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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中譯本前言(2)

我在《元史學》中試圖分析的正是這種意義產生的過程是如何運作的。確實,正如人們現在認識到的那樣,我當時也認識到,通過進行論證以便“科學地”說明過去或者“解釋學地”闡釋過去,史學家能夠賦予過去以意義。但是,我那時更感興趣的是史學家把過去構成為一個主詞的方式,這個主詞可以充當科學研究或解釋學分析的對象,更重要的是,充當敘事化的對象。我認識到,“羅馬帝國”、“羅馬天主教”、“文藝復興”、“封建主義”、“第三等級”、“清教徒”、“奧利弗·克倫威爾”、“拿破侖”、“本·富蘭克林”、“法國大革命”等等(或者至少是這些術語所指的實體),早在任何特定史學家對它們感興趣之前就存在了。但是,相信某個實體曾經存在過是一回事,而將它構成為一種特定類型的知識的對象完全是另一回事。我相信,這種構成行為既與理性認知有關,也同樣和想象相關。這就是為什么我把自己的研究描述為一種構思歷史寫作的“詩學”而非歷史“哲學”的努力。

詩學表明了歷史作品的藝術層面,這種藝術層面并沒有被看成是文飾、修飾或美感增補意義上的“風格”,而是被看作某種語言運用的習慣性模式,通過該模式將研究的對象轉換成話語的主詞。在史學家探詢過去的研究階段中,其興趣是,就其感興趣的對象以及該對象在時間中經歷的變化建構一種精確的描述。他/她這樣做是以文獻檔案為基礎,從其內容中提取出一組事實。我說的是“提取”一組事實,因為我對事件(作為在塵世的時間和空間中發(fā)生的事件)和事實(以判斷形式出現的對事件的陳述)做了區(qū)分。事件發(fā)生并且多多少少通過文獻檔案和器物遺跡得到充分的驗證,而事實都是在思想中觀念地構成的,并且/或者在想象中比喻地構成的,它只存在于思想、語言或話語中。

說某個人“發(fā)現”事實,這毫無意義,除非我們用這種斷言指的是在文獻中發(fā)現的陳述,它們證明了在特定的時空中發(fā)生了特定的事件。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也在說語言學事件,如類型2的X事件在A時間和Ⅲ空間中發(fā)生這樣的陳述。這正是我選用巴爾特的話“事實只是一種語言學上的存在”作為《話語的比喻》一書的題詞所想要表達的意思。我并不是說,“事件”只有一種語言學上的存在。我想要強調的是,在我看來,歷史事實是構造出來的,固然,它是以對文獻和其他類型的歷史遺存的研究為基礎的,但盡管如此,它還是構造出來的:它們在文獻檔案中并非作為已經包裝成“事實”的“資料”而出現(可參照柯林武德)。

因此,事實的構成必須像這樣以對過去檔案的研究為基礎,以便充當描述某種復雜的歷史現象(如“法國大革命”、“封建主義”、“英諾森三世”等等)的基石,而那些歷史現象可能轉而又成為說明和解釋的對象。換句話說,如果歷史說明或解釋是一種構造物,是依具體情形觀念地并且/或者想象地構成的,那么,運用了這些解釋性技巧的對象也是構成的。當談到歷史現象時,它也從來都是構成物。

它怎么可能是其他情形呢?只要歷史實體在定義上隸屬于過去,對它們的描述就不會被直接的(受控的)觀察所證實或證偽。當然,通過直接觀察所能研究的是證明了史學家感興趣的過去對象之本質的那些文獻。但是,如果這些記載想要不顧事實,而原本在這些事實的基礎上,對于可能成為研究主題的對象所作的最初看似真實的描述才得以呈現,那么這些記載就需要解釋。這就促使我得出這樣的結論,即歷史知識永遠是次級知識,也就是說,它以對可能的研究對象進行假想性建構為基礎,這就需要由想象過程來處理,這些想象過程與“文學”的共同之處要遠甚于與任何科學的共同之處。

我所說的想象過程是以對意象的思考和比喻性的聯(lián)想模式為特點,后者乃是詩學言語、文學寫作,并且還有神話思想所具有的特征。歷史話語中“文學”成分的出現是不是有損于史學所主張的講述真實以及證實和證偽的程序呢?只有當人們將文學寫作等同于撒謊或者歪曲事實,并且否認文學有任何真實表現現實的興趣時,才會造成損害。這就使得我們可以把史學歸入現代科學,只要人們認為現代科學對確定有關世界的真理不像對確定世界的“現實”那么感興趣。

