著石球的手在露天里反射著太陽的光芒,這全部圖像挪進了那光芒閃爍的房屋墻壁里,成為它的基座。
是呀,那幫孩子在夜幕中的時刻;是呀,那個沒有見證人而辛勤寫寫畫畫的人的時刻;是呀,那個坐在太陽下的同謀者的時刻:然而,久而久之,所有這些時刻都不能替代我那失去的天地。
這個夢結束了,許多夢肯定又隨之而來了,大夢和小夢,白日夢和黑夜夢。可是在這些年里,我也沒有變成城里人。雖然我在村子里變得可怕了,常常在放學以后直等到最后一趟火車才回家,可我在城里到處都格格不入。那時,我不去飯館里,同樣也不去看電影。于是我不是四處蕩來蕩去,就是坐在公園的長凳上消磨時間。或許也是克拉根福特的特點使我毫無目的:要走路去湖邊,離得太遠。這個的確讓我覺得廣闊的城市,一個州的首府卻沒有河流經過,要不就可以去河邊,站在橋上。那惟一對我來說像客店一樣的城市大樓就是學校,它坐落在火車站旁。我在那兒獨自度過了一個個下午,不是在教室里,就是在走廊某個被打掃干凈的角落,里面擺放著桌子和長凳。有時候,其他名義上的走讀生也加入到這里來。于是在這座宏偉的、空蕩蕩的、越來越變得無聲無息和昏暗的大樓里,我們形成了一個奇特的小團體,一個默默無聲地坐在窗前長凳上和站在拐角的小群體。在這里,我遇到了那個很有主見的姑娘,過后還和她看過一次電影呢。她同樣住在離得很遠的地方,位于相反的方向。我現在想起來,與寄宿學校的歲月不同,那個地方要比自己的家鄉誘人得多;憑她那張從走廊的昏暗中迎著我照亮的臉看來,她只有可能屬于坐落在某條繁華大街上的豪門望族之家。
相反,和同班的同學,我惟獨在上課期間有一種群體的感受。在這里,我有話可說,甚至有時候是代言人(或者是遇到疑難問題時被提問的人)。然而,下課后,我就孤零零的。其他同學都住在城里,不是和父母一起就是寄宿在親朋家里。而且他們都是律師、醫生、廠主和商人家的孩子。沒有人像我一樣,連自己父親的職業都說不出口。那么我是一個“木匠”的兒子、一個“農民”的兒子、一個“山澗工人”的兒子呢(這些是我父親幾十年里干過的工作),還是干脆回避說我父親“退休了”不就夠了嗎?我也隱瞞了自己的出身,因此也撒了謊,一會兒說得高高在上,一會兒又說得什么都不是。我甚至想跳過這出身,讓我像一個壓根兒就沒有出身的人,這樣對我來說無疑再好不過了——當年在布萊堡這座小城里,在和那些教師、警察、郵局經理、銀行職員家的孩子們打交道時,我確實已經清清楚楚地認識到那影影綽綽感覺到的東西:我不是他們中的一員,我從心靈深處和他們完全兩樣,他們不是我的世界。他們有自己交往的規矩,而我根本就沒有。他們的社交活動不僅讓我感到陌生,而且反感。他們起初還客氣地邀請我去參加社交活動。站在一個舞蹈培訓館門前,聽到那女培訓師數著節拍的命令,我不禁想像著,這里面都是終身被監禁的人,而且是自覺自愿的。我覺得抓住的門把手如同相應的手銬。在一次花園聚會時,我曾經屈起雙膝閑坐在掛在我頭頂上方的吊床里,籠罩在五彩繽紛的燈籠,閃爍的風燈,煙霧濃濃的烤肉篝火中,沉迷在輕音樂和噴泉嘩嘩的水聲中,包圍在一群舞動和聊天的人之中,就像進入了一張羅網,再也無法逃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