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離婁章句上(4)
- 孟子與離婁
- 南懷瑾
- 5020字
- 2017-07-05 14:29:02
領導人的三大毛病
關于“責難于君”,我們再舉一個例子。清代康雍乾三朝的時候,有一位大臣叫做孫嘉淦,字錫公,他有一篇有名的奏折,我曾在講孟子見梁惠王時詳細介紹過,可能大家不清楚,現在這一篇印給大家的講義是把它集攏來的,不完全,這一篇東西很長很有名,叫《三習一弊疏》。這個孫先生告訴乾隆,做皇帝有三個大毛病很容易養成,這三個毛病一旦養成,如果出一個大紕漏,就不可救藥。諸位青年同學難得上這個課,外面恐怕也少看到,好好注意,將來你們諸位出去,做了公司的老板,工商界的領袖,或做一個校長,甚至做一個家長,都容易犯這三個毛病,不可不慎戒也。
第一個毛病是什么呢?“主德清則臣心服而頌,仁政多則民身受而感”,他說做一個好皇帝,當一個好領袖,一個公司的好董事長或總經理,因為你好,部下心里服你,到處講你好。如果當皇帝的行仁政,老百姓受了你的好處,“出一言而盈廷稱圣,發一令而四海謳歌”,你上面隨便講一句話,或下一個命令,下面都叫好,真誠地叫好。“在臣民原非獻諛”,老百姓部下的恭維,不是拍馬屁,是真誠的。“然而人君之耳,則熟于此矣”,上面的人聽恭維話聽久了,耳朵聽慣了,有一天如果來一句不是恭維的話,就會受不了了,因為這個習氣已經養成了。當校長啊,當法師啊,都會有這個毛病;出家人當法師,這個一句了不起,那個一句了不起,法師慢慢就起不了了。每個人都是如此,皇帝也是如此。
“耳與譽化,匪譽則逆,故始而匡拂者拒,繼而木訥者厭,久而頌揚之不工者亦絀矣,是謂耳習于所聞,則喜諛而惡直。”這一段就是說,上面的是第一流的好人,下面多恭維。譬如大家見到我,老師啊你講得好啊,那恭維話多得很,聽久了以后,真覺得每一個毛孔都鉆出一個悚然來;久而久之,會覺得自己偉大得很。千萬不能受騙!將來你們做事業,當了領導的人,這樣一受騙,你就完了。
“上愈智則下愈愚”,注意哦,當領袖的人,不要太聰明,上面越聰明,下面的笨蛋越多。那是真的,這叫做“良冶之門多鈍鐵”,好的鐵工廠里頭廢鐵特別多,“良醫之門多病人”,好的醫生那里病人特別多,那是沒有辦法的。所以上面越智,下面笨的越多,因為本來不笨,上面的人太能干,下面的人就抱一個觀念,多做多錯,不做不錯,干脆不做最好,因為領導太能干了嘛,什么都會。
“趨蹌諂脅,顧盼而皆然”,他說因為上面是能干聰明的領袖,下面跟著的,“顧盼而皆然”,上面皇帝走在前面,頭一回過來,就看到敬禮,到處都在拍馬屁。“免冠叩首”,清朝時候都是這樣,“喳”,帽子脫了跪在那里。“應聲而即是”,到處聽到都是好的,都是應聲蟲。“在臣工以為盡禮”,做干部的人這也沒有錯啊,這是對長上敬禮嘛。“然而人君之目,則熟于此矣”,當皇帝看久了之后,看慣了,有一個腰彎得不夠彎,就討厭這個家伙了,所以這個毛病不能養成習慣。“目與媚化,匪媚則觸”,眼睛看到的都是拍馬屁的人,如果看到有一個面孔翹頭翹腦,不大拍馬屁,就刺到你了。
“故始而倨野者斥,繼而嚴憚者疏”,想做圣人的皇帝,看到傲慢一點的,開始是訓他幾句。有些人不是傲慢哦,他做官讀書志在圣賢,很恭敬的,但該說就說,他是好心,可是你就覺得討厭,雖曉得他講得對,就是不過癮嘛,慢慢好人也離開了。“久而便辟之不巧者亦忤矣”,久而久之,馬屁不到家的忠臣也離開了。“是謂目習于所見,則喜柔而惡剛”,要注意哦,當爸爸媽媽的也一樣。我也做過爸爸,我也做過人家的兒子,這些經驗都同諸位一樣,都經驗過的,我才發現,做爸爸的有時候對兒女也拍馬屁的,回頭一想,都是一樣,所以齊家就可以治國。
你說父母對兒女絕對平等,大家當過父母的仔細想想看,有沒有平等?沒有的,有偏心,對兒女都有偏心。你想帶領部下會沒有偏心嗎?所以孟子說做皇帝之難啊,學問就在這里開始了。你們當法師的將來收徒弟,說一律平等沒有偏心,那是圣人。不過我們不是圣人哦,是圣人同音剩下來的剩,我們是剩人。所以人聽馬屁話久了,你就喜歡柔和的人,很乖、態度很好的人。開始覺得是要做圣人,對不好的態度還能夠忍受,慢慢的不能忍受了,這是第二個毛病。
