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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民主是最不壞的政治制度嗎?

現代西方社會是多元社會,這已是老生常談了。我們對任何事物都要爭論一番,但卻似乎沒有在任何事情上達成統一意見。然而,我們在一件事上的確擁有共識:應該通過一人一票的方式選擇政治領袖。更準確地說,有關基本人權的價值也得到了廣泛的認可,如禁止奴隸制、種族清洗、屠殺、迫害、隨意性長期監禁、制度性種族歧視,還有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觀念等。但是,這些價值觀在當代中國也得到了原則上的認可(相反,在皇權時代的中國,精英人士,即順利通過科舉考試的人,僅僅因為社會地位就可以免除刑罰。我沒有見過包括儒家學者在內的任何一位現代中國思想家試圖恢復那種不平等)。在本書中,我并不打算質疑基本人權的價值或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觀念(正好相反,我完全贊同這種價值觀)。在此,我的關注點不過是評價以一人一票方式選擇政治領袖是否可取而已。選舉民主在現代西方社會已經獲得了近乎神圣的地位。我們可以質疑對上帝的信仰,而不會被指控為喪失了道德指南。但是,對質疑一人一票制度神圣性的人,這種寬容消失殆盡。這些人會被認為是為專制的“惡政”辯護的壞家伙,與那些獨裁者是一丘之貉。

而且,我們同意選舉民主是普適的政治理想。它不僅對我們有好處,而且對世界其他地方也有好處。因此,當專制“惡政”垮臺時,它們應該被通過一人一票方式選出的政府取而代之。很少有人思考其他選擇。從規范性的角度看,民主可能被視為最好的政權形式。更準確地說,它是最好的政權可能出現的必要條件。用自由和公平的選舉來選拔政治領袖需要通過其他政治公共商品來補充——有關這些公共商品究竟是什么(公民社會、社會正義、職場民主、協商論壇、監督權力的額外方式,等等請參閱:John Keane, The Life and Death of Democracy(London: Simon and Schuster, 2009).)的爭論沒完沒了——但是我們都同意這些公共商品(無論是什么)應該建立在選舉民主的基礎之上。

雖然如此,政治“現實主義者”警告我們,民主不能輕易地在貧窮和發展中國家建立起來。在1968年出版的著作《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中塞繆爾·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提出了一個引起爭議的觀點,即政治秩序是經濟和社會發展的必要條件。政治參與的過早介入——包括早期的選舉,可能會破壞發展中國家原本就脆弱的政治體制的穩定性。因此,現代化的專制政權或許是必要的,因為它提供了政治秩序、法治和成功的經濟和社會發展所需要的條件。雖然如此,亨廷頓沒有打算為作為永久性安排的專政辯護。一旦民主所需的砌磚到位,建立民主大廈的時機也就成熟了,從道德角度看,此時再將選舉民主往后推遲就沒有合理性了。

換句話說,“理想主義者”和“現實主義者”之間的不同主要在于有關時機的爭論,任何一方都沒有質疑選舉民主理想的正確性。民族沖突、嚴重的貧困、泛濫的腐敗和教育的缺乏或許是民主成功確立和發展的障礙,也是不幸的(希望是暫時的)苦難。這些苦難推遲了弗朗西斯·福山(亨廷頓的學生)所說的“歷史終結”的到來。到了那時,民主最終將戰勝所有對手。人們普遍認為民主是所有理性的個人都渴望擁有的東西,如果他們能夠得到的話。

