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離婁章句上(3)
- 孟子與離婁
- 南懷瑾
- 4281字
- 2017-07-05 14:29:02
時代的怪現象
“上無道揆也,下無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國之災也。田野不辟,貨財不聚,非國之害也。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矣。”
這是戰國時候的現象,不但政治如此,整個的社會也如此。譬如梁惠王、齊宣王這一班人,孟子說“上無道揆也”,不講法治,憑他們的聰明在亂玩,有聰明,有權力,他們愛怎么干就怎么干。我們今天的國際上也是如此啊,前幾天跟年輕的同學談到賣花生的卡特當選美國總統,他是美國南方人,我說由南到北就不行了,美國也一樣。上面不照法度來,下面一般的干部就亂來,不守法搞特權。“朝不信道”,他說那些諸侯、那些大臣,不相信文化政治的大原則,什么道德的政治,在他們都變成了口號。“工不信度”,工商界也在亂干,只要有錢賺什么都干,做的東西不合標準,只要鈔票一拿到手,退貨都不管,沒有商業道德。
知識分子呢?“君子犯義”,知識分子書讀得好,道理講得非常通,但頭腦里亂七八糟,這是犯義,違反自己的道德,背過來隨便干。換句話說,拿自己的學問知識來做壞事,叫做學足以濟其奸,學問越好壞事做得越大;法律越學得好,犯法的本事越多,這就是“君子犯義”。小人呢?“小人犯刑”,那些老百姓們亂干,殺了人反正坐牢就是了,沒有關系,法律都不怕了。孟子講,你看在這樣的時代國家,他們到現在還能夠存在,那是命好啊、幸運啊,那是不合理的。所以孟老夫子胡子一翹,氣得只好回家去,在這里干什么呢?沒有辦法啊。
“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國之災也”,這就是中國文化的精神了,所以我常說,一個國家亡了不怕,是可以復國的;最怕自己國家民族的文化整個亡掉,那就翻不了身了。諸位青年同學千萬要注意,將來的時代,我們的文化要你們年輕一輩的挑啊,不能使自己國家民族的文化種子斷絕。所以《孟子》在這里就說,“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這個不是國家的災難,這個沒有關系。“田野不辟,貨財不聚,非國之害也”,甚至于農業荒廢了,乃至于國家的財經出問題了,孟子說這也不嚴重。最嚴重的是文化精神沒有了,一個國家民族文化的根一旦喪失,那就真完了。
所以他說“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矣”,這三句話包括意義很大,每一句話只有三個字。“上無禮”,我經常說這八十年來文化教育出了大問題,教育出問題就變成“上無禮”。這個上你不要看成爸爸或長官,那太狹義了,這個上包括時間空間。“下無學”,這個學不是指知識,而是指真正的學問,也就是做人做事真正的道德,那才是學問,不是呆板的道德。古人解釋這個學字是“學者效也”,有效驗的、實際的人生經驗,這個是學,一方面也包括道德的經驗。
他說的每三個字都是大問題,我只提原則,最要緊的是“賊民興”。幾十年前,當然你們在座的青年不知道,革命分子是怎么起來的?就是“賊民興”,當年的知識分子都喜歡走這個路,今天世界上也是這樣。
有些人自己認為聰明智慧,專門玩這個搗亂的事,這些是賊民,這個賊民的意義包括了很多。換句話說,社會上正人君子越來越少,走正路的越來越少;走偷巧的路,走作奸犯科的路的,越來越多。這個是教育的失敗、文化精神的喪失,任何一個社會,任何一個國家,到了這個情形,違反了原則,“喪無日矣”,馬上要完了。“無日”,無法說時間,很快就要完了。
