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的思想和語言風格(2)
- 人是一根會思考的蘆葦
- (法)帕斯卡
- 4321字
- 2017-07-14 17:12:12
簡單即美,心靈判其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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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18]指責的西塞羅[19]種錯誤的美,自有其崇拜者,人數還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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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與美都有某種標準,標準就是一種聯系,是我們的天性——無論它本來是剛強的還是軟弱的——和美好事物之間的聯系。
照此標準產生的東西都能愉悅身心,無論是建筑、歌曲、論文、詩歌、散文、女性、飛鳥、河流、樹木、房屋還是服裝等,凡不符合這種標準的東西都會冒犯高品位的人。
以美好事物為模板的歌曲和建筑(雖然各從其類)之間會有完美的關聯,同理,以丑陋事物為模板的事物之間也是這樣。丑陋的模板并不唯一,有很多種,舉例來說,照著任何一種丑陋模板作就的十四行詩,就都像按照丑陋模板打扮的女人一樣。[20]
要理解荒誕的十四行詩的可笑,莫過于將其與自然和美的典型做比較,然后想象一下按照那種典型打扮的女人或建造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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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性美。我們說到了詩的美,接下來該說說數學的美、醫學的美了。但我們不這樣做,因為我們很了解數學研究什么,知道它充滿了證明;我們也了解醫學的研究對象,它就是治療。
但我們不知道詩到底研究什么、美妙來自何處。我們不知道詩模仿的自然模板是什么。因為缺乏了解,我們發明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詞語和行話,比如“黃金時代”“我們這個時代的奇跡”“天命使然”等,來贊揚詩的美。
夸張修辭也是一個模板。而如果誰夸張地想象一個女人,就會看到一個漂亮的女孩用鏡子和鏈子裝飾自己,他會覺得好笑,因為我們很了解女性美,不能像描述詩性美一樣夸張女性美。但不懂女性美的人會欣賞她這副打扮,還會有很多村莊把她奉為女王,所以我們把基于丑陋模板的十四行詩叫作“村姑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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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個人沒有打出詩人的招牌,就不可能以擅長作詩著名。數學家等也是如此。但通人[21]希望自己有標簽,覺得詩人和繡工這兩個職業沒多少不同。
通人并非詩人或數學家之類,但他們擁有這一切能力,且是各個領域的鑒定人。沒人知道他們的標簽是什么。他們來到人群中,無論別人在聊什么,他們都可以自然地談起來。我們無法揣度他們到底是詩人還是數學家,除了在他們應用自己的學識時。但要記住這就是他們的特點,所以,當我們討論的不是演講的問題時,不能說他們是演說家,討論演講時才能這樣稱呼他們。
所以,遇到通人而稱呼他為“大詩人”,就是虛偽的贊揚。沒人邀請他鑒賞某首詩時,“詩人”的標簽是一種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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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其實無法評價別人說“他是一個數學家”“他是一個牧師”或“他是個雄辯家”,只能說“他是一個紳士”。我只能悅納優雅這種品質。當人們看到一個人就想到其著作,這顯然不好。除非你自己偶爾也使用一種才華(凡事不可過量),而對方正在使用這種才華,不然我不希望你覺得別人就是那樣的人,否則某一種品質就會占上風,成為那個人的標簽。千萬別夸一個人是健談的,除非他正談笑風生,只有這時候我們才可以認為他口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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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充滿了各種需要,最喜歡能同時滿足他各個方面的需要的人。有人介紹我說:“他是大數學家。”但我跟數學真的沒什么關系,這只是給我貼了個標簽。“他是一個勇士”,這就把我困成了一座城。所以,我需要的是一個正直的人,能調整自己以滿足我的所有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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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我們不可能知道應當知道的一切,那么我們就應當對一切都略懂一些,因為對一切都略懂要比懂一件事的一切要好得多。這種萬事通是最美好不過的了。假使能兩者兼有,當然更好,但如果必須做出選擇,那就必選前者。世界選擇這樣認為,也選擇這樣做,而世界的選擇通常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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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不是實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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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雷電落到洼地上,那么……”詩人就這么天馬行空。
