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言
- 元史學:19世紀歐洲的歷史想象(人文與社會譯叢)
- (美)海登·懷特
- 3142字
- 2017-06-02 16:01:00
本書在對歷史想象的深層結構進行分析之前,先有一篇方法論性質的導論。在其中,我試圖以明白而系統的方式,闡明這項工作賴以確立的解釋原則。在閱讀代表19世紀歐洲史學思想的經典著作時,我發現很顯然,要想將它們看成是歷史反思的表現形態,就需要一種有關歷史作品的形式理論。我在導論中便嘗試提出這樣一種理論。
在該理論中,我將歷史作品視為敘事性散文話語形式中的一種言辭結構,正如它自身非常明白地表現的那樣。各種歷史著述(還有各種歷史哲學)將一定數量的“材料”、用來“解釋”這些材料的理論概念,以及用其來具象表現假定在過去時代發生的各組事件的一種敘述結構組合在一起。另外,我認為,它們包含了一種深層的結構性內容,它一般而言是詩學的,具體而言在本質上是語言學的,并且充當了一種未經批判便被接受的范式。每一種特殊的“歷史”解釋都存在這樣一種范式。在所有比專著或檔案報告范圍更廣的歷史著作中,這種范式都發揮著“元史學的”要素的功能。
在描繪一種歷史記述展現的不同層面,以及構造一種歷史編纂風格類型學時,我用的術語可能令人眼花繚亂,但我首先確定了歷史作品的顯性——認識論的、美學的、道德的——維度,隨后才進入這種理論工作所發現的歷史作品隱性的、未經批判而認可的更深層。我與其他分析歷史著述的人不同,我不認為歷史作品“元史學式”的基礎結構明顯地由理論概念構成,史學家用這些概念賦予他們的敘述一種“解釋”的模樣。我相信,這些概念涵蓋了作品的顯性層次,因為它們表現在文本的“表面”上,并且通常比較容易辨認。不過,我區分了三種策略,史學家可以用它們獲得不同類型的“解釋效果”。這三種不同的策略我分別稱之為形式論證式解釋、情節化解釋和意識形態蘊涵式解釋。在這每一種不同的策略中,我又識別出四種言說模式,史學家可能用它們來獲得某種特殊性質的解釋效果。就形式論證而言,它們是形式論、有機論、機械論和情境論四種模式;就情節化而言,它們是浪漫劇、喜劇、悲劇和諷刺劇四種原型;而就意識形態蘊涵而言,它們是無政府主義、保守主義、激進主義和自由主義四種策略。種種模式的一種確定組合包含了某一特定史學家或歷史哲學那種我稱為歷史編纂“風格”的東西。我在對19世紀史學家和歷史哲學家的研究中,將設法說明這種觀點。我研究的歷史學家有米什萊、蘭克、托克維爾、布克哈特,歷史哲學家有黑格爾、馬克思、尼采和克羅齊。
為了將這種種不同的風格彼此聯系起來,使之成為史學思想的單一傳統的諸要素,我不得不假設一種深層意識,在此層面上,史學思想家選擇了概念性策略來解釋或表現他的史料。我確信,在這個層面上,史學家表現出一種本質上是詩性的行為。他預構了歷史領域,并將它設置成施展其特定理論的場所,他正是用這種理論來說明在該領域中“實際發生了什么”。接下來,這種預構行為可能采用許多形式,這是一些用它們得以形成的語言模式來描述的類型。循著上迄亞里士多德,下至晚近的維科、近代眾多語言學家和文學批評家的解釋傳統,我用四種詩性語言的比喻名稱來稱呼這些預構類型,即:隱喻、轉喻、提喻和反諷。既然這種術語很可能使多數讀者感覺陌生,在導論中,我會說明為什么要這樣用,以及我將如何運用。
除了鑒別和說明19世紀歐洲歷史意識的主要形式之外,我的一個主要目的在于,要在歷史學和歷史哲學中確定那種任何時代都在使用的獨一無二的詩學要素。人們常說,歷史學是科學和藝術的一種混合物。但是近來,當分析哲學家成功地澄清了在何種程度上歷史學可能被視為一種科學時,對歷史學藝術成分的關注卻不多見。通過揭示出一種特定的歷史學觀念賴以構成的語言學基礎,我試圖確定歷史作品不可回避的詩學本質,并且具體說明歷史記述中令其理論概念被悄然認可的那種預構因素。