“《詩》曰:‘天之方蹶,無然泄泄。’泄泄猶沓沓也。事君無義,進退無禮,言則非先王之道者,猶沓沓也。故曰:責難于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
因此孟子再引用《詩經·大雅》篇的話,“天之方蹶,無然泄泄”,這兩句詩的意思就是,上天要毀滅一個人,蹶就是跌倒,就是說天命要變更的時候,這代表了時代要變化,變亂的時代要來了。一個時代的命運到了關鍵時刻,我們人要怎么樣做?“無然泄泄”,不可以馬馬虎虎,不可以跟著時代隨便走。我們也經常聽到有人說“你這樣做不合時代”,我說老兄啊,我已經不合時代幾十年了,我還經常叫時代合我呢,現在頭發都白了,不合時代就算了。我說你不要問我問題,也不要跟我學,因為我不合時代,怕傳染到你。如果你要跟我學,對不起,你要時代跟我走,“無然泄泄”,我不將就你。此所謂獨立而不移,要有這個精神。
所以孟子解釋,他說古書上講“泄泄猶沓沓也”,泄泄就是沓沓,也就是馬馬虎虎,也就是孔子所講的“鄉愿德之賊也”。看起來做人很好,處處和藹,很有道德,挑毛病挑不出來;但是也找不到好處,這叫德之賊也,將就、馬虎,不可以這樣。這就是孟子所說戰國時代的糟糕現象。下面是鼓勵學生,吩咐他的弟子們:我們曉得時代有這樣的毛病,為了自己國家民族的文化,要站起來,要留下種子,不能將就時代。
因此他又說“事君無義,進退無禮,言則非先王之道者,猶沓沓也”。我發現,年輕同學們在一個公司做事,學個三個月半年,回來自己也開個公司。我說那些老板們真倒霉,讓你在那里偷學東西,又給你薪水,這個是“事君無義”,這個要不得。中國文化不是那樣的,你說整個的社會都是這樣,我不這么做怎么辦呢?那有的是辦法,就是自己站起來。當然現在上下都搞成這個現象了,不合理的地方很多。“進退無禮”,不擇手段地進去這個公司,要走的時候,不管了,就跑掉了,做人的標準都沒有。整個社會變成這樣一個沒有人格、沒有標準的社會,當然個人更不要談了。既然做人的標準沒有了,文化的法則也亡掉了,“言則非先王之道者”,所以言語思想都不同,只是跟著時代浮沉,自己沒有獨立的中心。
什么是恭 什么是敬
好了,中間經過了許多的轉折,現在這一段的結論來了,就是由“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起,到這里,“故曰:責難于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嚴重的結論來了。所以《孟子》全篇連起來就可以看出來了,如果只在中間抓到幾句,往往把《孟子》了解錯了。剛才已經先給大家點出題目來,他開始就指出,戰國時候所有這些領導人都是玩弄小聰明,不是真正的大智慧,更沒有人品。這一段是講戰國當時領導人的罪過,因為君道的錯誤,孟子提出來中國文化君道的精神,以堯舜為標榜。
其次,他指出一般臣道的錯誤,換句話說,整個教育文化失敗了,沒有把人教育好,君道的人格沒有教育好,臣道的根本也沒有教育好,然后師道也不對,他痛恨這三個方面,重點在這里。所以他說領導人固然錯了,可是那些為臣的錯誤更甚,這都是師道的問題。
我們舉最有名的孟嘗君來說。當時孟嘗君可以左右齊國的國君,如果他走上正路,齊國國君乃至社會,都會跟著他走的。但他不走正路,孟嘗君的做法等于是幫會,就是流氓,他反而向壞的路上去帶領大家。戰國四大公子這個階段,跟孟子差不多是同時的,還有很多名人,都是壞的臣道。他痛恨臣道的錯誤。他說這些人啊,不盡心力,沒有仁慈之心,對社會國家人民不仁愛、不負責,只玩弄自己的聰明,玩弄自己的權力。
