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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沉淪的土地(6)

現實問題就擺在眼前:窯工一天不上班,就要少出一千八百噸煤,而這一千八百噸煤就是幾千塊銀元。他可憐自己,更痛惜自己的金錢。

礦長王子非帶著各股職員分赴各縣募集窯工,此一舉成敗,將關乎公司的安危存亡。如果招不來足夠的窯工,度過危機,公司唯倒閉而無它途,他大半生的努力將化為一場春夢。

“唉!”他長長嘆了口氣。

假如當初他用這些錢買成土地,假如他不來這兒辦礦,假如……

“砰!砰!”——響起了扣門聲。

秦振宇振作精神,用手指攏了攏頭發,在轉椅上坐正了,臉上的哀愁與沮喪被一絲莊嚴的冷漠取代了。

“進來!”

報務員出現在大門口,手里拿著一張收報紙:“總經理,十分鐘前,接到王礦長發自肖縣的電報一份。”

“快念!”

報務員念道:“肖縣春荒,招工異常順利,月內可望募集窯工三千。頭批八百,將于今日抵礦。子非?!?

秦振字長長吐了口氣,欣慰地點點頭,肥胖的臉上綻開了笑紋?!K于走對了一著棋……

三先生說話是算數的。罷工一開始,先生便成了窯工們的可靠后盾。起初,東原鎮和鄰縣的部分工友不愿介入工潮,先生硬是靠著自己的威勢,多方面施加壓力,迫使他們就范。最后,少數幾個頑冥不化者,也被劉四爺一幫弟兄打得屁滾尿流,煙消云散了。在這塊土地上,先生再一次成功地顯示了自己的實力。罷工之后,三先生組織了四鄉民眾,用募來的糧食為工友們烙煎餅,—一僅西河寨就一排溜支起了幾十只大鏊子。烙的好煎餅,每日數次提籃挑擔送到劉家洼,著實保證了窯工們的肚皮。

窯工情緒日益高漲。

劉廣田、劉廣銀坐鎮劉家洼。開初,把罷工指揮所設在東窯戶鋪。后來,先生以個人名義借下了西窯戶鋪街面上的興隆酒館,指揮所便隨之挪去。酒館的屋脊上,堂而皇之地升起了紅色三角旗,把蘭里長街映照得一片火紅。

酒館照常營業,店主人只是把東廂房騰出來,供二劉使用。二劉住進去后,窯工似乎特別照顧酒館生意,興隆酒館實實在在地興隆起來。昨日,干脆用秫秸搭了個臨時棚子,擺開了幾張八仙桌,日夜伺候。窯工離不開酒,罷工之后,天天無事可做,精力過剩,對酒的需求量自然便增大了許多。店老板借此機會,很撈了點外快。

三先生對窯工的關照可以說是無微不至的,甚至連二劉未想到的許多細節問題都考慮到了。窯工中幾乎沒有識文斷字者,先生便自掏腰包,出錢聘請了一位拖著長辮的私墊先生,專門舞弄文墨,為窯工張目。老先生昨日上任,便草擬了“一告窯工書”,謄抄十余份,張貼出去。其中一份,由二劉派人送至縣府。

現在,老先生在二劉的虎視之下,正恭而敬之地起草“二告窯工書”。二劉不時地攪擾著老先生,搭配著粗言村語向他灌輸著自己的高見。老先生窮于應付,熱汗直流,臉上還不得不賠著笑。折騰了大半天,大功總算告成,老先生搖頭晃腦對著二劉朗誦了一遍:

“四方窯工、父老兄弟:

興華公司辦礦逾一年三月,實行包工制,利用走狗,作威作福,置吾窯工于苦不堪言之境地。殷盼吾人一致同心,群力群策……”

老先生正抑揚頓挫念得動情,敞胸露背的劉四爺一打簾子進來了。他額頭、麻臉上布滿汗珠,破氈帽濕漉漉地歪扣在腦袋上,粗氣直喘:“二哥,廣銀兄弟,大事不好!公司從肖縣招來工了,小火車裝著八百口子,從河口車站發車了!”

