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數派暴政
在選舉民主中,投票權轉變成了政治權力。最常見的對于民主的批評或許是選民多數派將使用其權力壓迫少數派。在柏拉圖看來,“多數”統治意味著頭腦簡單的公民很容易被蠱惑人心的煽動家(或詭辯家)動情的論述所左右,造成不公平的后果,比如他的老師蘇格拉底的死亡判決。在《理想國》(The Republic)中,柏拉圖為少數道德專家統治的觀點進行了辯護。正如一艘大船應該由訓練有素的能干水手掌舵一樣,政治共同體的領導人也應該是在哲學上受過訓練的人,他知道如何以公正的方式管理國家,他曾在基層工作過,隨后被逐步提拔到負責全局的領導崗位上。柏拉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認為,因為大部分人追求的是功利而非善良,公民應該是指那些有美德和能力的人;因此,公民身份應該僅限于那些擁有足夠自由時間來尋求良好生活的精英。“多數派暴政”這個術語因為19世紀英國哲學家約翰·斯圖爾特·穆勒的使用而廣為人知,他擔憂非理性的、自私的多數派依靠民主程序使用權力壓迫少數派,并推行惡政。
但是,在20世紀,自由民主鞏固了對多數派統治的憲法限制,自由民主國家通常都會保護少數群體和不受歡迎的個人,使其權利免受多數人的侵犯。群體間相互尊重的開明觀點并不總會(甚至通常不會)促進進步,邁克爾·曼(Micheal Mann)認為人民統治的觀點常常將“人民”定義為占支配地位的群體,他們會形成國家和民族的有機體概念,鼓勵對少數派的殺害和清洗以便產生單一民族公民群體,而這個過程從北半球傳播過來,現在已經蔓延到南半球的部分地區——但是仍然很難反對這樣的說法,即如果與其他政權形式相比,富有的、歷史悠久的自由民主國家現在能更好地保護個人和少數派群體免遭多數派的權利侵犯。但是,問題在于選舉民主制下的大多數選民,包括富有的自由民主國家的選民在內,在經濟和科學等領域選擇有動力和能力推行良策的政治領袖方面的表現并不好。用中國人的話來說,這些“發達”民主國家的選民“素質也不高”;缺乏政治素養的并非僅僅是中國農民。讓我們先來考察一下這種批評的若干論據,隨后與政治尚賢制進行對比并提出改善現狀的建議。
最初的民主——古代雅典將公民視為平等者,但奴隸和婦女(多數派)沒有公民權。據說婦女和奴隸天生地位低下,因而必須被毫不留情地統治。亞里士多德基于此種原因將他們排除在外的論證是令人懷疑的。但是,亞里士多德的確保留了奴隸獲得解放的可能性,暗示奴隸制不一定是永久性的。即使“天生低劣者”也可以受教育,但是除了那些心智發展不完全的人——類似于現代世界中的智力障礙者。如今,人們廣泛承認智力差異,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愛因斯坦;教授和人力資源部門的工作人員常常會比較他人的智力水平,認定即使在家庭背景和教育水平相似的人之間仍然存在智力差異。雖然如此,在實現公民身份面前,這些差別都不重要;大部分人能夠而且也應該接受教育,成為理性的選民,連續12年甚至13年的學校義務教育足以培養出合格的公民。
簡而言之,當今時代的民主政治建立在人們通常都能理性行動這一觀點的基礎上,他們會追求自己的利益和偏好。我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將以滿足自身需求的方式投票。
批評這種觀點的一個常見意見是,選民不應該過于自私。投票不像去看一場電影那么簡單:如果我看了一部糟糕的電影,我雖然浪費了自己的時間,但卻不會給他人造成損失。相反,如果我投票支持一個政治領袖,他不僅有權支配我,而且有權支配政治共同體中的其他成員。因此,我在投票時有道德義務考慮其他人的合法利益:換句話說,我有義務為了公共利益投票。
但是,普遍來講,大部分人投票是出于自身的利益。事實上,實證性的證據顯示,選民往往根據他們認為的國民共同利益而非自私利益進行投票。
基本問題不是大多數選民尋求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而是大部分選民缺乏做出知情的政治判斷所需要的知識。即使多數人渴望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他們也常常缺乏相關的知識。
首先,多數人缺乏時間了解政治動態,并根據了解的內容進行投票。與古代雅典相比,現在的情況更加糟糕,正如白彤東所說,讓奴隸從事勞動:
使雅典公民從日常工作中解放出來,從而有可能充分參與政治事務的討論。但是即使有了奴隸,雅典公民政治能力的充分性仍然受到柏拉圖和阿里斯托芬等人的挑戰。生活在現代民主國家的普通人需要努力工作以維持其渴望的生活水平(這是資本主義的基本事實,或許也是擺脫了因使用奴隸而獲得閑暇的內疚感的所有現代社會的基本事實),他們參與政治活動的可能性有多大呢?他們怎么才能獲得理想的自由和協商民主所需要的政治能力呢?
