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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盲窗(4)

這時候,有一天早上,我在上課前被叫到寄宿學校校長跟前。他呼著我的名字告訴我,我母親馬上會打電話來(當著她的面,他總是叫我“菲利普”,而平日里,人家只是呼我“柯巴爾”)。到那個時刻,我還從來沒有聽到過母親在電話里的聲音。而直到今天,幾乎所有她的其他表現,不管是說話、唱歌、大笑還是無休無止的抱怨,都逐漸消失了??伤敃r的聲音依然縈繞在我的耳邊,低沉得就像一個剛從郵局的電話亭里傳出來的聲音,單調而清楚。她說,父親和她商量好了,讓我離開這個“男子學?!?,轉到一所普通學校里,而且立刻就轉。兩個鐘頭后,她會乘坐鄰居的車到達,在樓下大門口等我。她已經給我在克拉根福特的高級中學報上名了?!懊魈煲辉?,你就會進入你的新班級。你將坐在一個姑娘旁邊。你天天要坐火車去。你可以在家里有一個自己的房間;餐廳不再需要了;父親正在給你做一把椅子和一張桌子。”我想要反對,可突然又不再反對了。母親的聲音是一個判決者的聲音。她對我能知道的都知道了,她為我負責,她作決定,而且由她來宣布釋放我的決定,刻不容緩。那是一個從內心深處躍起的聲音,一個畢生都在那兒積聚的沉默中迸發出來的聲音,僅僅就這一次。這樣的積聚也許正是為了在僅有的一個時刻,把握住合適的機會,令人折服和一勞永逸地來行使權力要求。這聲音隨之又會立刻回歸到那沉默之中。在那里,它的臣民擁有了王位和帝國。那也是一個輕快的、讓人振奮的、簡直是舞蹈般的聲音,幾乎和老生常談不分你我。我把母親的這個決定告訴給校長。他一言不發地接受了。轉瞬間,一小隊興高采烈的人馬,穿行在那廣闊的原野上,帶著這個被赦免的家伙和放在后座上的旅行箱,行進在一片高高的天空下。在燦爛的陽光里,仿佛汽車的頂蓋被掀開了似的。每當我們前方的道路沒有車輛時,手握方向盤的鄰居就手舞足蹈,蜿蜒蛇行,并且放聲歌唱游擊隊歌。不知道歌詞的母親隨著一起哼唱,其間拖著一種越來越莊重的音調呼叫出點綴在我回家路上左右兩邊的地方名字。我感覺眩暈,緊緊地抓住旅行箱。假如我當時要說出自己的感受是什么的話,那也不會是“輕松”、“高興”、或者“幸?!?,而是“光明”,幾乎是太多的光明。

盡管如此,我再也沒有稱心如意地回過家。這期間,恰好就在寄宿學校的這些年里,每次回家的行程都是在一種隆重喜慶的啟程氣氛中進行的。這不只是因為除了夏天外,我們只是每逢神圣的節日時才被允許離開。在圣誕節前夕,那些被釋放的學生顧不上天空還一片漆黑,就沖下山去,首先抓住時機離開那條盤道,帶著行李越過柵欄,仿佛走在一條直行線上,穿過那陡峭的、荒無人煙的、凍得實實在在的牲畜攀爬的坡地,繼續跋涉過那片溪水釋放著霧氣的沼澤地,直奔向火車站。接著,在火車行駛中,我站在車廂外面的平臺上,和其他人擁擠在一起,我的耳邊回響著他們高興的吼叫聲。天依然還沒有發亮,籠罩著一片把天地合攏起來的強勁的黑暗,上面是群星閃耀,下面是從火車頭里飛出的火花。這種黑暗的力量空間被那自然力交織為一體,就是到了今天,我依然會把它想像成某種神圣的東西。看樣子,仿佛我根本就不用再特意去呼吸了。那流動的空氣讓我的內心熱血沸騰,直涌向鼻腔。我聽到了身旁的人從心底里發出的歡呼聲,聽到了自己只是默默地埋在心底里的歡呼聲。這歡呼聲來自那隆隆運轉的車輪,那嗒嗒鳴叫的鐵軌,那咔啦作響的道岔,那指引開道的信號燈,那確保道路暢通無阻的道口桿,那響徹在這整個呼嘯而去的鐵道系統里的噼啪聲。