劉廣田一怔,即問:“你咋知道的?”

“三先生讓我來報信,河口站有先生的耳目!”

“先生的意思是——”

劉四爺腳一跺:

“先生的意思你吃不透?奶奶個熊,募集工一到,咱們的罷工就完尿了!有人下窯,公司還把咱當爹敬著?!先生讓我轉告你,要擋住,無論咋說都要擋住,不能讓小火車進礦!這不,讓我帶著一伙弟兄來給二哥幫忙了!”

廣田搭眼一看,酒館門前果然站著十余個地痞無賴,一個個橫眉豎眼,東倒西歪。這就是四爺的把兄弟。

四爺只崇拜三先生。先生看重二哥,四爺自然看重二哥,先生讓四爺幫助二哥,四爺拚死也得幫助。而四爺的把兄弟又是極其忠于四爺的,為四爺拚命,十分地光宗耀祖哩!

四爺把賊亮的攮子從腰間拔出來,“啪”的往桌上一插,嚇得端著羊毫墨筆的老先生一哆嗦。

“二哥,你發話吧!該死該活屌朝上,四爺我這回豁出去了!不聽話的,老子讓他見點腥味!”

“四爺,好樣的!”廣田拍拍四爺肌肉豐滿的胸脯,言不由衷地贊了句,便對廣銀道:“先生言之有理!若是有人下窯,罷工定敗無疑!這狗日的公司看來要和咱們作對到底了!事不宜遲,你馬上招呼大伙順小鐵道往前堵,在柳河灣截車!我和四爺他們先走一步!”

“好!”

廣銀應了一聲,打開門簾就走。

“慢著!”廣田又吩咐道:“先給大伙兒交代一下,截下火車后,沒有我的話,任何人不得先動武。萬事禮為先,咱們要先向募集工們講道理,假如他們不曉事理,再動武也不遲!”

“知道了!”

廣銀走后,劉廣田帶著四爺也出了門,臨出門,又惡狠狠地對老先生交代道:“馬上再寫個帖子,警告各方:凡不聽老子命令,自己復工的,揍斷他狗日的腿!”

廣田引著四爺一行,順著小鐵道,風風火火地向前撲。小火車已從河口開出,情況十分緊迫。如果堵不住這幫募集工,罷工局面就難以維持,而要堵他們,則離公司遠一些才好。遠一些,公司的人馬接應不上,也可避免意外的流血沖突,成功的希望就更大一些。所以,廣田把堵截地點定在柳河灣。

柳河灣,在劉家洼西北三里外的柳河邊上,是個百十戶人的小村落,村里的人半數以上在礦上下窯,小鐵道就貼著村頭的柳河大堤扯向河口。小火車馬力不足,開上柳河大堤非減速不可。從這一點上講,對堵截十分有利。

廣田、四爺一行到得柳河灣。氣未喘勻,汗未擦凈,已遠遠聽到了小火車汽笛的吼聲,路基和鐵軌也微微震顫起來。往后瞅瞅,廣銀和大批窯工尚不見蹤影,廣田急了,大叫道:“他娘的,來得這么快,咋辦?”

四爺道:“先叫狗日的火車停下再說!”

“那,只好臥軌了!”

“對!臥軌!弟兄們,都趴下!趴在鐵道上!”

說畢,四爺身先士卒,第一個把汗津津的肚皮緊貼著冰涼的鐵軌,肥胖的屁股,炮一樣朝天撅著,油光光的腦袋探出老遠,緊緊盯著前方的火車。十余個地痞無賴紛紛效法,也將那胖的、瘦的、長的、短的,規格型號不一的身體貼近鐵軌。不過,他們沒有一個趴在四爺頭里,全部遠遠地排在四爺后邊,身體和鐵軌也未象四爺那樣貼得緊緊的,隨時準備溜之大吉。

倒是廣田當仁不讓,向前竄了幾步,伏在四爺前面。

四爺大叫:

“不行!二哥,你快閃開!這不是你日弄的買賣!截下火車,還要你來辦交涉,快閃開!”