問題不僅僅在于缺乏時間。與古希臘城市國家相比,現代的民主國家在規模上往往很大,個體選民的決定不大可能對選舉結果產生任何統計學上的影響。因此,選民將時間花在其他的事情上符合理性的選擇,正如詹森·伯南(Jason Brennan)所說:“公民無知是符合理性原則的。個體公民幾乎沒有任何權力支配政府,個體選民能期待的利益幾乎是零。因此,政治知識對選民來說沒有任何利益可言。而且獲得知識非常困難,還需要付出代價。如果你知道你的選票可能會產生決定作用,那么你可能愿意花費時間和精力學習政治知識。但是當你意識到你的選票并不會產生任何影響,你很可能就懶得去找麻煩了。”簡而言之,現代民主國家的選民缺乏時間和動力去提升其政治能力。
即使選民有時間和動力去了解政治,他們也會受到種種認知偏見的影響——潛意識推理錯誤會扭曲我們對世界的判斷。諾貝爾獎獲得者丹尼爾·卡尼曼(Daniel Kahneman)總結了幾十年的學界研究,結論是人們對自己的判斷往往過于自信。過分自信的例子之一是“無所不在的樂觀主義偏見”,這種偏見會導致一種我們控制一切的觀念:“心理學家已經證實,在許多美好的品質面前大部分人都真誠地認為自己優于他人……‘90%的司機相信他們的駕駛水平比平均值高’,這是一個得到普遍認可的心理學發現。”創業者同樣擁有這樣的幻覺。“美國小企業在創立5年后還能繼續生存的概率在35%左右。但是開辦這種企業的個人并不相信這個統計數字適用于自己。超過81%的創業者認定,自己成功的概率在70%或者更高,33%的人說他們失敗的概率是零。”卡尼曼提出,改善我們的判斷并糾正偏見是可能的,但是“如果不付出相當的努力,很難實現”。而且,“與你本人即將進入雷區的時候相比,當你注意到別人走進去的時候”,你更容易辨認出認知上的雷區。“在避免錯誤方面,組織比個人做得更好,因為組織往往思考得更緩慢,有能力遵循嚴格的程序。”雖然卡尼曼并沒有這么說,但是投票亭似乎就是被設計成將非理性決策最大化的地方——在這兒,個人表達政治偏好,沒有任何義務提前進行學習(即無須做出努力),也沒有來自他人或者組織的任何反饋意見,而這些反饋本來是有可能制衡認知偏見的。
考慮到多數選民缺乏時間、動力和認知技能來獲得政治知識,大部分選民常常對關鍵議題非常無知也就沒有什么可驚訝的了:“比如,79%的美國人不能認出本州參議員。在選舉年,大部分公民認不出自己所在選區的國會候選人。就在2004年美國總統大選之前,70%的美國公民不知道國會已經增加了醫療保險的處方藥福利,即使這是聯邦預算在過去幾十年增加幅度最大的新補貼項目。一般來說,其他民主國家的公民也并不比美國人更知情。”有些選民“持有明顯的愚蠢想法。比如2009年對新澤西州選民的民意調查顯示8%的人(包括5%的民主黨人和14%的共和黨人)相信巴拉克·奧巴馬是反基督分子,19%的人(包括40%的自認為是左派自由主義者的人)相信喬治·布什在‘9·11’事件發生之前已經得知‘9·11’陰謀”。
而2005年美國律師協會的一項調查發現,22%的受訪者認為政府三大部門是“共和黨、民主黨和獨立黨”,在1987年——蘇聯解體之前——半數的美國人認為馬克思提出的“各盡所能,按需分配”原則就寫在美國憲法中。
