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離婁章句上(5)
- 孟子與離婁
- 南懷瑾
- 3843字
- 2017-07-05 14:29:02
《書經》記載的堯
《書經》描寫的堯是:“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我們再回過來,看《書經》上對堯這一段的記載,這是提起你們諸位同學注意,研究中國文化應該注意的地方。我們看《書經》第一篇,“曰:若稽古”,這一篇文章開始就這樣。
我先告訴你們一個笑話,我小的時候讀《書經》,大概十三歲,就念:“曰:若稽古帝堯……”,那么亂叫一頓,心里很討厭,因為父親逼我讀,老師圈了點了,叫我那樣背,我怎么樣都開不了竅,問老師這是什么意思啊?我那個老師也是前清的秀才,有時候他替人家作文也是“曰若…”,我說這是《書經》的體裁,老師說是啊,這是很深的,你將來會懂,不過后來我也沒有問他,我早懂了。
你們看這一篇文章,上古的歷史很難考證,中國寫史不是亂寫的,“曰”,只能夠說是據說,或聽人家說。“若”,這個若是不定之詞,實在不敢肯定,只好用這個若。至于這個“稽”,是考證它。“稽古”就是考據了古代“帝堯”那個皇帝,我們的老祖宗,他的資料,就是這樣說的。“曰放勛”,帝堯的名字叫放勛。他的人呢?“欽,明,文,思,安安”,讀古書真難,這講些什么東西啊?這就是《書經》第一段,是我們當年的歷史,叫做帝堯的研究。這個問題就大了。
所以讀古書必須先從學問來,我們簡單地講,每一個字研究起來問題很多,古代是在竹片上刻字,很辛苦啊,一個字包括很多意義,越簡單越好。我們現在為了賺稿費,多一個字多一毛錢,那跟古代不同。
他說這個人“欽,明”,什么叫欽?代表了慎重,非常謹慎,非常小心,非常規矩,好的意義很多。所以后來皇帝下命令,最后一句“欽此”,就是慎重,小心,謹慎,規規矩矩去做。于是這個“欽此”就變成公文老套了。
“明”,絕頂的聰明,智慧第一,不但文化哲學,連思想都是透頂的。思想透頂聰明的人多得很啊,但聰明人不老實、不安分,越聰明越不安分,對不對?我看在座的年輕人很多是聰明人,你們諸位每人相貌堂堂,都聰明絕頂,千萬注意,聰明要安分啊!這個安字就要研究《大學》了,“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都是從這個地方來的哦;非常安祥,也等于我們看電視上演戲,“皇上吉祥”,大吉大利的那個安。這就是講他的人品,我們由這幾個字了解他的人品,不然讀起來,“曰若稽古,帝堯,放勛,欽,明,文,思,安安……”不曉得講些什么,讀起來是很討厭的。
總而言之,每一個字幾乎都是相對的,“欽,明”,謹慎小心,這樣的人,對人往往很老實,老實有時候不太聰明,很聰明的人不一定小心謹慎,堯是兩樣綜合兼備。“文,思”,也是相對的,這個“文”不是說會寫文章,會作詩;古代這個文代表一切的知識具備,所以天地都是大文章。“思”是真正的正思想,在古代解釋這個思,包括的意義很大,等于后世講高度的智慧,上古的時候只用一個思字代表。“安安”,剛才已經說過了。
“允恭克讓”,這個允字在這里只能大概作解釋,我們若要真實研究國文,研究自己文化,允的本字解釋起來很復雜的。這里我們大概地說,“允恭”是絕對的恭敬,這個人的態度絕對的恭敬;“克讓”,絕對的謙虛,真謙虛,一個高明的人,對任何事情,對任何人,都是絕對的恭敬,絕對的謙虛。這幾句話塑造出來那么完整的一個人格,做領導的人,乃至當父母的、當家長的,有這樣的人品,才夠得上做一個大家長。
順治與洪承疇的問答
至于他這個人的表現,“光被四表,格于上下”。關于這兩句話,有人說滿族入關以后,順治皇帝十二三歲時,他讀《書經》;當皇帝的不能不讀《書經》,因為要學堯舜啊。這八個字順治問一個人,他說《書經》這八個字用得很怪,為什么不寫“光被四海,格于天下”,多好呢?這也講得對,說他的聲光照耀四海,很偉大;照我們現在講,他的偉大像太陽一樣照遍了整個地球,多好啊!這位大臣答復他說,不好,堯之德是他的道德偉大,“光被四表”,這個表是無邊際的;“格于上下”,上下是無窮盡的。現在拿佛學來講,“光被四海”就是太著相了。
這個的確答復得好,我還是最近才看到這一本書,誰答復的呢?就是洪承疇答復的,那個投降的貳臣。洪承疇的學問很好哦,在這一本書上又看到一個秘密,就是滿族入關之后,洪承疇給清朝定的國策:“南不封王,北不斷姻”。北方對蒙古永遠要和親,南邊不要封王,不然你的政權靠不住。這八個字我認為就是套《三國演義》諸葛亮告訴關公的策略:“東和孫權,北拒曹操”,都是同樣的一個國策,大的國策。老實講,洪承疇回答順治這兩句話,答得真好,看了以后拍案叫絕,真是聰明。從中國傳統的歷史觀念來講,洪承疇是不忠之人,但是他的頭腦絕不是我們一般豆腐渣子的頭腦,太聰明了。
“克明俊德”,這四個字可以分開來講。“克明”,人高明到極點,聰明到極點,回復到平實,他能夠把自己的高明拉到像平常一樣。“俊德”,他的厚德,厚道,做人沒有哪一點不對,處處對人好,非常偉大,非常崇高,這些就是“克明俊德”。