廣田不理。廣田不是怕死的孬種。

四爺更不示弱,罵了一句臟話,疾速爬起,越過廣田的身體,竟迎著火車跑去,邊跑邊吼:

“停下!奶奶個熊!停下!”

小火車根本沒有停的意思,車輪轟隆隆轉動著,汽笛憋著勁吼,氣勢洶洶地壓了過來。

一瞬間,四爺有了點本能的恐懼,差一點想拔腿跳下路基。然而,看看身后的二哥和眾弟兄,想著三先生的信賴和重托,四爺定下了心神。他一屁股坐在道木上,腦袋枕著鐵軌,仰面朝天睡下了。四爺就是死,也要死出個人模狗樣來。

鐵軌在劇烈顫動,道基在劇烈顫動,大地在劇烈顫動。汽笛和輪聲混雜成一股強大的聲浪,幾乎要震破四爺的耳膜,四爺的腦袋嗡嗡直響,繼而,天和地也旋轉起來……

——完了。四爺完了。世界的末日到了!

四爺閉上了眼睛……

然而,忽然間,震顫停止了,聲浪弱了下來。四爺睜眼一看,嘿!小火車停了!媽的,它敢不停!不過,也險,最前面的一對車輪距四爺只有五六步的樣子,司機晚幾秒鐘剎車,四爺便要完?了。

火車司機將鐵青的面孔探出車門:“媽的,找死哇?”

“操你姥姥,你狗日的才找死哩!”

四爺依然躺在鐵軌上不起,擰著脖子回罵。

這時,廣田帶著四爺的弟兄,迅速爬上了火車頭,命令司機下車。司機不從,四爺的弟兄便動了武,三拳兩腳把司機打出了車門,摔倒在路基上。小司爐一看情況不妙,乖乖地跳下了車。

小火車拖了八節運煤的車廂,每節車廂有一至兩名礦謦或公司職員押車。小火車突然停下,引起了他們的警覺,待聽到那可憐的司機被摔下車后的慘叫,他們紛紛持槍跳下車來,將廣田、劉四一伙圍了起來。車上的募集工不明情況,一時未作反應,只是扒著車幫向下邊看。

一個小頭目模樣的礦警,將手中的槍對著四爺,厲聲道:“讓開!通通離開鐵道!要不,老子開槍了!”

四爺冷冷一笑,嘩地撕開上身的短衫,袒露出長滿黑毛的胸膛,臉上橫肉直擰,拳頭把胸脯打得砰砰響:“來,龜兒,在大爺這兒試試槍法!”

小頭目不敢開槍,手竟有些抖。

四爺首先在精神上壓倒了對手。

四爺看那小頭目亂了陣腳,又是一陣笑,笑聲未落,猛地從腰間抽出賊亮的攮子:“你不動手,老子可要動手了!”

“你……你敢!”

小頭目慌亂之中,槍口抬高半尺,向空中放了一槍。

四爺并沒撲過去,卻用攮子在自個兒袒露的胸肌上劃了一刀,鮮紅的血立時涌了出來,順著黑毛叢生的肚皮流到腰際,把老藍布腰帶浸濕了?!?

這是四爺的傳統戰法,具有十分完美的無賴藝術色彩。

廣田并不阻止,他知道:四爺素來十分愛惜自己的皮肉,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輕易放血;即使放點血,下刀也十分有數,決不至于出現生命的危險。過去,廣田對此,很有些鄙視的意思。今天卻不然,今天,四爺是為了纏住礦警拖延時間,血是為窯工弟兄流的,盡管低賤,卻也透著幾分偉大。

