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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盲窗(6)

在學習群體之外,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無論站在哪兒,都成了礙事的。由于我對每句話都躊躇不定,那些本來進行得如此應對自如的談話被弄得戛然而止。當其他人都昂頭挺胸地從人行道中間走去時,我卻彎著身子,緊貼著墻壁和柵欄挪過去;當他們不管在哪兒,比如大門口停下來要讓人看看時,我就利用這個瞬間,悄悄地從他們身旁跨過門檻(這樣有時反而更加引起他們對我的注意,就像發生在教室里的哄堂大笑所表明的一樣)。一句話,與同學們在一起的那些自由時光就是籠罩在我反應遲鈍的征兆之下,這無疑只有我一個人心里明白。好些年以后,我似乎在有軌電車里一個男子身上看見了自己當年的影子:那個人坐在一群講著笑話的同伴圈里。他總是隨聲附和別人的笑聲,然而每次都慢了一點,而且也是笑到一半又一再戛然而止,發起呆,接著又跟著一起笑,聲嘶力竭的樣子。在他的周圍,沒有一個人能覺察到讓我這個局外人立刻就明白的一切:他肯定聽懂了這兒所敘述的東西,可是并沒弄明白這笑話的弦外之音。他對雙重意義和影射徹底沒有感覺,于是,別人講什么,他就完全當什么。在沉默的瞬間里,我從那簡直吃驚的眼神中看得出,他甚至在共同經歷著那些敘述的一個個細節,當作某種十分嚴肅的東西。這時,我就在有軌電車上想著,當時我坐在同學們中間,情形也一模一樣,惟有局外人,像我現在一樣,似乎才會認識到,有人處在這個圈子里是“不合宜的”。

有一次,我們好幾個人坐在一張桌旁聊天。起初,我還跟得上,可是后來,十分突然,我與別人之間就一刀兩斷了,那兒是交往的人群,這兒是我。我只是聽到他們在說話,沒有看他們。在我的余光里,最多不過是幾個肢體閃來閃去,或者動來動去。因此,這聽覺就越發敏銳:讓人吃驚的是,無論是每個句子的一字一詞還是抑揚頓挫,我似乎都能夠立刻清清楚楚地復述出來,比最好的錄音機還要真實。人們談論的無非都是些習以為常的東西,借以消遣。然而,恰恰就是人們談論的那些事,還有他們談論那些事的方式使我氣憤。這期間,我自己不是也竭力想參與其中嗎?是呀,可是此刻我無聲無息地坐在一旁,就想著讓這一圈人來問一問。在我看來,那些人當然只是談得越發來勁,旁若無我,無視我,仿佛此間惟獨就是要這樣做給我看的,他們就是他們,而我對他們來說是不存在的。是的,這幫市民子女當著我的面,當著這個一聲不吭的人的面,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沒了,壓根兒連問都不問你一聲。他們如此做的目的就是要把像我這樣的人,像我們這樣的人驅除出去,就連他們說話的方式也是沖著我來的,盡管其中也沒有什么惡語相加,像是平平淡淡,容易上口的歌唱。我感到,面對這樣的聚會,在孤獨的境地中,能量在我的身上聚集——那種總有一天也要說話和敘述的沖動——,在我的腦海里突然變向,一邊猛烈地震撼和麻醉了整個大腦,一邊彈回我的身體里。那種“孤獨”,我不過是把它當成一個字眼:我就是這樣感受孤獨的。在這一天里,我打定主意,這種形式的交往永遠也不會是我的。甚或不能在這兒跟他們一起談論,充當一個另類,這不也是一種無聲的勝利嗎?我不告而別,離開那張桌子,他們甚至連片刻都不停頓。后來,當再發生這樣的事時,我才聽到有人說,我沒有過“兒童游戲室”。隨之我想起來了,在我們家里,確實沒有過孩子們的專用空間。再說,從發生這些事情后,留給我的就是一個后來我自己無論如何非要改掉的不好習慣:在一次爭論中,沖著一個對手說出了“你們”,盡管他就一個人而已。