然后,大家一個個分手離去,深信眼前呈現的是最美好的一段路程,最有冒險經歷和結束行程的步行路程,一個家。可是,這個同被隔離的人卻從來都不知道有這樣的家。實際上,有一次,在這樣一個日子里,這位成長中的年輕人抵達火車站后,穿過田野朝著村子走去。這時,有一樣東西和他形影不離。這期間,他看見了那個被宗教歷法所宣告的救世童。當然,這里并沒有發生什么別的事情,只是當他走過去的時候,在路邊那些干枯的玉米秸稈后面,一道道的間隙閃閃爍爍。它們動來動去,一步接一步,一排并一排,總是一個樣子,空蕩蕩,白茫茫,飄來飛去。這時,他有一個幻影,那是一個小小的空間,而且是同樣一個,它此刻不僅陪伴著他,而且又猛地一下飛到他前面;那是一絲微風,它總是在你的眼角呼呼地飛來飛去,像鳥兒一樣,在等待著我,然后又先飛去。在一片平坦的耕地上,從一條犁溝里卷起一堆玉米葉飛向空中,灰黃色的葉子先是原地飄上一會兒,然后變成了圓柱形,又慢慢飄落到地上。在遠處,有一列火車在行駛,它幾乎隱沒在霧氣中,仿佛要突然停在軌道上,又突然遠遠地沖上前去,同樣猛地一下,就像我身旁那輕輕飄動的東西一樣。我朝著回家的方向奔去,心急如焚地要去敘述,可是我一跨進門檻就知道,那是不可直接敘述的,口頭也敘述不了。一打開門,就只剩下這座房子了,暖融融的,聞著一股清爽的木頭味,里面住著人,可是和在寄宿學校里不一樣,那都是我的親人。這一大早的火車行程集結在臉上的煤黑敘述著就夠受歡迎的了。

寄宿學校是一個十分陌生的世界,離開那兒,無論去東南西北,就只有一個方向:回家。你晚上躺在寢室里,聽到火車在下面的平川上緩緩行駛時,你就會想像著坐在里面的人無非都是要趕著回家去。飛機飛行在那條國際航線上,正好從這村子上方越過,云彩也從這里飄去。那條林蔭道指引著回家的路。在它的盡頭,一片牲畜攀爬的坡地傾斜而下;在一條條長滿草、空蕩蕩的羊腸小道上,你會覺得目標已經近在咫尺了,就像在捉迷藏時一樣,仿佛聽到了聲音:“太讓人激動了!”每個星期來一次的面包車,然后繼續駛向一個只是聞其名而熟悉的地方。然而在那里,大街上的燈光就是我家鄉的燈光。恰恰那些最遙遠的對象——山巒、月亮、燈標——好像就是通向那個地方的空中橋梁。你在那里才是“主人”,和出生證里寫的一樣。那些天天都要逃脫的想法從來都不會向著一個大城市,甚或是國外,而始終只是滯留在家鄉的天地里:那兒的谷倉、某個田間小屋、林中小教堂,湖畔的蘆葦風雨棚。幾乎所有的教會學生都來自鄉村。誰要是真的逃走了,他立刻就會被抓住的,不是在自己的村子周圍,就是在通向那里最近的捷徑上。

