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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沉淪的土地(5)

  • 莊嚴的毀滅
  • 周梅森
  • 4994字
  • 2017-04-24 15:10:55

這里的一切都是古老的,同時又是自然的。森嚴的寨墻有效地隔斷了寨子和外部世界的聯系,把任何反叛的思想和企望通通擋在外面。民國以前,這里簡直可以說是一塊人世間的凈土。可嘆的是:自從辦礦以后,一些古老的規矩開始受到沖擊,連續三年,寨子里跑了四五個姑娘、媳婦,搞得先生簡直無臉見人。后來,這干枯的護圩河里也鬧起了鬼,時常出現一對對癡男怨女,做出些不明不白的勾當。那風化了的河底土層上,甚至出現了裹著爛棉花的死嬰,氣得先生恨不得對著河床轟上兩炮!

正是十五前后,月色很好。先生在幾只燈籠的引導下,走出寨門,登上圩堤。身前、身后,簇擁著一大幫家族人等。登上圩堤時,劉廣田一行已蜂擁而至。先生穩步迎上前去,以一種長者的慈祥和天子的威嚴向劉廣田點頭微笑,繼而用女人般細白的手愛撫地拍了拍劉廣田的肩頭,連連道:“吃苦啦!吃苦啦!”

“沒啥!”劉廣田一臉疲憊之色,眼圈發青,嘴唇發干,說出話來更加嗡聲嗡氣,“多謝先生關照!”

“這是應該的!應該的!”先生和藹地拉著廣田的大手,“進家談去吧!”

人們眾星托月般地擁著先生和廣田走進了寨子。先生和廣田邊走邊聊。

“你真打傷了那個姓周的柜頭?”

“不假!”

“唔,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有話好講么,咋能動不動就掄拳頭?‘忠孝禮義信,萬事禮為先’,老叔不時常向你們講么?”

“先生,姓周的欺人太甚,明明洞子里有臟氣,我們再三向他報告,他狗娘養的還逼我們玩命!媽的,爺們的小命就這么不值錢么?!”

“哦?有這事?”先生沉吟片刻,“這就是柜上的錯了,你們應該和公司交涉嘛!”

“公司還不是和他們穿一條褲子!”

“也是!”先生道,“不過,單槍匹馬,可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呀!這不,人家說抓你就抓你!”

廣田不語。

劉廣田是三先生的遠房侄子,在先生眼里原無特殊地位。他家境貧寒,無錢無勢,和先生交往甚少,再加上生性倔犟,先生對他更無好感。民國七年,先生開倉放糧,全寨人幾乎都接受了先生的恩惠,唯有劉廣田沒有接受。公司辦礦以后,劉廣田成了西河寨的第一個窯工,硬是在那弱肉強食的世界里摔打了出來,漸漸享了些名聲,先生才被迫刮目相看了。

先生知道一國無二君的道理,對在下窯鄉民中很有影響的劉廣田有了些小小的怨恨。這怨恨,最終又歸到了辦礦上。設若不辦礦,劉廣田不會去下窯;而不下窯,今天這個有力量,有獨立精神的劉廣田將永遠不會出現。西河寨王國也就會世世代代相安無事。然而……

得知劉廣田被捕,先生開頭是很有些幸災樂禍的。但,轉念一想,不對了,禍根是公司,劉廣田好壞是自家的遠房侄子,公司敢唆使縣衙抓劉家的人,本身就是對劉氏門庭的蔑視。姑且不說劉廣田被放出后會不會成為自己和公司抗衡的幫手,單就面子這一點講,先生也得出面幫忙。當然,保釋廣田,先生還另有想法的。

回到家中,先生請老族長等人做陪,盛宴款待劉廣田。劉四爺聞訊趕到,趁機又鬧了個肚兒圓。酒宴吃到午夜時分,陪同人等相繼告辭,先生和廣田才言歸正題。

先生開門見山:“廣田,這個窯你不能下了!你還是老老實實回家種田吧!免得老叔整日價為你提心吊膽!”