或許,令人吃驚的是,選舉民主可能是最好的政治制度這一觀點在中國也被接受(雖遠非被全體認同)。無論我們聽到的中國和西方之間存在怎樣的“文明差異”,許多中國政治思想家都贊同民主是有史以來最好的政治制度。在中國組織推行多黨競爭的民主選舉是行不通的,但是中國政治思想家能夠也的確在學術期刊著作中表示選舉民主是一種理想。經常能在中國知識分子中聽到的論點是,現在不應該實行民主,因為中國農民的素質普遍偏低,隨著中國人的受教育程度和中國城市化水平不斷提高,民主將變得更加可行。Vivienne Shute, “China: Transition Postponed?”Problems of Communism41, nos. 1-2[Jan.-Apr. 1992]: 163.政治改革理論家俞可平曾經寫過一篇很有名的文章《民主是個好東西》(Democracy Is a Good Thing),呼吁在不同政府層面實行更多的選舉競爭。Yu Keping, Democracy Is a Good Thing(Washington, D. C.: 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 2009), and http://www.chinausfocus.com/political-social-development/the-case-for-an-orderly-democracy-in-china/.比較溫和的評論文章,請參閱高民政,中國式民主也是個好東西——由‘民主是個好東西’引發的幾點思考[J].探索與爭鳴,2013:4-10.虞崇勝認為,民主的基本構件是有多個候選人參與的競爭性選舉——無論是在地方層面還是中央政府——討論無此基礎的其他形式的民主(如黨內民主、民主協商或者基層民主)都是沒有意義的。虞崇勝,差額選舉:中國式民主的應然之路[J].探索與爭鳴.2012,5(271):56-59.馬嶺則更謹慎一些,他認為中國的緊迫任務是實施“民主監督”,但他說下一步就應該是民主選舉。馬嶺,代議制對民主的分解:民主選舉、民主決策和民主監督[J].戰略與管理.2012,5(6):27-38.在此,爭論的焦點與其說是對選舉民主的渴望程度,倒不如說是采用選舉民主的時機問題。需要再次說明的是,并非所有中國知識分子都贊同這種觀點:就我們所知,儒家思想家試圖為尚賢制辯護,認為它能夠對選舉民主產生制衡作用。有關學術界對中國民主的辯論,請參閱:Emilie Frenkiel, Parler politique en Chine: les intellectuels chinois pour ou contre la democratie [Talking about Politics in China: Chinese Intellectuals for or against Democracy](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2014).

從表面上看,很難理解為什么選舉民主能獲得如此廣泛的吸引力。至少有一點,通過自由和公正的競爭性選舉選拔國家領導人的歷史比較短(在大多數國家還不到100年,而科舉制在中國實行了1300年之久)。我沒有暗示歷史悠久就足以證明社會實踐具有合理性的意思(如歷史悠久的奴隸制)。但是,歷史悠久往往被視作支持某種無法直接判斷好壞的社會實踐的論證(相反,對沒有悠久歷史的爭議性事件暫時不做出評價是有道理的)。像其他任何政治體制一樣,它有優點也有缺點,如果斷言它是一直以來的最佳制度,未免言之過早。更根本的問題是,贊同一種不要求領導經驗(和專長)的制度而幾乎完全不懷疑它,似乎有些怪異。權力的實施有很多形式——在車間、學校、醫院、監獄等地方,自然的假設是高層領導人需要具備過往經驗才會被賦權。任何一家公司或者大學都不可能選擇一個沒有任何實質性領導經驗,尤其是缺乏在本領域內的經驗的人擔任高層領導。就大學校長而言,這里的經驗未必是本領域的:比如,珍妮特·納波利塔諾在2013年之所以被任命為加州大學校長,至少部分是因為她在擔任亞利桑那州州長和國土安全部部長時累積的行政經驗。但是,政治權力是個例外:選擇一個沒有任何政治經驗的人擔任領袖并沒有問題,只要他(或她)是按照一人一票的方式挑選出來的。