只會做這種推理的人是不可信的,論據不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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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證明用來證明論點的論據,就得反過來把論點當作論據。
我們一般認為難點在于想要證明什么,而后就能有更明確的證據。所以,當我們想證明一個普遍命題或定律時,就把它應用在個案上;而如果我們想論證個案,又反過來從普遍定律入手。我們總認為,目標論點是需要證明的,使用的論據則是不證自明的。當我們提出一個命題要證明它時,先假定它是需要證明的而論據是不證自明的,這樣我們就容易理解了。但這是一種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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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提亞爾[22]警句:“人類喜歡心懷惡意,但不針對獨眼的人或不幸的人,而專門針對幸運的人和驕傲的人。否則,人會被誤解。”
欲念是我們所有行為的根源,欲念即人性……所以我們必須使那些心懷人道和柔情的人愉悅。警句[23]關于兩個獨眼人的部分毫無價值,因為它并不能慰藉殘疾的人,只是給作者添了一絲榮光。所有只為作者自己而存在的文字都毫無價值。他刪除了昭示野心的裝飾。[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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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稱國王為“王孫”會讓人很開心,因為這給他降低了級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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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到自己的作品時,有些作家會說“我的書”“我的注解版”“我著的史書”等,他們就像那些有個住處就張口閉口都是“我的房子”的小市民。一本著作中眾人的東西往往比作者自己的東西多,所以他們最好說“我們的書”“我們的注解”“我們的史書”[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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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讓別人相信你的善良嗎?那就不要說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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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就是密碼,但解碼時并非字母變字母,而是詞變詞,所以未知的語言是可以解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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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篇妙語的人,品質惡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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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口頭講得好,落筆則很差,因為情境和聽眾會溫暖他們,從他們心靈中引出很多東西來,而沒有這種溫暖時,他們是想不到這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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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發現一篇論文里頻繁重復一些字詞,就會想修改它們,卻發現它們用得其實很貼切,所以改了便可能糟蹋了。我們最好不要動它們。這是一個標志,我們的企圖其實是嫉妒的產物,嫉妒是盲目的,所以我們看不到這種措辭在此處并非不當,因為本沒有什么通用規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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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真實的面目被掩蓋。不再有國王、教皇、主教,只有一個威嚴的君王(稱呼其他也行)。不再有帝都巴黎,很多地方都要稱為“巴黎”,巴黎和很多地方都要稱為“王國的首都”。[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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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個意思,措辭一變就不同了。意思因措辭而有尊嚴,而非措辭因意思而高貴。應該找幾個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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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疑論者,都是偏執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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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會把別人稱為笛卡兒派[27]除非他自己就是笛卡兒派的。