說畢,先生從懷里取出兩張發黃的地契,輕輕放到桌上,用尖細的手指一彈,那兩張折迭得方方正正的薄紙,便滑落到廣田面前。

“這是你父親在世時典給我的北坡十三畝地的地契,你帶回去吧,好生侍弄,千萬別再轉手賣出。民以地為本哇!”

廣田感激地望著三先生,粗黑的手卻并不去摸地契。片刻,眼中的感激之光黯淡下去,代之而來的是一種裹著冷漠的孤傲:“先生是可憐我?”

“非也!”三先生道,“老叔只是不想讓你再下窯了!這地,你如不愿收,可日后有了積蓄再折洋還我,如何?”

先生表情、聲調極為懇切。

廣田固執地搖搖頭:“我不要!爹在世時常跟我說:人,要活得硬生!施舍的東西,我是決不收受的!”似乎覺著傷了先生的臉面,廣田又說,“先生千萬不要誤會,我這決不是瞧不起先生,先生的一片真心,廣田領了!”

先生長嘆一聲,搖搖頭:“那就罷了!”

“廣田還是準備回礦下窯!”

“也好。我不攔你。不過,老叔有一言相勸:在礦上,干得來則干;干不來就走3最好拉著大伙兒一齊走,遇事和大伙兒千萬抱成一團!切記!”

劉廣田點頭稱道:“先生所言極是。只要大伙兒鐵心抱成一團,不怕公司橫行霸道!這事不能這么拉倒,廣田也不是這么好抓的。廣田要聯合各柜弟兄,罷他娘的工!”

“好!”先生拍案而起,“此一招最絕。公司別的不怕,最怕罷工!只要罷起工來,要什么條件,他們非答應不可。”先生滿面生輝,“若是時機成熟,你們不妨馬上鬧騰起來,罷工工友,我等鄉親父老包你們吃穿,你們罷工一天,我等資助一天,老叔我就是傾家蕩產,也成全你們!”

劉廣田一把攥住先生的手:

“此話當真?”

“當真!”

“決不食言?”

“決不食言!”

“好!廣田我實話實說了:公司唆使各大柜削減工資,已激起窯工眾怒,即使不抓廣田,我們也準備罷工了!只是考慮到罷工后衣食無著,所以,遲遲未敢動作!”

“呀!呀!你們為何不早說一聲?!”先生道,“好的不敢說,粗茶淡飯,老叔就包得起!”

“窯工還有一懼:怕事情鬧大,縣府干涉。”

“這也包在老叔身上!明日我就去拜拜那尹大老爺,明打明地告訴他:讓他少管閑事就是了!”

劉廣田雙手抱拳,單膝著地:“謝先生!”

先生拉起廣田:“不!不!倒是老叔要謝你們哩!你們鬧騰起來,對咱四鄉民眾也是個支援!勢必迫著公司盡快解決陷地問題!你們的罷工,既爭得了自身的權益,也有助于礦鄉糾紛的解決,好事一樁哇!”

廣田誠摯地說:“我們本來也是莊稼人么!”

“對極!鄉民、窯工,原本是同根同種,唯有聯合一致,同心同德,方可戰勝這作惡多端的興華公司!罷起工來,公司若是施之武力,我等民間武裝誓作后盾,你們不必憂心!”

“那么,明日我就回劉家洼,串連一下,鬧騰起來,拿出我們的條件!”

“好!”

劉廣田隨即告辭。

先生送至門樓外面,連聲囑咐:“保重!保重!”