“敬求天下之士,見之多而以為無奇也,則高己而卑人。慎辦天下之務,閱之久而以為無難也,則雄才而易事。”當領袖的人要特別注意,因為社會上很多一流的人到他面前來,他看多了一流的人才,認為沒有什么了不起,就把人才當狗屎了。再看到科學家都是怪里怪氣的,沒有什么意思,然后看看都不如自己,搞久了覺得天下自己第一聰明,沒有人超過自己。
領袖要辦的事,是天下的事,都是大事情,處理慣了,久而久之認為天下沒有困難的事,到我手里就解決了。他不曉得能夠解決并不是他比一般人能干,而是因為他有一個無形的權力,是這個權力使他把事情解決的;如果他失了權力,也就解決不了困難了。因為他不懂這個理,在上面當久了,“則雄才而易事”,自己認為是天下第一英雄,把天下的事情看簡單了。
“質之人而不聞其所短,返之己而不見其所過,于是乎意之所欲,信以為不逾,令之所發,概期于必行矣,是謂心習于所是,則喜從而惡違。”中間的文字都不解釋了,大概都看懂了,他說這樣搞久了以后啊,認為自己反正都是對的,慢慢認為天下聰明都不如自己,心里越想自己越對,越想自己越偉大,慢慢養成一個毛病“喜從而惡違”,喜歡順從自己的話,討厭相反的意見。
“三習既成,乃生一弊”,眼睛、耳朵、心理,有這三種毛病,一個大漏洞就出來了。何謂一弊?“喜小人而厭君子是也”,自然喜歡拍馬屁的,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喜歡人家戴高帽,老師好,老師早,老師是個寶,明知道是給你戴高帽,也是挺舒服的,戴久了就習慣了。
這是孫錫公對皇帝的教訓,是教訓乾隆哦!下面還長得很,一樣一樣說,所以這一篇東西,清朝后來的皇帝都要讀。這一篇疏文集中了孔孟思想,就是剛才說的“責難于君謂之恭”,讀書志在圣賢的一個榜樣。曾國藩曾說,他年輕時常聽到老輩子講,孫錫公這篇《三習一弊疏》是一個讀書人不能不讀的。曾國藩年輕時也很自負的,文章也很好。一般年輕人讀這一篇文章,看看沒有《滕王閣序》好嘛,更沒有《西廂記》那個“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好嘛,所以認為沒有意思。曾國藩說,到了自己做事的時候一看,我啊,服服帖帖的,甚至把它印出來,給幾個兄弟和一般弟子、高級干部們看,不但做皇帝的要讀,任何一個領導人都要讀。
全篇的奏議很長,這個叫做“責難于君謂之恭”,也是“陳善閉邪”,這才是真正的恭敬,但是你把全篇奏議看完了,孫錫公沒有一點火氣,他是平平實實,老老實實,所以皇帝看了非接受不可。當然碰到乾隆是個好皇帝,有這樣的雅量,很了不起,他就接受了,并且吩咐子孫都要讀。現在是為了說明“責難于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這兩個問題,我們提出來這個資料。
效法堯舜 懷疑堯舜
孟子曰:“規矩,方圓之至也。圣人,人倫之至也。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則身弒國亡,不甚,則身危國削,名之曰‘幽’、‘厲’,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詩》云:‘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此之謂也。”
“孟子曰:規矩,方圓之至也”,這個話我們不需要解釋了,規跟矩是兩個儀器,可以畫方畫圓。“圣人,人倫之至也”,什么叫做圣人?當然值得討論,儒家的道理,做人的目標是成圣人,等于我們學佛的人目標是成佛。至于有人說,學佛的目標是往生西方極樂世界,那并不是學佛的真正目標,那是沒有辦法了,因為曉得自己成不了佛,只好到極樂世界去留學,學好了再成佛,那個是留學的地方。所以學佛的人志在成佛,學道的人志在成仙,學儒家的人志在成圣人。拿中國文化來講,佛也好,仙也好,儒也好,統稱叫做圣人。孟子說“圣人,人倫之至也”,人倫是人的人格、人的標準、人的規范,人的規范做到了極點就謂之圣人。怎么樣叫極點呢?很難講,下面接下去討論,圣人的標準是什么?