那么,我們為什么會相信選舉民主是道德上可取的政治制度的必要基礎呢?很少有人有時間和動力去閱讀政治學期刊上的辯論同樣,除了人權法專家之外,很少有人知道《世界人權宣言》具體規定了“人民的意志是政府權力的基礎;這一意志應以定期和真正的選舉予以表現,而選舉應依據普遍和平等的投票權,以不記名投票或相當的自由投票程序進行。”(第21條第3款),所以關鍵的解釋不可能是反思和認可學術文獻中辯論的結果。事實上,有關政治科學的辯論或許會破壞人們對于民主的信心。在美國名牌大學獲得政治學博士的中國知識分子往往會對將選舉民主作為中國政治理想這一觀點做出最嚴厲的批評[任劍濤,價值隱匿與知識扭曲:留美政治學博士對民主的拒斥[J].戰略與管理,2012(1)]。任劍濤嚴厲批評了這些學者過分夸大美國選舉民主的弱點和“中國式民主”的優勢。同等投票權之所以有價值,或許是政治共同體中從前處于邊緣位置的群體——如女性和少數族裔——長期進行政治斗爭的結果。有關美國選舉權不斷擴展的漫長和艱苦的斗爭歷史,請參閱:Alexander Keyssar, The Right to Vote: The Contested History of Democracy in the United States (New York: Basic Books, 2009).另外一個原因可能是,20世紀民族身份認同越來越重要:有更多的人認為他們的首要身份認同是與國家捆綁在一起的,他們逐漸看重平等參與國民政治的權利,將其視為獲得尊嚴的關鍵。還有一個原因是,“二戰”后,尤其是蘇聯解體后,美國在經濟、政治和意識形態上的霸權地位。美國推動選舉民主,將其視作“民主自由的唯一標準”,其他國家都必須正襟危坐,仔細傾聽。套用卡爾·馬克思的話來說,占統治地位的國家的觀點就是占統治地位的觀點。或許“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已變為“政府面前人人政治平等”。人人平等、主權在民的觀點源自并取代了猶太教和基督教中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觀點(這也解釋了為什么許多公民愿意為國犧牲)。有關這種觀念的歷史演變過程,請參閱:Paul W. Kahn, Putting Liberalism in Its Place(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s, 2005).而我們要求在政治上平等的觀點轉變為大眾心中普遍存在的錯誤觀念,即實現政治平等必須采取一人一票的形式。原則上說,政治平等還可以有其他形式,如人人都有平等的權利參加能夠讓公民擁有政治權力的考試。投票行為能夠賦予人們產生心理滿足的體驗:我逐漸覺得在選擇統治者方面,自己有發言權(即使我的投票并不能產生多大影響),因此我逐漸珍視投票權,而這種賦權意識或許還會延伸到社會生活的其他方面。正如托克維爾所說,“由民主政府引入的,政治世界中無休止的激烈爭論會對所有社會話語產生影響……我敢肯定美國的民主制度,以及國家實體是當地居民開展繁榮的商業活動的原因(就算不是直接根源,也是間接根源)(http://www.marxists.org/reference/archive/de-tocqueville/democracy-america/ch14.htm)。但是,只有民主式的政治能量才會轉變為社會和經濟能量這一論斷還不夠直白。社會能量很難衡量,但是,即便一個非專業的觀察家也不會注意不到,如今存在于中國的頻繁流動性和旺盛的社會活力,正如托克維爾時代的美國社會。如果經濟增長速度可以作為衡量經濟能量的指標,那么新加坡和中國在過去30年的表現都遠遠超過民主國家。人們常常聽到的觀點是,中國需要民主以便獲得高水平發展的經濟增長所需要的更多創新和創造性。但是,象征創新的指標如中國在國外注冊的發明專利的數量自2003年以來一直在迅速增長(“Chinese Patents: Ever More Incentive,”The Economist, 24 May 2014; 也可參見“The China Wave: Chinese Management Ideas are Beginning to Get the Attention They Deserve,”The Economist, 13 Sept. 2014)。任何要修改或者廢除一人一票模式的嘗試都將引起強烈的爭議,因為那些被剝奪了平等投票權的人將會感受到,他們是“失敗者”,或者在做出知情政治判斷的能力方面被正式貼上低人一等的標簽。這種感受在不通過選舉制選拔領導人和通常支持賢能政治的國家里不會體現得那么強烈(比如中國,請參閱本書第三章第三節),但是民眾會對選舉民主制非常向往,一旦實現了民主選舉之后,那些試圖修改或者廢除選舉制度的人就會被視為“失敗者”,而且民眾也會反對任何變化。另一方面,如果選舉民主不能實現其許諾的種種好處的話,強大的少數派(如泰國)甚至多數派(埃及?)或許更喜歡軍事政變。通過競爭性選舉挑選領導人的觀點很容易被理解和實施。投票或許是一種共同體的儀式,強化參與者的團結意識:投票時,我們感受到自己是共同體的成員。而最大的可能是,在不同背景下這些因素在不同程度上形成了不同的組合性影響。必須承認,我本人在心理上并沒有任何的不適:自從30年前離開加拿大以來,我就沒有再投票選舉過政治領袖,我既不想它也不覺得個人尊嚴因此受到了損害。對那些關心政治影響的人來說,通過教學和寫文章等手段產生的影響或許足以彌補因為失去選舉權而造成的遺憾。