當然,當代政治不僅僅是有關政治人物和機構的知識。制定和實施經濟政策是現代國家的主要活動,但是布萊恩·凱普蘭(Bryan Caplan)已經指出,有關經濟學的觀念中充斥著嚴重的系統性錯誤:“人們不知道市場的‘看不見的手’,我稱這是反市場偏見;人們低估與外國人交往的好處,我稱這是排外偏見;人們將繁榮富裕不是等同于生產而是等同于就業,我稱這是制造就業偏見;最后,人們傾向于認為經濟狀況很糟糕而且會越來越糟,我稱這是悲觀主義者的偏見。”科學對政治學也很重要,選民有關科學的觀念同樣充斥著系統性錯誤。與科學家中幾乎達成共識的觀點相反,只有44%的美國人相信全球氣候變暖主要是由人類活動造成的;相反,77%的美國人相信有跡象表明外星人訪問過地球。
科技界中的絕大多數人(97%)認為,人類和其他事物一樣隨著時間的變化而演變,這是自然演化過程,但是只有21%的美國人相信進化論。
或許選民無知并非民主的真正挑戰。投票不過是公平的程序,給予每個人平等影響政治結果的機會,我們不能期待民主決策遵循真理、審慎和正義的標準。但是,如果單獨來看,公平的程序主義很難作為認可民主的強有力理由。正如戴維·伊斯特(David Estlund)解釋的那樣,“民主程序(至少其中部分)的確是公平的,但這在道德上很難成為支持權威和合法性的重要理由。單單程序公正并不能解釋我們可能覺得必不可少的民主機構的大部分特征。讓我用一句玩笑話來說明我的觀點,如果我們想要的是對所有人都公平的程序,直接拋硬幣打賭不是更好?也就是說為什么不隨機地選擇法律或政策?”換句話說,我們關心投票過程不僅僅因為它是公平的程序(拋硬幣決定同樣公平),而且因為我們認為它將帶來公平的結果。
不用為選民的無知感到擔憂的另外一個理由,是首先由亞里士多德本人提出的“集體智慧”。一大群人的智慧和美德比一小群人更多:無論個人的知識是多么不完善,許多人的觀點集中起來就會構成某種形式的集體智慧。這種觀點有一些證據支持:比如,僅僅是經濟預測的平均值都要比單個預測準確得多。但是,這種有利的結果只能是在個體已經擁有了足夠的信息儲備時才會產生:比如,普通美國人認為,18%的聯邦預算被用來對外援助(事實上,只有1%),因此,大部分美國人更愿意削減外援。
政治中不存在可以整合錯誤觀點,最終產生有益結果的“看不見的手”。正如伯南所說:“受到系統性偏見困擾的民眾并不能做出很好的預測……想要做出準確預測,增加決策制定者的認知多樣性與增強群體內個人的預測能力同樣重要。”
也就是說,有關“集體智慧”的論證只有在群體頭腦清醒的情況下才奏效,但對多數選民來說,這并非真實情況。
而無須擔心選民無知的最具說服力的理由是,他們選擇的官員并不這么無知。選民或許缺乏對政治機構和政策的了解,但重要的是,民主社會中的公民有足夠的智慧判定他們所選的領袖的品格,他們能夠選出擁有足夠的美德和專業技能的領袖指導政治走向清明。候選人在選舉季節會迎合選民的非理性,但在當選后他們通常會違背選舉時許下的諾言,因為他們原本就知道這些許下的諾言是不現實的或者不道德的。比如,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歷任美國總統競選人都通過指控在任總統“溺愛”中國而挑起選民的排外偏見,但是一旦他們登上權力寶座之后,往往會繼續前任的溫和做法。即使候選人與選擇他的民眾同樣持有錯誤的觀點,根據賢能原則選拔出來的專家組成的司法和行政部門也常常可以使政策制定過程更為合理。最明顯的例子就是美國最高法院有權推翻那些限制個人權利的法律,如果這些權利是得到美國憲法保護的話。