學究才會說別人是學究,外省人才會說別人是外省人,我打賭是出版商給《致外省人信札》加的“外省人”這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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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馬車“在顛簸”和“顛翻了”,含義不同;“云游四方”和“滋擾生事”,不是一回事。(梅特爾先生[28]于行乞修士的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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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記。一種說話方式:“真希望我當時愿意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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鑰匙之德是開啟,鉤子之德是拉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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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一下這是什么意思:“我給您添麻煩了。”但紅衣主教[29]想說這種話讓人猜來猜去。
“我的精神很不安。”改說“我很不安”要好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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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這種客氣話總感到不快:“我給您添了很多麻煩”“怕打擾到您”“怕打攪您太久了”。這是取悅聽眾,還是惹怒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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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說并不叫優雅:“請您原諒。”讓我無法原諒的只是這句抱歉的話。還有“有瀆尊聽……”這些套話是唯一不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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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滅叛亂的火把”,太華麗;“他那躁動不安的才華”:兩對多余且宏大的詞。
注釋:
[1]如福爾摩斯。這是邏輯學的精髓,也就是哲學使用的方法。
[2]如國事繁忙的皇帝,必須梳理繁雜的信息。這是統計學的精髓。
[3]于物理學范疇。
[4]文是數學,但帕斯卡的數學,有時表示統計,統計能力可以簡單地理解為概括能力。
[5]晚禱后人就該睡覺了,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聽布道的時候不好好聽,打盹兒。
[6]里說的自戀,其實就是新精神分析學派所謂的四大動力(力比多、攻擊性驅力、關系、自戀)之一,也可以叫“自愛”。在這個語境中,它并非貶義詞,而是中性的。下面“愛自己”或“自愛”指的也是它。
[7]本大師羅伯特·麥基說,如果劇本像生活一樣,那誰還看啊。
[8]大利傳統喜劇中的丑角,懦弱而愛吹牛。
[9]大利傳統喜劇中的一種角色,愛滔滔不絕。
[10]林斯的公主,后為科林斯女王,是瑪德萊娜·斯居代里所著傳奇小說系列《阿特蒙納:居魯士大帝》中的人物,她癡情于自己的大臣邁蘭特,但她“愛他卻不知自己在愛,并一直處于這個錯誤中,而當她意識到時,這份愛情已經一發不可收拾了”。
[11]種創作手法叫情境反諷(Situational irony),也就是角色不知道真相,但觀眾知道真相,所以角色在出丑,觀眾在笑。喜劇如小品中常用這種信息不對稱來制造“包袱”。
[12]處的“漂亮”,指語言的邏輯縝密、無漏洞,是帕斯卡對自己的最低要求。
[13]比克泰德(約50—約130),古羅馬哲學家,斯多亞學派代表人物之一。
[14]其實是帕斯卡的一個筆名,作品為《致外省人信札》,乃法國散文的典范之作。
[15]多亞學派的格言。
[16]壁鳩魯學派的格言。
[17]古代希臘、羅馬,文體只有詩這一種,甚至論文也要寫成詩。所以當時詩人等同于作家。
[18]注意,帕斯卡的“我們”有時等于“我”。
[19]塞羅(前106—前43),古羅馬政治家、雄辯家、哲學家,被指責文章違反了簡樸的原則。
[20]家稗官野記講過一個笑話。滑鐵盧之戰中,拿破侖輸給了能力平平的威靈頓。拿破侖沒有親自指揮戰爭,而是在帳篷里休息,原因是要吸食鴉片。吸食鴉片的原因是要止痛,拿破侖疼痛難忍的原因是痔瘡惡化,痔瘡惡化的原因是穿緊身褲,他穿緊身褲是因為當時整個巴黎都流行這樣穿。緊身褲就可以被稱為丑陋的典型。
[21]不僅文理皆通還廣泛深鉆各個學科的人,比如帕斯卡自己。
[22]提亞爾(約40—約103),古羅馬詩人,寫過很多諷刺詩。
[23]實這是另一個警句了,來自波·羅雅爾修道院1659年出版的《警言選》。
[24]出古羅馬詩人賀拉斯(前64—前8)。
[25]以在行文中,讀者可以注意一下,很多“我們”都指帕斯卡自己。
[26]一則是仿照《圣經》中對末世的描述寫的。
[27]卡兒(1596—1650),法國哲學家、物理學家、數學家,解析幾何之父,黑格爾口中的“現代哲學之父”。他與帕斯卡很有淵源。帕斯卡十六歲時就發表了一篇圓錐曲線方面的論文,備受推崇,很快引起了笛卡兒的注意。笛卡兒一開始根本不相信這是一個少年寫的,還以為是他父親代為捉刀。笛卡兒的名言是“我思故我在”。帕斯卡繼承了這個思想。但帕斯卡和笛卡兒最大的差異在于,笛卡兒試圖以形而上學的理性推導來驗證上帝的存在、論證物質世界的可知性,而帕斯卡則看到理性的局限,在無限的宇宙面前,體會到人的脆弱、痛苦及有限性。
[28]國名士,強烈抨擊行乞修士。行乞修士又譯“托缽僧”,也就是放棄任何財產(教會是有自己的財產的)、只靠施舍的一派天主教徒。此類人主張清貧是救贖之路,云游布道,但后來很多人冒充托缽僧,且售賣各種假的圣物騙錢,導致名聲不佳。
[29]里指馬薩林(1602—1661),法國首相(1643—1661),樞機主教,首相任內繼承了黎世留的鐵血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