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萬物存在的元始功能
《中庸》講到這里,便轉進一層,說明“至誠無息”,也就是天地萬物形成和存在的元始功能。但誠德的本身,它既不是物理的,也不是心理的。它是形而上“天命之性”性德本具的功能。它是心物一元生生不已的原動力。人類的一切宗教與哲學科學等,都把它冠上一個特別的名稱,有的是神格化,有的是唯物化。只有佛學,比較用理性化的名稱,叫它是“業力”, “業”字包括一切善業惡業和無記業三種行為動力的總匯。唯一不同的,便是傳統文化儒家的孔門教義,尤其是子思在《中庸》上,把這種心物一元,天地萬物與人性同體的原動功能,用人道的人格化來命名,叫它是“誠”和“至誠”。這就充分表達孔門之教,是從人道的人倫道德作基本,終于修德進業而達天德,完成天人之際性命根源之道。大家明白了這個理路,再來讀《中庸》的下文,便可迎刃而解,知道他說“至誠無息”之道,便是天地人三才生生不已的根源。
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征,征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我們明白了上文“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便知“至誠無息”的作用,就是天地萬物與眾生性命相通、生生不息的誠道之妙用。同時,你也可了解《周易·乾卦象辭》所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意義了。天地之道,何以能夠在永遠強健而運行不息呢?因為天地宇宙萬物,始終有一個無形無相而生生不已的中心動力的存在,它在人道生命的精神心意識上,就是誠之至誠的作用。所以他說,因為有“至誠無息”的性德,才順序產生天地宇宙時空長存的永久性?!安幌t久,久則征,征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比缓笤賮碜孕薪忉屝纬商斓氐默F象,便有“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而章”,那個能造成萬物而使它彰明顯著的功能是無形相,看不見的。“不動而變”,那個能使萬物有生命原動力的功用,從表面看來,好像沒有動作,根本沒有動過一樣。“無為而成”,因此,人們只是覺得它是什么都沒有做過,一點都無所為似的。事實上,萬物都是由這種似乎是不明顯、不變動、無所為的功能中而形成的。“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宇宙萬物的形成和存在,只是一個功能,所謂不二就是一?!皠t其生物不測。”那個唯一不二的總體功能,它能生萬物,但你是無法猜測稱量它的??傊?,天地之道,只有六個明顯的現象和作用,那就是“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如此而已。
接著,下文便是說明天地生物載物的“博厚”、“高明”、“悠久”的德性,提示人應當效法天地的盛德。最后舉例,用周文王的學養和德業做表率,說明由人道而達天德的作為。
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系焉,萬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廣厚,載華(山)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萬物載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測,黿鼉蛟龍魚鱉生焉,貨財殖焉。《詩》曰:“維天之命,于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于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
現在我們仰頭看天,能夠用肉眼明明白白看到的天空,只有那么多。事實上,天體是無窮大的,甚之,在太陽和月亮以外,還有許許多多的星球和銀河系統,這些無量無數的星辰,都是和我們眼前所看到的天空聯系在一起,構成人類肉眼所看見的一幅天體圖案。所有萬物,也都在它的蓋覆之下。
至于我們所立足的大地,它原來的泥土,只有一小撮那么多。但由無窮數的小撮泥土,凝積成為極其廣厚的地球,它就能運載那么多的山岳而不加重,振動江河海洋的奔流而不外泄,同時又負載萬物在它的地面上成長。
我們再看看那些地球上的高山吧!它原來也只是一些小石子所卷成的大石塊,但由無數的大小巖山堆積成了廣大的高山,“草木生之,禽獸居之”,而且還貯蓄了許多寶物的礦藏。
至于地球上水??!它的來源,本來只有一小勺之多,但它積聚成江河海洋以后,那些水族的生物,如黿、鼉、蛟、龍、魚、鱉,就都在它的領域中生存,而且繁殖了許多人類財貨的資源。
所以《詩經》所載《周頌·維天之命》上說:“維天之命,于穆不已?!边@是說上天對所有生命的功能,那真是太奧妙而高深莫測了。這就是“天之所以為天也”的崇高偉大,實在沒有什么可以用來形容它了。同時,《維天之命》詩章上又說:“于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這是說文王的德行和對文化的貢獻,猶如天一樣的博厚和高明。這也就是對“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的最好贊頌。
然后總結以上的理念,文章語氣一轉,便提出“尊德性”、“道問學”、“致廣大”、“盡精微”、“極高明”、“道中庸”六大道行,乃至“溫故”、“知新”、“敦厚”、“崇禮”四重品德的重要。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于天,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故曰:“茍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惫示幼鸬滦远绬枌W,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是故居上不驕,為下不倍,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对姟吩唬骸凹让髑艺?,以保其身”,其此之謂與?