“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這個君字,現在名詞就是領袖、家長、領導人,所以我們不要看到君字就想到皇帝。在上古的文化里,這個君字是個代號,像長者、長輩、領導的人;小學里的班長,在這一班里他就是君,領頭的。他說一個做領導的人,與他屬下的人,就是君道與臣道。這兩個以什么為標準呢?“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都該效法堯舜。我們上次提到要注意的,在《孟子》的前面很多篇,《梁惠王》啊,《公孫丑》啊,孟子給諸侯們講話,要他們效法文王的地方多,很少提堯舜。到這里提出堯舜來,說只要效法堯舜而已。
下面他有個解釋,“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做一個臣道的人,就是做人家干部的人,必須要像舜當年跟唐堯做事一樣。事堯這個事是動詞,就是替他做事的時候,做他干部的時候,要以這一精神來事君。也像跟自己的長輩或者是國家領袖做事一樣才對;假使不是這樣,這個人是不敬其君。換句話說,做領導的人,“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如果不以唐堯治理天下國家百姓的那種精神來治理一般人,那等于“賊其民”,害天下的人。這個賊字用得很重,等于謀殺天下人,各種壞的名詞都可以加在這個賊字上面。
好,這里有一個問題出現了,他說以君道來講,做領導的人第一個效法的人是堯;以臣道來講,第一個效法的是舜。像我們老一輩子讀書,堯舜這一些故事都很熟,現在年輕人就要回轉來去研究《尚書》了,就是《書經》。其中第一篇是《堯典》,這個古文研究起來就很麻煩,孔子也經常提堯舜,孟子在這里也提出來。孔子的孫子子思著《中庸》時,講他的祖父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換句話說,孔子的教育精神,教人效法人格養成的最高的標準是堯舜這個精神;而文化的、政治的、社會的、經濟的等,則“憲章文武”,偏重在周朝文化的文王和武王。
關于堯舜的研究,當然古代素來都講好的方面。到宋朝以后,人類的知識文化到底不同了,對堯舜的懷疑慢慢開始,到明朝更多。到了民國時期,那個厚黑教主李宗吾,寫了一篇《我對于圣人的懷疑》,當年也很轟動。他提倡的厚黑,是故意罵人的,罵人面厚心黑,他說成功的人都要如此,文中列舉了歷史對堯舜的懷疑。
當時大家讀到李宗吾的文章,認為他是一個怪物。我跟他年齡差一大截,不過是好朋友,我說你又何必這樣搞呢?他說你不知道,我跟愛因斯坦是同年的,他已經是世界上第一流的科學家,成名了,我現在沒有成名啊,所以我只好走歪路,亂罵人。我說你這樣罵不對的,要被抓去關起來;他說我就是希望人家把我抓去關起來,一關起來名氣就大了,到現在也不關我,所以我這個教主還沒有當成。你看這個人怪不怪!但是他本人非常好,道德也很好,他當時寫堯舜只是懷疑。
我說我這個人腦子是很死的,你寫的有很多問題,你這個思想哪里鉆出來的?他說我叫李宗吾嘛,明朝有個學者叫李卓吾,做了很多怪事,又是學佛,又是學儒,也是大宗師。晚明的時候出了幾個怪人,對于學問的研究和懷疑,非常尖刻嚴厲,李卓吾是對歷史文化的問題挑剔得很厲害的一個人,他姓李,我也姓李……所以李宗吾寫堯舜寫了一大堆。
其實古人講過,堯為什么把兩個女兒嫁給舜啊?因為他的兒子不成器,將來堯老了,這個不成器的兒子一接手,把國家搞亡了,那怎么得了呢?干脆不傳給兒子。幸好還有兩個女兒,以兩個女兒做本錢吧,一起嫁給舜。舜當了皇帝,雖然不是我的兒子,卻是我的女婿,半子嘛,天下始終還是自己的。李宗吾說,這是堯的手段啊。我說你們講起來都是歪理。這種煽動性的文章,都是五四運動前后的作風。你說不成理由嗎?很成其理由;真成理由嗎?金圣嘆批小說一樣,當笑話看看可以,當真話看全搞錯了。其實宋朝、明朝我也可以列舉很多的資料,都是對于堯舜的懷疑。
反過來正面如何去了解堯舜呢?這個問題太難了。我們都曉得除了《書經》上這一篇《堯典》外,《孟子》提到的也不少,大家注意《史記》上的《伯夷列傳》,司馬遷提到一句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這是點題,給我們畫龍點睛。大家都曉得堯舜是公天下,禮讓天下不是那么容易啊,不是說我老了,你來吧,拖上來就是。不是這樣,要曉得堯選定舜,是由四方的諸侯推薦的,以后“典職數十年”,堯叫舜跟著自己做行政的工作幾十年,每一個部門都給他去磨煉過了,成績都不錯。這時堯已經八九十歲了,然后才說,你來接手吧。這就是司馬遷所說“傳天下若斯之難也”,他說公天下那個讓,那個選賢與能是這樣的難。不是像現在的人說,拜托!投我一票!他當選就算是能了。如果他沒有行政經驗,也沒有人品的證明,能與不能,有誰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