不幸的是,這些針對選民非理性的限制并不足以防止出現糟糕的政策(或將其危害最小化)。最好的社會科學研究顯示,政府官員通常試圖給予民眾他們要求的東西,結果是“公民在生活中必須容忍包含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的法律,容忍不必要的戰爭,就業機會越來越少且質量偏低,犯罪率更高,污染更嚴重,福利待遇更低”。在新興民主國家,這些問題變得更加嚴峻:在相互仇恨和越來越不相信他人的社會中,多數派群體往往用民主方式壓迫少數群體,這或許也正是悲觀主義者(現實主義者)擔心中國民主化的特殊原因吧。
如上所述,在成熟的自由民主國家,民族沖突常常因為憲法確立的機制如聯邦主義或少數派權利等而得到緩和。
但是,很少有其他措施能夠制衡可能導致災難性政治后果的其他形式的非理性。一項針對首席財務官的研究發現,在2007~2008年金融危機之前(之后是大衰退),那些對標準普爾指數充滿自信和樂觀的人也對其公司的前景過分自信和樂觀,因而比其他人更愿意冒險。正像卡尼曼所說,“樂觀主義受到高度重視,具有社會性,而且有利可圖;民眾和公司傾向于獎勵那些提供危險且誤導人信息的人,而非說真話者”。不幸的是,政府官員和監管者同樣抱有樂觀主義偏見(或者至少沒有感受到需要糾正企業界的樂觀主義偏見)。在加利福尼亞州,普通選民一再要求降低稅負和提高公共開支,這就是1979年加利福尼亞州憲法第13條修正案批準的非理性,它通過凍結財產稅嚴重限制了加利福尼亞州各個區縣的主要收入來源,導致公共債務飛漲以及花在監獄上的公共開支比高等教育開支還多。
選民群體不了解科學也會造成消極的政治后果。最明顯的是,專家觀點和選民無知之間的聯系斷裂,讓美國的政策制定者更難應對氣候變化,這或許應該是當今時代最大的政治議題。不那么明顯的是,科學和民主政治兩個領域擁有完全不同的文化,這使得人們很難從一個領域跨越到另外一個領域。科學家看重思想誠實,正如馬克·亨德森(Mack Henderson)所說:“持有一個無法用證據支持的糟糕觀點并不丟人,只要科學家不是不顧數據支持而一味地固執己見。科學家可以,甚至被鼓勵改變其觀點。”但是,成功的民選官員常常更愿意宣稱其信念不可撼動的真理性,而且本來應該被視為在獲得新信息后產生的新思維,卻常常被選民看作官員不值得信任的證據,這些改變思路的官員會被選民看作是些不能堅持自己觀點的無原則賭徒。因此,很少有科學家從政,科學家當選高官的人數就更少了,因為科學的價值很少會被“做出影響每個人生活的決策的部長、顧問和官員們理解”。
在美國,“太多的政策與經驗主義原則完全不符。醫藥行業仍然更多地受到商業行為而非數據的驅動。我們仍然限制吸毒上癮者的針頭交換行為,即使有壓倒性的證據證明我們應該采取其他的行動。我們聽任醫藥公司推出新的、更昂貴的藥品,雖然療效并不比現有的便宜藥品更好”。甚至對華政策也受選民非理性的影響,盡管這可能有悖于選民自己的利益:2009年,奧巴馬政府單方面對中國輪胎進口征收關稅,這個舉動受到多數經濟學家的質疑。該關稅保護了1200個美國人的工作,但僅僅在2011年一年,美國消費者就花費了110億美元購買高價輪胎,或者說每個工作崗位價值90萬美元。
簡單地說,選民缺乏政治、經濟和科學知識常常導致當局制定出糟糕的政策。