這樣一來,我那時的家園就是乘車,在汽車站和火車站等待,一句話,在路途上。每天九十公里路程,或者加上步行,來往于村子和那個城市之間花去的三個鐘頭構成了一個時間空間。由于各種各樣的麻煩,它同樣也給予了適合于我的生存空間。每次都會讓我深吸一口氣,終于又來到這些絕大多數不相識的人之中,我不需要把他們之中的任何人分類,他們也不用將我去分類。在乘車期間,我們既不是窮人,也不是富人,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既不是德國人,也不是斯洛文尼亞人,充其量就是年輕和年老而已——而晚上乘車回來時,我甚或覺得,仿佛我們之間壓根兒連年齡都不算不上什么了。可是我們到底是什么呢?在這沒有等級的客車里,干脆就叫做“旅行者”或者“旅客”,而在汽車里,則更好聽些,叫做“乘客”。有時候,由于各種原因,我選擇乘汽車:一方面,這樣我路途上會長些;另一方面,這時天已經黑了;再說乘坐汽車時,我覺得連那些令人厭煩的熟人一個個都變樣了。無論是在村子還是小城里,我哪兒都會把他們和他們的聲音、他們走路的姿勢、他們的目光,他們胳膊肘撐在窗臺上扭頭望著過路人的樣子,也包括我對他們的家庭和他們的來歷所知道的東西等同起來。可在這兒,他們一上汽車,一下子就變得無法確定。而作為無法確定的人,他們在我的眼里超越了平日:他們被消除了自己的特征,終于表現為獨自,惟一和現在。在這飛快行駛搖搖晃晃的汽車里,他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顯得比他們在家鄉堅守的教堂固定座位上要真實多了,就像被共同的行程脫胎換骨了。變得無法確定以后,他們才顯現出自己的圖像。他們這時表明了什么,同時卻又是無法闡釋的,這也就是實實在在的他們。他們和一個個乘客打招呼畢竟就是招呼;他們的詢問畢竟就是想要知道。我雖說沒有能夠這樣堅持,可是我本該如此啊!在這幾乎總是零零散散的人堆里,或者由小孩和成人組成的一個個人群里,我感到就像受到保護一樣,如同在像我這樣的人之中似的。這些人由一個可信任的公職人員(在家鄉或許就是個悶悶不樂的鄰居)駕駛著穿行在城市和鄉間公路上,不是什么郊游,也不是什么娛樂目的把大家聯系到一起,而是不得不做的事情使他們離開住地和花園,去看醫生,去上學,去逛市場,去當局辦事。這種感覺不是什么時候都需要黑暗的保護。有一次,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坐在幾個女人后邊,她們談論著自己的親戚,滿車都聽得到。她們正好都是去醫院方向的路上。她們的病史形成了各種聲音清晰的連續,一個扯開嗓門,一個低聲低氣,一個痛苦抱怨,一個泰然自若,其間各個聲部分別加入合唱。于是,這輛行駛的汽車就變成了一個現在單獨屬于這些女敘述者的舞臺,而在這個裝著玻璃的保護罩里,最后集結成一個完整的王國的光束,一道驅散一切現實存在和讓人透不過氣的東西的光束,一道催人振奮的光束。這是一個特殊的,此刻卻與這輛汽車一起運行的王國。那些女人的頭巾閃閃發光,從她們手提包里閃耀著一束束花園鮮花的絢麗色彩。

我一再看到那些在停車站下了車的乘客以相似的方式匆匆地消失在黑暗里:這些停車站同樣也是舞臺,一個情節發生的地方。它不外乎就是人們在這里來來往往,首先是等待。有幾個人在轉身離去之前,還要在燈光圈里停留片刻,仿佛面對回家的路猶豫不決(當時我也屬于他們的一員);其他人幾乎剛一下車,就像夢中的孩子們有時候那樣,立刻就無影無蹤了,仿佛永遠消失了。而旁邊熱乎乎的座位,呼吸時散發在玻璃窗上的霧氣、手指和頭發的印記充斥著他們留下的空虛。