然后下面,“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在上古宗法世族的社會,他與各族和平相處,九族都和睦了。“平章百姓”,就是我們中國人說的老百姓,百姓代表很多宗族,宗法社會都被他統一起來了,不是統治,是道德的感化。也就是平等地都把百姓安下來了。“章”就是文化社會都進步了,大家都很平安,得到了福利。“百姓昭明,協和萬邦”,天下太平了。下面一句,“黎民于變時雍”,因此全世界、全國的人民“于變”,于是個虛字,都跟著變了,變好了,風氣被他轉變了。“時雍”,整個的時代太平了。這是講堯,《書經》中這一段,就是描寫他的德性。
堯如何磨煉舜
再看《堯典》下面這一篇文章,如果把它演成話劇啊,堯這個老兄大概每天只是在那里打打坐,弄個香板坐在那里。下面辦事誰辦呢?通通是舜去辦,當然堯懂得下命令。但是你要知道,在堯的時候,天下洪水為災,所以古人那些懷疑堯舜的說:既然圣人那么好,中國怎么都是大水啊?那么大的災難,全國都是大水,長江黃河都沒有開出河道來。這是一個天災,雖是圣人也沒辦法了;同時還有人禍,有四兇,四大兇族,堯也解決不了;雖然平章百姓,協和萬邦,也沒有辦法。結果下手整治的是誰啊?是舜,把四兇抓起來放逐到邊疆去了。如果把堯舜兩個研究起來,那是很有味道的。
所以大家看《孟子》這一段,真要做研究,必須把《堯典》、《舜典》研究清楚。堯舜下來就是夏商周三代,堯舜這兩代奠定了中國文化的基礎,中國社會經過這兩代變好了;當然最后一個最大的功臣是大禹。大禹治水以后,這個民族正式建立以農業立國,到現在已三千多年,他們功勞太大了。
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呢?問題很多,不過《孟子》指出來,要想當領袖的人,必須要效法堯,要以愛護部下、愛護老百姓那個精神來做。換句話說,我們當一個家長,當任何一個小團體的領袖,也應該是這個精神。
至于臣道,做人家的部下,要效法舜的精神。舜當年跟著堯做事的時候,如果拿現代人尖刻的眼光來看,堯對舜是十分嚴厲的,那是教育的嚴厲。堯一下把舜從很高的位子降到低位,一下又把最艱難的任務交給他,一下又把他提升到最高的職位,最后提拔他當了宰相,還把兩個女兒嫁給他。然后自己年紀大了,考察他可以接任,你來吧,我要退了,這樣才交給舜的。所以中國文化君道是有一個標準的,臣道也有標準,所以必須要讀,并且研究《書經》中的《堯典》和《舜典》這兩篇。
對人民社會不好的果報
這個提出來以后,孟子引用孔子的話,“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他說,人世間的道路、法則只有兩個。換句話說,世界上的事情都是相對的,或者仁,或者不仁,不可能站在中間,既仁又不仁。等于我們左右、前后清清楚楚,不要含糊,含糊是不對的。所以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善就是善,惡就是惡,你說我不善又不惡對不對呢?那只是一個理念,理論上有,事實上沒有,不可能。
所以他說“暴其民甚,則身弒國亡;不甚,則身危國削”,什么叫暴呢?意思就是把老百姓整得活不下去,在歷史的法則上,最后必然到達“身弒國亡”。“不甚”,假使沒有那么過分,稍稍好一點呢?也會“身危國削”。他說在歷史上的榜樣,是周朝兩個壞皇帝,周幽王、周厲王,“名之曰幽厲”。他說當一個領袖帝王,做不好的話,“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在歷史上永遠留下來惡名,后世的子孫想幫他洗刷都沒有辦法,因為歷史的是非是無法改變的。譬如說秦始皇也有好的一面,但他怎么改都改不了惡名,沒有辦法,錯誤就是錯誤,所以孟子引用《詩經》的話,“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此之謂也”。《詩經》上說,殷商那個紂王亡國了,為什么會亡國呢?是他胡作非為的原故,歷史的事并不太遠,就擺在這里。
研究《孟子》這一段話,究竟是何時何地所講?應該說,可能是在魏國講的,也可能是在齊宣王那邊講的,很難確定。但是,與《梁惠王》及《公孫丑》里所講的,在他與齊宣王相處時的經過,非常相近。梁惠王跟齊宣王在戰國時,都是第一流聰明的帝王;但只有聰明沒有道德,尤其缺乏政治的道德。由于他們也不重視政治的哲學,當然不會行仁政,所以孟子為他們感嘆而講。
說到聰明的帝王,譬如隋煬帝,歷史上說他四個字,“敏捷善悟”。大家注意哦,看歷史不能只看他壞的一面,他本人非常可愛啊;如果拿學禪宗來講,他會大徹大悟,因為他善悟嘛,說了馬上懂。他文學又好,但是妒忌心非常重,有人作了一首好詩,“空梁落燕泥”,他當然作不出來,就吃醋了,你比我作得好,殺掉你。因為太聰明了,所以后來運河修成功到南方玩的時候,自己看看鏡子,說:“好頭顱,誰當砍之”,這么好的頭腦,不曉得會被誰砍掉。知道自己沒有好結果,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