無論支持投票的歷史和心理機制是什么,值得提出的問題都是論證選舉民主的觀點在道德上是否具有可取性。哲學家們往往區分有關民主的兩種論證。有些哲學家認為投票權和競選政治職務對個人來說具有內在價值,無論它們對集體來說是否可取:平等投票權和少數服從多數等民主程序具有內在價值,如平等、公平、尊嚴、自主性、參與性、團結、互信等。這些價值本身具有道德威力,無須考慮其是否會產生好的結果。不僅自由主義者或道義論者提出過這種觀點:陳祖為從“儒家完美主義者”的角度出發,認為選舉表達了相互承諾和信任的理想。請參閱:Joseph Chan, Confucian Perfectionism: A Political Philosophy for Modern Times(Princeton, N. 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4), chs. 3-4.但是這種論證一直遭到強有力的反駁Jason Brennan, “Political Liberty: Who Needs It?”Social Philosophy and Policy29 (2012): 1-27. 對于多數派立場的強有力論證的批評,請參閱:Mathias Risse, “Arguing for Majority Rule.”Journal of Political Philosophy12, no.1 (2004): 41-64.,英美著名的哲學家,從約翰·斯圖爾特·穆勒到約翰·羅爾斯和羅納德·德沃金(Ronald Dworkin),都傾向于從功利的角度來為一人一票制進行辯護。Richard Miller,“How Does Political Equality Matter? Mencius Meets Walt Whitman,”paper presented at the“Philosophy and Public Policy”Colloquium, Wuhan University, 22-23 Mar. 2014.米勒本人站在非工具性的角度為政治平等辯護,即被剝奪了政治平等權的公民會感受到羞辱。但是這種觀點很大程度源于剝奪美國黑人選舉權的歷史經驗。如果人們不會因為被剝奪了同等投票權而感覺受到了侮辱,如果他們從非民主體制中獲得了足夠多的好處,這或許就不是一個成立的問題了。如果中國人在明明知道有其他選擇的情況下仍然普遍支持政治尚賢制(見本書第三章第三節),我們應該覺得中國人集體患上了虛假意識癥嗎?如果目標是在中國推動選舉民主,那么從投票的內在價值這一角度探討民主的好處可能并不會很有效,因為政治民意調查顯示,東亞社會公民所理解的民主往往是實質民主而非程序民主。Doh Chull Shin, Confucianism and Democratization in East Asia(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 322. 也可參閱拙著《東方遭遇西方》(孔新峰、張言亮譯,上海三聯書店,2011)第三章中的討論。也就是說,他們看重民主是因為其產生的積極后果而非民主程序本身。

那么,相關問題就是民主選舉能否產生良好的結果。從后果角度支持民主或許體現在溫斯頓·丘吉爾的那句話之中:“除了那些被一次次嘗試過的政府形式之外,民主是最壞的政府形式。”這句話被反復用來為民主辯護,而且往往被用來“封殺”任何針對民主優缺點的辯論。這并非丘吉爾的本意:他是在1945年選舉失敗被趕下臺后,于1947年在議會下院說出這番話的,他有理由感到苦澀(http://wais.stanford.edu/Democracy/democracy_D emocracyAndChurchill(090503). html)。無論民主有什么缺陷,其他選擇都更糟糕,所以就讓我們更加努力地增強對民主的信心吧。甚至西方世界中最尖刻地批判投票權的當代哲學家也承認(雖然沒有任何實證性的證據支持),“與其他競爭者(如寡頭政治)相比,民主的表現更好些,即便選民參與程度不高”。Jason Brennan, The Ethics of Voting(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1), p. 76.