那時候,市汽車站一帶成為我的主舞臺。一條位于火車道旁的橫街設有臨時售票房,街道兩旁都是木板搭起的小客店。那兒有汽車開往國內各個方向,甚至在有些日子還開往南斯拉夫和意大利。在這里,我感覺自己處在事件的中心。要說發生什么事了,當然莫過于臨時售票房里油黑閃亮的木地板的氣味,鐵爐里呼呼燃燒的響聲,門扇砰砰的撞擊聲,外面攤位上廣告晃來晃去的樣子,一輛輛汽車發動時的顫動,一輛輛汽車停站時噼啪咔嚓的響聲,粉塵、碎片、雪花和報紙飄過刮風的大街。在這個地方,出現這些東西,或者說它們本來就存在,大樹高處淺黃色的燈,小客店巨大的支梁,標記目的地的銹跡斑斑的金屬牌子,這些對我來說,作為情節就足夠了,再多也根本用不著發生,這已經很豐富了。一個面孔從黑暗里走出來,變得那樣容易認識,那樣有個性,這就已經太多了。它不但不礙事,反而使你清醒。在那些我為此不由自主想像出的故事中,那么主人公也同樣是一個冒充上帝的人,或者是一個白癡,他在上車時受到了大家的冷眼,而在夜間行駛中充當了復仇者,把汽車開到萬丈深淵里。連那個女朋友坐在自己出發的汽車上,從街道另一邊向我轉過臉時都阻擋住了那望向自由空間的目光。只有當她離開了視線,那個地方又空蕩蕩時,我才會去回應她的招呼。然后,她自然好像定居在那整個國家里,我和她一起行駛著她的路程,就像她和我一起行駛著我的路程一樣。

是的,我的路程,不是坐火車就是乘汽車,火車站和汽車站,這就是我當走讀生的歲月里的家。寄宿學校歲月的鄉愁一去不復返了。在沒有課的日子里,我就被牽引到那條有等待位置的大街上,它不同于村子,無愧于“地方”這個名稱。我被迫永不停息地奔波,居無定所,沒有落腳的地方。在此間經歷的一切痛苦中,當年的鄉愁是最殘酷的,是一種折磨,不同于平常只襲擊一個人的折磨,從天而降,而在你的周圍,一切都安然無恙;它也不同于一般的折磨,無可對付,屈服于一種漫不經心,只要這種漫不經心沒有目標,我就覺得無聊;可一旦它獲得了方向,我才覺得這是對遠方的向往:不是折磨,而是興致。

我乘來乘去的一個認識是,連父母在村子里都是陌生人。并不是同村的人這樣看待他們,而是他們本身。一到外面,他們就受到尊敬:父親被委以不斷變化的職務(在林肯山村,幾乎只有教堂的職務),母親被視為與當局和當權者打交道的行家,一句話,打理外務的能手。她像一個鄉村文書先生,替鄰居寫信和申請。然而在家里,只要他們在一起,偏偏在誰都不干事的時候,既籠罩著一種動蕩不安和爭吵,又充斥著一種不動聲色的圖謀,看樣子,仿佛他們倆都不情愿出現在這里,是被拘禁者或者被驅逐者。

父親的形象使我想起了一個人,他早就在外面的崗位上毫無希望了,又一次毫無希望地尋求著回歸的信號;他踱來踱去,突然跑到那個小收音機前,面帶越來越陰郁的神情,打開收音機旋鈕。起初我覺得,這是多年來變得空空蕩蕩的牛棚和谷倉里黯淡沉寂的后果。堆放在那兒的工具不過是陳列品或者破爛。后來我才發現,父親在他當年屋后的作坊里一再要證明自己,盡管沒有訂貨,他卻無愧于一個木匠的手藝,做出了絕對棱邊筆直無可挑剔的桌子和椅子,是對不公正無可補救的憤怒和反抗的表現。有時候,我從外面透過玻璃觀察,他干活時眼睛看都不看工件:他要么直直地瞪著眼睛無視它,要么就猛地抬起頭來,在長久的麻木之后,眼睛里閃現出短暫的挑戰。在這個地方,對于他的狂怒有各種各樣的傳聞,而干活時,它轉變成一種穩定而持續的憤怒。不管是畫出盡可能粗的木線,還是釘釘子,或者打磨棱邊,這憤怒都盡情地發泄在其中。后來我才想到,問題就出在我們家,在我哥哥失蹤二十年以后,這個家始終還籠罩在一片哀傷之中。這個失蹤的人,不同于一個確定無疑的死者,不但使得家庭成員心無寧日,而且日復一日遠離他們而死去,他們卻絲毫無能為力。

不過,這也不是癥結所在,至少不是惟一的。那個仿佛扭曲了這個莊園的角角落落的意識要古老得多。在這里沒有家鄉感,甚至說生活在這個地方是一種懲罰。這是一個——惟一的——家庭傳統,從父親的父親傳到父親,一代接著一代。也許這再明顯不過地表現在那個世代相傳的古訓里:“不,我不進去,因為我一進去,里面一個人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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