然而到了今天,一切變得來去自由了,每天往返于這個偏遠的村子和城里的學校之間,我感受著自己不再有固定地點的滋味。那個專門給我準備的房間,無非用來睡覺而已。在我住寄宿學校的這些年里,林肯山村幾乎就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那座教堂,那些低矮的斯洛文尼亞式的農家房舍,那些不圍籬笆的果園。我現在體會的林肯山村不再是一個相互關聯的整體,而僅僅是一個零零散散的鄉村居住區。雖然村子廣場、谷倉坡道、保齡球道、養蜂場、草墊子、炸彈坑、圣壇塑像、林中的空曠地依然如故,但是它們不再顯現出昔日那相互關聯的統一。而我當年在其中的一舉一動就是本地人中的一員,就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F在看上去,仿佛連個擋風避雨的地方都蕩然無存了,在那刺眼冷酷的光線下,似乎沒有了聚會的地點,歡樂的地方,隱匿的角落,引人注目的東西,休息的場所——一言以蔽之,再也沒有了相互轉換的空間。起初我覺得,問題就出在這個村子上,因為機器代替了許多手工家具。然后我就認識到:這個格格不入的人,這個脫離了關聯的人,那就是我。無論走到哪里,我都跌跌撞撞,不是碰壁,就是抓空。我一迎面碰上什么人,就躲開人家的目光,哪怕我們是從小就認識也罷。這么久離家在外,沒有在家里待過,離開了生我養我的地方,這些就像罪孽一樣刺痛了我。我錯失了留在這里的權利。有一個同齡人,當年在村子里,我和他一起度過了小學的歲月。有一次,他想給我講一講鄰居的這事和那事,然后中斷敘述說:“你看來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再也走不進那些同齡人的圈子里了。我也是他們之中惟一還在上學的人。別的那些人,不管是農莊繼承人還是手藝人,他們都成了有工作的人了。照法律說,他們還是青少年,可我覺得他們已經成人了。我看到他們不是在一心一意做事,就是正要去找事做。他們身著工作服和圍裙,直挺著腦袋,睜著始終果斷的眼睛,放開勁頭十足的手腳,有點像軍人的樣子。與之相應,學校教室里那嘈雜的聲音,不是變成了三言兩語,就是點點頭而已,或者騎在摩托上擦肩而過(揮一揮手就足夠了),既不說上一句話,也不看上你一眼。他們的娛樂也是成人的娛樂。而我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局外人。我目睹著一對對舞伴那樣莊重,那樣全神貫注地邁著矯健的步子旋轉在舞池中,禁不住打起詫異的寒戰,甚至肅然起敬的寒戰,仿佛是在朝拜一個神秘的東西。這個莊重而翩翩舞動的少婦不就是那個曾經用一條腿跨越過粉筆劃定的天堂與地獄之界的女子嗎?而這個現在從容不迫,稍稍撩起衣服,邁著舞步跨上舞臺的女子在不久前還向我們展示過她那未長陰毛的小孩生殖器呢!就在野外的牧場上。多快呀,他們一個個都脫離了童年的幼稚,長大成人了,確確實實看不起我了。每個小伙子也都經受過很大的不幸了;不是這個缺一根指頭,就是那個少一只耳朵,或者失去整個手臂;至少有一個不幸喪生了。有些人已經當了父親;又有不少人做了母親。而這個他,卻依然被關在那個地方。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認識到,隨著在寄宿學校的歲月,我的青春逝去了,我似乎就沒有感受過青春,哪怕是一時一刻也好。我把青春看成是一條河,自由自在地涌流在一起,共同向前奔流不息。隨著踏進寄宿學校的大門,我和那里所有的人一起都被隔絕在世外了。那是一個一去不返的年代,再也無法挽回了。我缺少某些東西,某些決定命運的東西,也許我會永遠缺少下去。像村子里一些同齡人一樣,我也有身體上的缺陷。然而,這種缺陷并沒有脫離我,不像一只腳或者一只手,而且也根本不是現在才形成的。再說它不僅只是一種所謂的肢體現象,而更多是一種無可替代的組織。我的缺陷則意味著我再也趕不上其他人了:既做不到一起,又說不到一起。看樣子,我好像擱淺了,成了一個廢物,而那條似乎惟獨承載了我的水流好像永遠從我身邊流去了。我心里明白,為了未來的一切,我需要這青春。如今我無可挽回地錯失了這青春,這才使得你進退維谷,甚至在你的內心深處時而會引起無比痛苦的抽搐,尤其是在與我不相上下的同齡人交往時更是如此。要想從中解脫出來,我發誓要與那些讓我麻木不仁的人——本來就存在這樣的人!——勢不兩立。

雖然我也一再對這種袖手旁觀的日子感到滿意,可是久而久之,我也不甘心這樣孤獨地過下去。于是,我就和村子里那些年齡小一些的孩子結伴。這些孩子樂意地接受了我,把我當作他們嬉鬧的裁判,當作支持者,當作一個不跟他們說實話的人。在傍晚和黑夜降臨的時刻,教堂前的空地就成了屬于孩子們聚集的地方。他們要么坐在教堂墻壁的外臺上,要么把身子撐在自己的自行車上,通常要讓人呼叫好多次以后才回家去睡覺。他們幾乎都不說話,無非就是在這兒湊到一起,蝙蝠圍著飛來飛去,時間就這樣流去,直到誰都幾乎看不到誰。在這里,我就使盡渾身解數,試著充當起一個敘述者。我時而劃起一根火柴,時而拿起兩塊石頭相互敲擊,時而向握成空心球似的雙手里口氣。這期間,我當然從始到終也就是玩玩把戲——畸形足走路,洪水猛漲,鬼火臨近。這些聽眾壓根兒也不想聽什么情節,這些把戲就足夠了。然而,這個快要成年的男子好像并不滿足于這樣圍繞著別人轉來轉去,于是他就坐到這些孩子中間,猶如他們的一員。他們覺得這完全是不言而喻的事,可是那些當年的伙伴卻冷嘲熱諷我。他們此間已經變成“大人”了。有一次,我和幾個幾乎沒有一個能夠到我肩膀的毛孩子在廣場上賽跑。這時,那個我在寄宿學校的夜晚常??匆婋[現在藍色帷幕后的姑娘——從來沒有過對一個女人如愿以償的裸體想像——腳穿高跟鞋,昂著頭挺著胸走過去了。她撅起嘴,幾乎讓你覺察不到,一副地地道道不屑一顧的神氣:仿佛從眼角投來的一瞥已經吐露出了她的一切,也就是說我怎么看著都讓人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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