那么,應該怎么辦呢?約翰·穆勒為民主辯護的名言是,政治參與可以教育公民。正如陪審團的義務迫使參加者超越自我利益進行思考,并以理性的方式與人協商,考慮如何更好地對待他人。同樣,行使權力對于那些必須使用權力的人來說是一種寶貴的訓練。通過允許和鼓勵民眾站起來捍衛自己的權利,同時要求一定程度的公共服務精神,民主參與將促進民眾道德和思想的進步。我們會接觸到各種各樣的觀點,而我們的觀點將會變得更加縝密,并能考慮他人的利益。換句話說,解決選民無知的辦法是為民眾提供更多政治參與的機會,從選舉村委會到組建全球性的網絡共同體。不幸的是,證據顯示的情況正好相反:那些能夠清楚表明己方和反方觀點的,有豐富政治知識的人往往不太參與政治;而那些積極參與政治的人往往都不愿意進行民主協商。
或許更直接的解決選民無知的辦法是教育選民。杰米·特倫斯·凱利(Jamie Terence Kelly)在其最近出版的書中討論了認知偏見對政治行為造成的影響——框架效應(framing effect)。他的研究顯示,同樣的問題若表述方式不同就會產生在本質上完全不同的政治決策。為了糾正這個問題,凱利建議推出公民教育項目以克服框架效應的病態影響。他認識到,問題在于沒有充分的證據證明公共教育能消除所有(或大部分)的偏見。而且,這種項目“可能在經濟上非常昂貴,而且要求人們敬重專業知識”。
考慮到美國反對大政府和反對精英的政治文化,很難想象這樣的項目能夠大規模地付諸實施。
更加令人擔憂的是,大部分需要接受教育以克服認知偏見的人正是那些最不大可能讀書的人,很多文章和書籍本來可能會起到幫助作用。詹森·伯南在《投票倫理學》(The Ethics of Voting)的后記中提出了旨在幫助我們克服認知偏見的若干建議,如“在一年的時間里,不要閱讀任何為你現有觀點辯護的東西”。但是,這樣的建議可能導致一段政治癱瘓期,極端主義者和教條主義者可能會趁機占據政治領地。伯南的確主張那些容易錯誤投票(即以不道德或不理性的方式投票)的人應該放棄投票權,但是,又有多少非理性的選民愿意考慮他的論證,聽取他的建議呢?伯南寫道:“一個因為自己覺得厭惡而投票禁止同性戀婚姻的人,除非在非同尋常的情況下,是應該對其有害的投票感到內疚的。”
同性戀厭惡者(或真誠的基督徒)讀了伯南的話可能得出結論說,啊,他是對的,我應該克制自己不去反對嗎?有任何證據表明讓無知的選民意識到自己錯誤的政治觀念會促使他們放棄投票嗎?經濟學家基本上一致認為,讓個別投資者根據股票市場指數做出正確決策是困難的,但是美國公眾中只有55%的人這樣認為;而且公眾在得知經濟學家認為其接近于不可能之后,反而對自己成功挑選股票的能力越來越有信心。
在泰國,“84.2%的人表達了他們對自己參與政治的能力的信心——更驚人的是,其中71.7%的人說,他們能夠參與政治,雖然他們根本不理解政治”。
然而令人感到不安的真相是,減少無知選民的政治影響的最好方法(或許是唯一的方法)是剝奪他們的選舉權。
在其最近發表的一篇文章中,詹森·伯南放手一搏。他提出,公民應該擁有這樣的權利,即針對他們的任何政治權力都應該是有能力的人以適當的方式行使的,而普選權破壞了這種可選擇權利。因此他認為,普選權應該僅限于具有充分政治能力的公民。他認為,適當的投票人考試體制能夠服務于這個原則。但是,伯南的論證是有問題的。他利用陪審團類比為選民能力原則辯護:陪審團對被告的命運擁有極大的決定權,因此,如果某個陪審員表現出某種偏見或不稱職,他能夠而且應該被取消陪審資格。同樣道理,在行使可能影響到他人的權力時,選民也應該因為不道德或者能力不足而被取消資格。但是這里有個關鍵的區別:如果陪審員不稱職,他對一個人的生活產生的影響是清晰而且即時的(如被告可能被關進監獄)。但是,如果選民不稱職,給政治結果帶來的影響充其量也就是間接而不明顯的。所以,不稱職的選民并不會像不稱職的陪審員那樣產生很大威脅(或令人擔憂)。無論如何,針對伯南的建議的主要批評意見仍然是政治性的。伯南建議“我們(美國人)或許可以首先在小范圍內開始選民考試實驗。比如,在美國的一個州首先開始這種實驗最好。如果實驗取得了成功,這些做法就可以推廣開來”。但是,這種實驗不大可能符合美國憲法的精神。