但是,民主真的是最不壞的制度嗎?當然,丘吉爾時代的兩個主要選擇——納粹主義和蘇聯式的共產主義已經被埋葬在歷史的墳墓之中(也理應如此)。但是,如果另一選項是一直在實行的政治尚賢制的話,民主是最不壞的制度這一說法就未必一目了然了。請看兩個支持民主的最毋庸置疑的后果論觀點:(1)阿瑪提亞·森(Amartya Sen)的論證,民主國家沒有出現過饑荒Amartya Sen, Democracy as Freedom. New York: Anchor, 1999.,以及(2)民主國家之間沒有發生過戰爭。Thomas Christiano, “An Instrumental Argument for a Human Right to Democracy.”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39, no.2 (2011): 163-164.無須質疑這種說法的可靠性,但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說法同樣適用于兩個非民主國家——中國和新加坡(新加坡從20世紀60年代起,中國從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都有意識地進行了旨在提升政治領袖水平的尚賢制改革)。新加坡自1965年獲得獨立后取得了驚人的經濟奇跡,而且沒有參與戰爭。就中國而言,它不僅消除了饑荒,而且還在消除營養不良等問題方面比民主國家印度的表現更好。印度兒童營養不良的比例幾乎是中國的5倍。請參閱:http://www.worldbank.org/en/news/feature/2013/05/13/helping-india-combat-persistently-high-ratesof-malnutrition.中國最后一次大規模的戰爭是1979年的對越自衛反擊戰。從道德角度看,如果戰爭是正義性的,好戰傾向未必是太大的問題。為美國外交政策辯護的人可能認為,中國是在搭國際秩序的順風車,讓美國做“最臟最累的活”(進行正義戰爭)。但是,自由主義者和儒家學者都認為美國領導下的某些戰爭,如2003年入侵伊拉克就不是正義戰爭。有關這個問題的討論,請參閱拙著《超越自由民主》(李萬全譯,上海三聯書店,2009)第二章。雖然如此,我并不是質疑民主國家在總體上的表現比從前的其他政府形式都更好。我打算質疑的是以下這個觀點,即在善政的關鍵指標上,在可以預見的將來,民主選舉制將繼續比政治尚賢制的表現更好。

因此,在本章中,我將討論有關善政的某些不至于引起太大爭議的標準——選民應該盡最大努力挑選聰明的領導人,政府應該管理經濟以避免僅僅讓富人小群體享盡好處(或獲得主要的利益),領導人不應該推行破壞子孫后代環境的政策,政治體制不應該毒化社會關系,也不應過度地懲罰那些尋求用和諧的方式解決沖突的人。同時提出問題,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中是否存在替代民主的其他選擇,賢能政治是否能產生比民主更好(或者不像它那樣壞)的結果。在此,我的目的只是懷疑一人一票是選擇領導人推行好政策的最不壞的方式而已,并不是要提供一種全面的辯護,即支持政治尚賢制是選舉民主制的替代性選擇。換句話說,我只是想證明支持民主的后果主義論述未必是一目了然的。一旦將民主“去神圣化”,我們就可以用一種更加開放的心態來繼續討論政治尚賢制的優缺點了。