因此他提這三個原則,所謂“責難于君謂之恭”,就是剛才我說,中國文化幾千年,講起來是帝王政治,但是常常碰到臣道的宰相、或高級干部當面批評皇帝。那些人的精神就是“責難于君”,對于皇帝責難,你不對就是不對,充其量是死,但我不能對歷史沒有交代,不能對不起國家和老百姓。這是中國讀書人的精神,所以大臣名臣立朝非常正直,皇帝不對的就是不對,就要批評,也就是責難于君,這樣才是恭。
“陳善閉邪謂之敬”,古代的大臣對皇帝,是盡忠服從,但文化的精神是要暗中對皇帝教化。“陳善”,是把好的報告上去;“閉邪”,是使上面不走上錯路。譬如當年范仲淹當了宰相,那時皇帝年紀比較輕,有一個人犯罪,皇帝批示要殺掉;范仲淹就把公文退回去,說,這個事情還不至于殺頭。有人就問,這個皇帝的決定也沒有錯啊,他說年輕當皇帝,不要給他殺成習慣,殺順手了,天下人就遭殃了。這就是對皇帝“閉邪”,先防止他,如果他那個權力使用慣了,后來可能把殺人當切蘿卜一樣,那就不好了。所以“陳善閉邪謂之敬”,這個叫做敬。“吾君不能謂之賊”,一個臣道的人,對于時代的責任、政治的責任,都要做到,如果君王不聽你的建言,那是他有問題,那就沒得辦法,所以吾君不能就謂之賊了。這是孟子對于君道、臣道、師道的一個原則的結論。
孟子說的君道、臣道、師道的要點,也就是延續孔子著《春秋》的精神,這在孔孟思想里,可以說是一個奧秘。
至于說一個人臣怎么樣做到“責難于君”,怎么做到真正的恭敬,待我們把這一段的精神講完再加討論。這個所謂恭敬,并不只是聽命,像唱京戲里的“末將聽令”那一套,那不是真恭敬;真的恭敬是“責難于君,陳善閉邪”。在歷史上有許多事實都說明這個道理,但是有一點首先要與諸位同學研究的,是古代的教育精神與現代的不同之處,究竟哪一個對,我不下結論,只是做一個比較。
前兩天跟同學們討論時,想到一個問題。我責怪青年同學們有許多地方搞不清楚,譬如寫一個條子啊,寫一封信啊,做人處世啊,都有問題。我說也難怪,這五六十年的教育害了你們,不是你們的錯誤,我們上一代本身就受錯誤教育之害。記得小的時候十一二歲,像我們家庭的教育,把《朱子治家格言》擺在桌上,而且要會背。早晚要向父親背,背完了照著做,“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
我在家里是獨子,沒有兄弟姊妹,雖不算大富大貴人家,也是很不錯的家庭,家里很多傭人,可是大雪天,一大早父親把我叫起來掃院子。我母親當然心疼,何必呢?家里有傭人啊!不行,非要他自己出來掃不可,不然長大了沒得出息,不知道人事的艱苦;傭人固然有,為什么他該享受啊?!我那個手凍得啊都腫起來,像螃蟹一樣,還不準我帶手套,拿個掃把在掃雪。夜里關了門以后,點個燈到處看看門閂好沒有。我說我們當年是受的這種教育。所以我經常訓這里年輕辦事的同學,電啊,水啊,門啊,都不知道檢查,每一次都要我老頭子叫,我不叫你們就不去看,生活沒有養成習慣,都是教育的問題。
像《朱子治家格言》,是我們當年必讀之書,到現在幾十年以后,想起來最后兩句話,雖然是很落伍,但很有道理:“讀書志在圣賢”,換句話說,讀書求學問的目的是什么?志在為圣賢,并不是只為了學技術,找待遇好的工作;“為官心存君國”。這是《朱子治家格言》的最后兩句話,這個朱子是明末的朱柏廬先生。“讀書志在圣賢”,中國文化教育的目的,主要是先完成一個人的人格,技能是附帶的。這個話也可以說明,中國的知識分子“讀書志在圣賢”。我們現在是讀書志在聯考,為官志在金錢吧!是不是這樣我不知道。這個《朱子治家格言》在我們腦子里印象非常深,現在幾十年回想起來,仍記憶猶新。所以我們這個文化教育的目的太偉大了,求知識讀書是志在圣賢,立志做圣賢,做超人。為官呢?為官心存國家天下,現在來講為官是為人民謀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