這是用來說明由人道學養到圣人之道的境界,那是極其偉大的德業,猶如天地一樣的崇高,能夠洋洋灑灑而發育萬物,真是優優大哉的事功??!所謂“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的精神和作用,必須“待其人而后行”。禮的精神是通于性靈自然的規律,不像后世注重法治的作用,只要使其達到合于法治的固定要求就可以了。所以說“茍不至德,至道不凝焉”。如果沒有真正修養到明心見性的至德境界,那就達不到凝然靜定在率性之道的功用。因此需知君子之學,需要先“尊德性”(明心見性),同時而“道問學”(學問修養)。由于“道問學”(有學問),才能達到“致廣大”(明白形而上的哲學領域)。由于“尊德性”,而明見心性的體用,才能啟發道智極盡精微的學識(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等領域),然后才能做到“從容中道”的“中和”境界,這樣才是極其高明而道行中庸的修養。至于學問之道,需要先能溫習歷史文化的典故,然后才可以推知時代的未來導向。但做人要敦厚平易,處世要崇敬禮義。能夠做到這樣,雖然位居眾人之上,也不自驕;位居人下,也不自卑。生在國家有道的時代,一切言行,也足以有興邦的貢獻;生當國家無道的時代,就默默無聞,自求容身而已。所以在《詩經·大雅·烝民》第四章中就說“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就是這個意思。所謂“明哲保身”這一名言的由來,是出在《詩經》。大家所熟知三國時期的諸葛亮,在他的名文《前出師表》中,說到自己隱居南陽的時期,“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他當時的這種心境,就是這兩句詩的境界。
講到學養的四重品德以后,又引用孔子所告誡的幾句話,再加注釋,說明“時”和“位”的重要。這也等于是告誡學者“識時務者為俊杰”的名言。
子曰:“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烖(災)及其身者也?!狈翘熳硬蛔h禮,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雖有其位,茍無其德,不敢作禮樂焉。雖有其德,茍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子曰:“吾說夏禮,杞不足征也。吾學殷禮,有宋存焉。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
這是引用孔子的名言說:有的人不明白自己真的是愚笨,但心有我慢的癖好,認為自己對世間是最有用、最有貢獻的大才,好像是當今世界,舍我其誰的氣概。雖然自己還處在貧賤的地位,因為心有狂妄自尊的癖好,抓到一點,就要煞有介事,擅自專權作主。甚之,明明是生存在現代的世界上,卻偏要做復古反古的事。從大的歷史事例來說,西漢末年的王莽,硬想恢復周制和井田制度。北宋時期的王安石,也同樣有這種心態,要想實行古制而改變當時財經和稅收,希望做到富國強兵。甚之,如日本在明治維新的先期,也有人大唱“王政復古”以抗拒西洋文化。最后都是合了孔子這句話:“如此者,烖(災)及其身者也?!蔽覀冺氈鬃拥乃枷?,是保持延續傳統文化的精神,但不贊成復古,他是主張要適應時代的潮流,把握時勢的變化,參酌古今之變,而建立人道文化的社會。但孔子也不同意完全否定傳統的反古做法。所以他又說了“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三個原則。因為要改變社會,形成一個新的時代模式,非要有天然的時勢給予機會,人心歸向擁戴,做到在位當權的真正圣明天子,如周文王或周公一樣,才能來“議禮”(議論古今文化的得失,然后創建一套承先啟后禮的文化規模)。同時參酌古今,創制一個簡明而縝密的制度,建立新社會文化的精神和次序(儀禮)。并且要考據精詳,建立對人文社會有利的文藝和法治等風俗。
因此,子思又加解釋說“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了,但“雖有其位,茍無其德,不敢作禮樂焉。雖有其德,茍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這是說明春秋戰國末期各國諸侯君相的情形。有的雖然在位當權,但自忖學養和功德還不夠格,因此不敢創作承先啟后、繼往開來的禮樂文化。有的雖然在學養上有道有德,但并沒有當權在位,同樣也不敢隨便制作繼往開來、承先啟后的禮樂文化。這也是同時說明孔子在當時,雖有其德,但無其位的心境。
講到這里,讓我們來討論有關《中庸》所說“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三句話,后世便有人據此而認為《中庸》并非子思所作,乃是西漢學者的偽造之書。因為子思生在春秋末期,而“車同軌,書同文”是秦始皇統一六國以后的事,在子思的時代,怎么有這種現象呢?這種論斷,屬于純粹考證問題,似乎很有道理,但也未必盡然。當在戰國七雄爭霸的時期,龐大戰爭的重要工具和交通,都是車輛。如果秦、齊、楚和韓、趙、魏、燕等國,行車的軌道各自不同,試想,諸侯各國之間,用武力互相兼并土地,掠奪財貨的戰爭,怎么能打呢?諸侯各國之間的文書,如果不是同文,那些外交文書,以及如《左傳》、《戰國策》等歷史記載的文字,豈不是都要有翻譯館和翻譯人員嗎?事實上,東周到了春秋、戰國時期,有關“車同軌,書同文”等事,因為時代趨使,社會形態,從軍事、經濟、財政、商業上的需要,社會結構,早已開始自動變化,漸已形成“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的局面了,并非從秦始皇開始,才來開通修建全國的統一車道,和統一文書。只是因秦始皇統一六國以后,在歷史上的記述,才算是全面的“車同軌,書同文”而已。例如西方文化在十七世紀以后,到現代二十世紀末期,以歐洲各國來講,三四百年之間,早已隨時隨地,趨向于“車同軌”、“行同倫”的方面發展了。你不能說,西方歐洲的文明,都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由美國自認為可以稱霸全球,那才真正形成西方的文化吧?子思生卒年代,距離秦始皇的登位,只有百余年之久,而且秦始皇在位,先后只有三十七年,除了修長城,造阿房宮等工程以外,并沒有任何記載說他命令全國要統一修筑道路啊!所以這樣有關考據上的學識,當然很重要,但有時候也不能作為絕對性的定論,需要“慎思”、“明辨”才對。
現在閑話講過了,再來述說子思記載他祖父孔子有關考據學上“考文”的態度和感言說:我也曾經訪問過夏朝后裔的杞國,但無法由杞國而清楚地說明夏朝禮樂文化的確實資料。我又為了學殷朝的禮樂文化,訪問過殷人之后的宋國。(宋是孔子的宗主國,所以他不加定論。)至于我學周代的禮樂文化,現在還是一脈相承在用,所以我寧可從周代禮樂文化的精神中上溯傳統。這是說明孔子對“考文”治學態度的認真和慎重,作為后文再三申述孔子學問宗旨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