劉廣田回身抱拳:

“先生保重!劉家洼四千窯工還要仰仗先生……”

在彼此的囑咐聲中,天漸漸沉了下來,大而圓的銀月跌入了陰云布成的深淵,再也沒有掙扎出來。老更夫用竹梆敲出了又一個三更,那梆聲在黑烏烏的靜夜里,傳得很遠、很遠。昏暗中,梆聲里,西河寨寨墻屹立,寨樓高聳,愈加威嚴。

這一天是民國九年三月二十日。

三月二十二日,三先生親赴興華公司,以青泉縣鄉民全權代表的身分再辦交涉,并提交更加苛刻的賠地條款。條款要求:一、全部陷地以六千一百五十畝計,每畝賠青苗費八元半,共需賠銀洋五萬兩千兩百七十五元。二、如若征買所有土地,不論厚薄、好壞、熟荒,一律以每畝十六元計,應付銀洋九萬八千四百元。公司無力支付,秦振宇驚愕之下,予以拒絕,并電告董事會。

三月二十三日,公司屬下的十三家包工大柜同時罷工。窯工們推舉劉廣田、劉廣銀為罷工總指揮,并提出復工條件:一、恢復原工資三角六分,并提價六分;二、不許大柜草菅人命,威逼窯工從事不安全之勞作;三、不打罵虐待窯工;四、迅速賠償坍陷之土地;五、罷工期間,工資照發。

三月二十三日下午,四千窯工在公司西門外升旗開會,歷數公司禍國殃民十大罪狀。與會者除窯工外,還有四鄉鄉民代表。會上募捐致百元,糧百余石。

公司速向縣府告急。縣府稱:“力作之苦,未有苦于窯工者。公司理當體察勞苦,考慮合理之要求。且,窯工集會,并無越軌之舉,實難干涉。”由于三先生支持,縣府裝聾作啞。

三月二十四日,董事會發電:令公司實行有效措施反勒索,反罷工。公司高級職員緊急磋商后,王子非率員下鄉,遠走它縣,聘請鄰縣鄉民下窯。

第六節

劉家洼陷入一片混亂中。井架上的天輪停止了轉動,晝夜不息的喧囂聲中斷了。往日輪番生活在深暗地下的窯工們,一古腦涌上了地面,把劉家洼所有的街巷塞得滿滿登登,使劉家洼顯得空前的狹小。窯工們在躁動中喝酒、罵人,放肆地向世界發泄他們的不滿與憤怒。……

罷工給公司造成了極大的壓力。最初一陣惶恐過后,秦振字首先想到礦井的安全,立即命礦警隊長王德山率隊員傾巢出動,武裝護礦。當天下午,東西礦門的門樓上架起了機槍,通往礦內的所有吊橋全部拉起。

劉家洼煤礦早在兩年前便城堡化了。如果說辦礦的熱潮多多少少改變了這塊古老土地的精神面貌,那么,這塊古老的土地,也把自己頑強生命的某些觸角伸探到礦井的腹部,并在潛移默化中改造了礦井。辦礦初期,在這片寨墻屹立的土地上,只是孤零零立著幾座井架,象瘦弱而天真的孩子,躋身于一群城府頗深的老人之間。當時,這孩子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漸漸的,這孩子大了,從老人那里學得了經驗。于是,便在自己周圍拉起了類似寨墻的高高的礦墻,并學著老人的樣兒,在礦墻外邊開拓了護礦河,——成功地創造了又一個密封的王國。

現在的劉家洼,已是一個規模頗大,防備甚好的獨立王國了。縣境內任何一個村寨均無法與之相比。礦墻料石打底,抹著洋灰,四五米高的頂端拉著鐵絲網。墻外,是條寬約兩丈的護礦河。河中長年灌滿水——這水是從礦井里抽上來的,河的一頭通向礦西排洪道;井中的黃水便由排洪道導入古黃河。礦內建筑以經理樓為中心,北部是工廠、貨場、煤場;南部是礦井、鍋爐房,以及煤炭運輸的地面設施。南部、北部,各有二十米高的瞭望塔一座,塔上晝夜有礦警看守,將礦區周圍的動向盡收眼底。