對峙、糾纏之問,廣銀已帶著七八百名窯工怒吼蓿順著鐵道撲了過來,眨眼間便將八節車廂圍了個實實在在。接著,窯工們蜂擁而上,吶喊著、咒罵著將車上的人往下拽。車上的人被這突然而來的襲擊驚呆了,一瞬間不知該作何反應。后來,車上的人在掙扎中向窯工們動了拳頭,窯工們立即予以有力的反擊。一會兒工夫,局面便無法控制了,雙方人員打成了一團。車上車下,四處是扭動在一起的身體。那幾個礦警景況更慘,往往被三、五個窯工同時開打,哭喊求饒聲響成一片。

這是一場無組織、無紀律的原始的戰斗。戰斗的雙方,完全憑拳頭、腳板和身體的實際力量攻擊對方,就象他們的祖先在萬余年前用來攻擊野獸一樣。人類的長久進化和時代的日益文明,并沒有根除人們自身的野性,所以,在很多時候,很多場合,人也會象野獸一樣,為了自己的生存做出許多瘋狂的事情。

劉廣田開頭還試圖控制局勢,制止住這場瘋狂的打斗。他拚命地喊,氣勢洶洶地罵,然而,沒人理他。后來,他身上也挨了募集工的拳頭。他火了,小褂一脫,赤膊上陣了……

四爺和一幫弟兄更是英勇,攮子、短刀胡飛亂舞,直往對手們的肉里鉆,不一會兒工夫,便捅倒了十幾個。四爺的麻臉、身體也理所當然地吃了對手們的拳腳,胳膊和嘴角掛出了血絲,半邊臉龐發面饃似地腫脹起來。但是,四爺不怕,否則,四爺便也不是四爺了!他越戰越勇,開頭,還只是撿人家的臀部刺,末了,干脆不認這最佳放血部位了,逮著什么攮什么!

混戰由鐵道漸漸移到路基,又從路基移到荒野上,直打得塵土飛揚、聲嘶力竭,尚不分勝負。從人數上講,雙方相差無幾,要想一下子控制局面都不大可能。

一小時后,劉家洼增援的窯工又到,新來的窯工手持棍棒、礦斧,黑壓壓推了過來,一下子把募集工鎮住了。募集工開始實行戰略撤退。一個個光著腳丫子向南飛逃,荒地上拋下了幾十個受傷的伙伴。

劉廣田爬上火車,大聲喊話,阻止了窯工們繼續追打募集工的企圖和舉動。

戰場漸漸平靜了下來,劉廣田命窯工們將躺在地上呻吟的受傷的募集工抬回劉家洼治傷調養。他心里十分內疚,自覺著沒能很好地擔負起領導的職責,沒能對募集工施之以禮。

他暴怒地追問眾人:“他娘的,哪個王八蛋先動的手?把老子的話當耳旁風?!”

沉默了好一會兒,劉四爺才道:“好象是他們先動的手!”

“那也不該如此無禮!你們再這樣鬧下去,老子不干了!”

說畢,跳下火車,罵罵咧咧往回走。

走了沒多遠,劉廣銀建議道:“二哥,為防后患,咱們干脆把小鐵道掀了吧!看它狗日的火車再開?!”

劉廣田眼睛一亮:

“有理!”

于是,千余名窯工一擁而上,棍撬,手扒,肩扛,硬是把兩千米鐵道掀了個底朝天。

募集窯工受挫。滬電緊急催煤,董事會令秦振字恢復原包工費用,維持窯工日工資三角六分,確保工人復工。秦也意識到不能兩面受敵,遂于二十八日和二劉談判。由于三先生作祟,談判未獲成功。三十日,日資控制的北方煤礦煤價又升,董事會內吵成一團。秦負壓力愈重。四月一日,王子非再訪尹文山,力陳利害,請縣府斡旋。二日,尹文山拜訪三先生,三先生堅持原賠地條件不變,并引尹觀其饑民日常之苦。斡旋失敗。二日下午,礦警隊和窯工發生沖突,窯工被打傷三人。三日,三先生以村寨所藏之槍炮器械武裝窯工,武力械斗已在所難免。其時,大名鼎鼎的綠林人物祁六爺介入糾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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