的確,我說過,作為創(chuàng)造過程的產物,歷史的文學性和詩性要強于科學性和概念性;并且,我將歷史說成是事實的虛構化和過去實在的虛構化。但十分坦率地說,我傾向在現代邊沁主義和費英格爾的意義上來理解虛構的觀念,即將它看成假設性構造和對于實在的“好像”(as if)式描述,因為這種實在不再呈現在感知前,它只能被想象而非簡單地提起或斷定其存在。歐文·巴菲爾德[1]的著名文章《詩歌用語和法律擬制》對我有所啟示,該文指出,在法律上歸之于“法人”的“個體人格”就其是某種“虛構”而言仍然是“真實的”。正如前文所述,我始終把“事實”視為建構之物,就是阿瑟·丹托所稱的“描述中的事件”,因而在拉丁語“fictio”的詞源學意義上,它是一種語言學上的或話語的虛構,即把它視為某種人工制成的或制作的東西。當然,這正是我看待現代小說中實在表現的方式,它們明顯就所描述的一點一滴社會實在都提出了真實性要求,這絲毫不比任何一位進行敘事的史學家所做的弱。關鍵在于,敘事為實在強加了那種只會在故事中遭遇的意義形式與內容,就此而言,將實在敘事化就是一種虛構化。

史學理論中有一種老生常談,說的是由事實而得出的故事是一種濃縮,即將行為經歷的時間縮減為講述的時間,將人們有關某個特定歷史時期所知的一切事實縮減成只剩那些重要的事實,這種濃縮不僅對特定時空范圍內發(fā)生的事件是如此,對于人們就這些事件可能會知道的事實也是如此。將柯林武德所說的史學家“關于事件的思想”轉變成(他實際上講述的或寫作的)著述話語,這一行為使用了一切比喻性話語運用中頗具特征性的濃縮和移情。史學家也許想準確地言說,并且只想講述與他們的研究對象有關的真實,可是人們無法在敘事化中不求助于比喻性語言和比寫實性更具詩性(或修辭性)的話語。在特定的過去中,對“發(fā)生的事情”所做的純粹字面的記述只能用來寫作一部年代紀或編年史,而不是“歷史”。歷史編纂作為一種話語,它特別旨在建構一系列事件的真實敘事,而不是就情勢做一番靜態(tài)描述。

因而,如果某人有興趣構思一部史學史(或歷史寫作史、史學思想史、歷史意識史等等此類的東西),也就是說,如果他有興趣闡明那些在時間中經歷的變遷,以及諸種變遷在不同處境下表現出來的差異,而在那些處境中,“過去”已經被解釋成了系統(tǒng)性和自反性認知的可能對象,那么,他必然采用一種元史學觀點。換句話說,人們不能簡單地假定他自身那個時代的史學家(或其他時代和地區(qū)的史學家)所使用的概念是恰當的,也不能簡單地以這種概念的循環(huán)作為目標,而把令任何事情都或多或少成功地趨向這個目標“從開始起”就變成學科的實踐。例如,設想蘭克或布羅代爾使用“歷史事件”、“歷史事實”、“歷史敘事”、“歷史解釋”(或就此用“文學”、“虛構”、“詩歌”、“模仿”、“過去”、“現在”等等術語)所理解的意思與希羅多德或修昔底德用與這些詞對應的希臘術語所理解的一樣,這沒有多少意義,也完全是非歷史性的。也正是因此,人們根據公認的西方史學經典看上去接近或不同于當代史學話語規(guī)則的程度,從而對它們做出高下之分,是毫無意義的,并也是非歷史性的。

這正是在研究古希臘、羅馬、中世紀和早期現代“科學”中的情形,更不用提研究各種非西方形式的“科學”。科學哲學家有充分理由假設,現代物理學家們就有關自然實在的概念提供了有效標準,用來判定在亞里士多德、伽林、普林尼、帕拉塞爾蘇斯、阿格里科拉、布魯諾或培根那里相應使用的觀念;近現代科學史涉及的完全是相繼的自然因果關系概念之間(并因此而在不同的“自然”或“物理”觀念之間)的差異和非連續(xù)性,而這些概念曾標志著自公元前6世紀以來“科學”的整體進展。換句話說,一部適當的科學史需要遠離和質疑被誤認為是我們自己時代的“真正的”科學,以及遠離和質疑那種觀念的支撐,也即:現代西方科學構成了真正的科學,可以說自泰勒斯或希波克拉底以來,所有其他的科學性觀念都為著這一真正科學而努力或是未能成功。如果人們想要形成一種真正歷史性的(我的意思是一種真正歷史主義的)科學概念,他就必須采納一種在當前科學正統(tǒng)之外的元科學立場。

人所能知者,必先已入夢。

巴什拉:《火的精神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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