擔負礦區保衛任務的,是以王德山為首的礦警隊,這是振亞留下的班底。振亞時期,礦區曾遭土匪祁六爺搶劫,并時有地痞、鄉民騷擾。公司從北京聘來十八名大兵為骨干,逐漸發展到百余人,除長槍、短槍外,還配備了捷克機槍兩挺。興華接辦后,留用了全部人員,并適當擴充。眼下,已有一百四十人左右,足以應付一般襲擾。

秦振宇估計,罷工初期,窯工尚不敢于施以暴力,所以,關上礦門,拉起吊橋之后,心便安了幾分。他心里明白,窯工的行動不是孤立的,他們的背后,有幾萬乃至十幾萬鄉民,有宗族觀念極重而又很有勢力的劉氏家族。他開始后悔,覺著不該在這種千鈞一發之際削減窯工工資,更不該意氣用事,呈請縣府抓捕劉廣田。事實又一次證明,他過高地估計了大柜的作用,過低地估計了窯工的反抗精神,更沒想到窯工、鄉民的迅速合流。這是他不可挽回的大錯誤。作為興華公司在劉家洼的最高領導,他缺乏一個冷靜、明智的頭腦,發財的夢想把他搞得呆頭呆腦,睜著眼睛跳進了三先生布下的陷阱。

然而,盡管這樣,復工條件他是不能答應的,無論如何不能答應。工錢提價六分,意味著公司將每月損失幾千元。按照鄉民的要求賠償陷地損失,又是他無力做,而且不愿做的!他不是那個混賬的三先生,他不是慈善家,不想為自己建功德林。他是企業家、實業家,要賺錢,要盈利!若是企業毫無希望,終日賭錢,他寧可立即關門。這是他全部經濟思想和辦礦宗旨。

他點燃了一支粗大的雪茄,狠狠吸了一口,嗆得咳嗽起來,眼里滾出了淚。他掏出潔白的真絲手帕,輕輕揩著眼睛與臉頰,心頭不由地升起一絲哀愁。

他可憐自己。

他原來也是個鄉下人。祖上曾經很有些產業,傳到父親那輩,家境便破敗了。父親抽大煙,把僅有的一百余畝水田全換成了煙泡兒。留給他的,除了一座空曠破落的古典式農村庭院,便是兩個不諳事理的弟妹。那年,他十四歲,被叔叔送進城里剛剛開辦的一所教會學校念書。從進教會學校開始,他脫離了土地,帶著一種求知的惶惑,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領域。從學校出來,他完全是另一個人了。到匯豐洋行做職員時,他的雄心幾乎要撐破胸膛。這時,發財的念頭象一顆極有生命力的種子,播進了他空白的心田。他要發財,他要做一番大事情!在他看來,通觀世事,再也沒有比發財更容易的了!匯豐的洋人,以五百萬港元創辦了銀行,十幾年間,幾乎壟斷了中國金融。德國商人卡爾,以七百元的資本創辦了一個煤礦公司,五年就賺銀十萬兩!他潛心研究有關發財的所有學問,最后,選定了自己要走的道路。

當他付出了二十年的光陰,積蓄了三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的時候,他曾動過買地的念頭。他是地主的兒子,他離不開土地!進城二十幾年了,鄉土上的景色,還時常在他眼前飄動;那泥土散發出來的帶著淡淡腥氣的香味,往往鉆進他的肺腑,撩起一段鄉思。哦,土地……

然而,他畢竟是另一個秦振宇了。

他決定投資辦礦。當幾大股東找他合資辦礦時,他絲毫沒有猶豫。他知道,隨著工業革命的興起,煤炭——這一中國的主要能源,將會愈來愈占重要位置,國計民生缺此不可。若想賺大錢,發大財,就要在這方面投資。當然,辦礦的風險,他也曾考慮過,只是從經濟成本的角度考慮得多,從其他方而考慮得少。地方糾紛,工人罷工,幾乎沒進入他的思維程序。現在,他才感覺到自己太傻了,把中國的事情想象得太簡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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