這樣,在具有賦義作用的預構(比喻性)策略基礎之上,我假設了四種主要的歷史意識模式,即隱喻、提喻、轉喻和反諷。這些意識模式中的每一種都為一種與眾不同的語言學規則提供了基礎,以此來預構歷史領域,并且,在此基礎之上,能夠用特定的歷史解釋策略來“說明”它。我認為,對于19世紀公認的史學思想家們而言,通過闡明充當其作品基礎和指導的不同比喻方式,他們就能被人理解,并且,作為一種共同研究傳統的實踐者,他們相互之間的關系也能建立起來。簡而言之,我的看法是:占主導地位的比喻方式以及與之相伴隨的語言規則,構成了任何一部史學作品那種不可還原的“元史學”基礎。并且,我認為,在19世紀史學大師著作中的這種元史學因素構成了種種“歷史哲學”。這些“歷史哲學”暗中支撐起這些著作,若沒有它們,大師們絕不可能寫出這樣的作品。
最后,我想要說明的是,19世紀主要歷史哲學家(黑格爾、馬克思、尼采和克羅齊)的著作,與他們那些被稱為“正統史學家”的同伴(米什萊、蘭克、托克維爾和布克哈特)的著作相比,只是側重點不同,而沒有實質上的區別。只不過在史學家那里始終是暗含著的東西,在歷史哲學大師的著作中則呈現在外,并得到了系統的論證。最重要的歷史哲學家也是(或近來被發現是)一流的語言哲學家,這并非偶然。因而他們能夠多少自覺地領會19世紀史學公認的“科學”理論源頭處那種詩學的,或至少是語言學的基礎。當然,這些哲學家設法使自己免于遭受語言決定論的批評,他們也以此聲討其反對者。然而,在我看來,無可辯駁的是,他們都理解我試圖論證的精要之處,即,在任何尚未還原(或提升)到一種真正科學地位的研究領域中,思想依舊是語言模式的囚徒,在這種模式中,它設法把握住棲息在其感知領域的對象的輪廓。
根據我對19世紀歷史意識的研究,可以得出的一般結論大體如下:(1)既是“正統歷史學”,則同時必定也是“歷史哲學”;(2)史學的可能模式與思辨歷史哲學的可能模式相同;(3)這些模式實際上分析起來又是先于它的詩性領悟的形式化,并且是對特殊理論通常賦予歷史記述某種“解釋”模樣的認可;(4)沒有哪種確定無疑的理論基礎能使某人正當地宣稱一種權威性,從而認定某種模式比其他模式更具有“實在性”;(5)以上的邏輯結果便是,我們反思一般性歷史的任何努力都被約束在彼此競爭的解釋策略中選出的某一種中;(6)由此推論,選擇某種有關歷史的看法而非選擇另一種,最終的根據是美學的或道德的,而非認識論的;(7)最后,對史學科學化的要求僅僅表達了對一種特殊的歷史概念化形態的某種偏好,其基礎要么是美學的,要么是道德的,而它在認識論上的論證仍然有待確立。
在按19世紀史學思想大師的著作出現的順序進行分析時,我努力指出,他們的思想展現了在一般詩學語言中對歷史領域進行比喻性預構的各種可能性。在我看來,對這些可能性實際上的闡發將歐洲史學思想帶入精神上的反諷情形中。19世紀末,這種情形感染了史學思想,人們有時也稱其為“歷史主義的危機”。以這種“危機”作為其現象形式的反諷依然長盛不衰,從此成為職業歷史學的主流模式,也深植于學術界。我認為,這可以解釋以下兩個現象:其一,現代學院歷史編纂學的優秀代表在理論上的遲鈍;其二,20世紀的文學、社會科學和哲學對一般歷史意識的不可勝數的反抗。我期望本書的研究既能澄清這種理論遲鈍的原因,也能說明這些反抗的理由。
讀者不可能注意不到,本書正是采用了一種反諷模式。但是,點明反諷的反諷卻是有意識的,由此它代表了一種針對反諷自身的反諷意識的轉向。如果它成功地證明了當代史學思想中如此之多的懷疑論和悲觀論都根源于一種反諷式的精神結構,并且,這種精神結構僅僅只是人們在見到歷史文獻之前就能夠采取的諸多可能姿態中的一種,那么,人們就能為拒斥反諷自身提供一些理由。于是,重構歷史學的道路也將得到部分的清理,重構后的歷史學作為一種學術行為,它所關注的東西將同時是詩學的、科學的和哲學的,這就如在19世紀歷史學的黃金時代中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