但是,為了讓論證更堅實,我想強調,我的目標是自由和公正的競爭性選舉(或者得到卡特中心認可的那些選舉)。請參閱:http://www.cartercenter.org/peace/democracy/des.html.政治經濟學家保羅·科利爾(Paul Collier)寫過一本嚴肅剖析貧窮和種族分裂的民主國家的書《最底層的10億人》《最底層的10億人》一書中文版已由中信出版社于2008年7月出版。——編者注The Bottom Billion)。在過去20多年里,高收入國家在低收入國家中積極推動民主,結果民主助推了政治暴力。最貧窮國家的選舉往往以賄賂、暴力威脅選民、排除強有力的候選人、計票舞弊等為特征;換句話說,這些地方的選舉并非是自由和公平的。Paul Collier, Wars, Guns, and Voters: Democracy in Dangerous Places(London: Vintage, 2010), pp. 28-36, 225.(從理論角度看)批評有缺陷的選舉太容易了,所以我要批評的是自由和公正的選舉的主要缺陷。

為了讓我的論證更加有說服力,我將選擇當今時代最強大和最有影響的民主國家美國來說明問題。當然,權力和影響力在成功提升人類幸福方面的作用是不同的。北歐國家往往在人類幸福指數排名中位居全球前列,但是將中國與只有幾百萬人且資源豐富、同質性較高的國家相比沒有什么意義。雖然這么說,我在本書中的確討論了微型國家新加坡,因為新加坡式的賢能政治在中國的影響力很大,而且我并不否認中國也能從北歐國家的政治經驗中汲取營養。考慮到本書是在中國背景下寫成的,我也會將中國與印度和印度尼西亞等民主國家相比,因為這兩個國家無論在人均GDP(國內生產總值)還是人口方面(印度)都與中國非常接近。通過指出印度普遍存在的營養不良問題和印度尼西亞的腐敗現象來體現中國政治制度在服務于民生方面的優越性,并不是很難。但是我主要從美國選取事例是出于如下的理由:(1)論述美國政治制度優缺點的學術文獻數量豐富;(2)大部分中國知識分子和改革者往往將自己的體制與美國政治體制相比,其隱含的假設是美國成為判斷中國政治未來好壞的標準。這樣說也出于一些個人原因:或許在接下來對美國政治體制的批評中體現的并不明顯,但我的確對美國有特別的親切感(我的父親和兒子都是在美國出生的,我最好的朋友也是美國人)。換句話說,我之所以寫美國是因為我在乎它,希望它變得更好。

要說明除了民主之外還有其他值得向往的(或者不那么壞的)選擇,我需要提出與自由和公正的競爭性選舉不相容的其他選擇。僅僅支持民主框架下的尚賢機構,如美國的最高法院、美聯儲和軍隊等或者英國的公務員體系不足以說明問題。這些機構只能在有限的領域內使用權力,它們最終要對民選政治領袖負責并從屬于這些領袖。它們只是作為選舉民主的補充而非替代選擇。請參閱我和李晨陽合編的《東亞挑戰民主》(The East Asian Challenge for Democracy,中文版即將由北京三聯出版社出版——譯注)的緒論。換句話說,我需要提出政治建議,還要構想出并非由(一人一票)選舉挑選出來的領袖組成的機構,這些機構有權對影響政治共同體的廣泛議題進行辯論并做出決策,而且可以推翻民選領袖的決策。

在本章中,我將討論選舉民主的4個主要困境:多數派暴政、少數派暴政、選民共同體暴政和競爭性個人主義者暴政。對民主的質疑自柏拉圖以來,至今有悠久的歷史,但我的焦點主要集中在當今選舉民主的主要缺陷上。我沒有把焦點放在所有的主要缺陷上:過去的政治理論家提出的,與當今世界的發展仍然相關的論證是民主規范(比如透明)與安全需求之間的沖突。關于這些,請參閱:Rahul Sagar, “Presaging the Moderns: Demosthenes’ Critique of Popular Government.” Journal of Politics71, no. 4 (Oct. 2009):1394-1405.在討論了每一種缺陷之后,我將論證比現存民主表現更好(或不那么壞)的其他選擇的理論可能性。但是,將現存民主的缺陷和還沒有完全實現的理論性替代選擇進行對比似乎不太公平,所以在每一節最后,我都會討論中國或新加坡實際存在的政治尚賢制的例子,它們可能將選舉民主的缺陷最小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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