更嚴重的問題是,很難想象選民會贊同剝奪其投票權的這種“實驗”,尤其是在美國這種強烈反對精英政治的文化中。事實上,我不認為現代民主國家中的任何一個選民會同意修正一人一票的選舉實踐。政治壓力一直傾向于減少對投票權的限制,如將投票年齡從18歲降低為16歲。一旦選舉民主制到位,改變政治制度的唯一方法就是使用軍事力量(正如我們在埃及看到的那樣)。有關“精英政治”的爭論,在擁有根深蒂固的政治精英主義文化的東亞社會更容易被認真對待;而在民主社會,一人一票形式的選舉民主已經獲得了幾乎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
選舉民主的替代選擇:新加坡式的賢能政治
新加坡也有民主選舉,但是這種選舉受到嚴格的限制:選票是有編號的(因此,選民或許會擔心在投票后被人辨認出來),媒體遠非自由、開放和均衡的,結社自由方面受到嚴格的限制,選民受到被報復的威脅(比如反對派街區的公屋改造升級可能被延緩),反對派候選人一直受到嚴厲的報復。過去幾十年,(從民主的觀點看)新加坡已經有了顯著的改善,但是,選舉離自由和公平還有很大的差距。這樣看來,同一個政黨——人民行動黨自1965年新加坡獨立以來就一直在新加坡執政也就不那么令人驚訝了。
西方人往往將政治世界分為“好”的民主國家和“壞”的專制國家,但是新加坡的領導人拒絕這種二分法。相反,他們認為,賢能政治的概念最恰當地概括了新加坡的政治制度。考慮到新加坡人口少、資源有限,國家應該由最聰明和最有品德的人來領導,新加坡開國領袖李光耀說:
新加坡是基于勤勞和功績而不是依靠天生的財富和特權的社會。精英根據人民的利益把握國家前進的方向、制訂規劃、控制國家權力。我們就是在資源貧乏和有限的情況下,依靠這個群體創建社會組織,激發全民的熱情和蓬勃發展的力量,創造出為國民提供亞洲第二高生活水平的奇跡。這種頑強奮斗的精神是新加坡應該保持的。實施現有計劃的主要重擔落在大概300個關鍵人物身上,他們來自貧窮的或中產階級家庭,來自說不同語言的學校。新加坡實行賢能政治,這些人就是通過自己的品德、才干和辛苦工作脫穎而出的。
賢能政治的基本觀點是,人人都有平等的機會接受教育并為社會和政治做貢獻,但不是每個人都擁有同樣的能力做出知情的道德和政治判斷,成為出類拔萃的人才。因此,政治的任務就是辨認出具有超常能力的人,讓他們為公眾服務。如果領導人表現良好,人們就會支持他。
這種機制在新加坡華人社區引起強烈反響。新加坡總理李顯龍解釋說:“在儒家豐富的思想中,有許多觀點對我們仍有借鑒意義,其中之一就是君子治國,治國者有責任為人民做好事,并獲得人民的信任和尊重。這比西方的理念更符合我們的實際,西方認為應該盡可能限制政府的權力,總是用懷疑的目光看待政府,除非它能證明自己。”
過去幾十年,新加坡已經逐漸形成了選拔政治領袖的嚴格和復雜的機制。搜羅優秀人才從學校開始,他們辨認出有前途的學生,為將他們培養成為未來的政府領導人做準備。學生在學校生活的一些關鍵階段都要參加大型的全國性考試。成績優異的學生再接受進一步的智力水平測驗以及誠信、責任意識、領導技能和情商等方面的測評。成績最好的學生會獲得政府獎學金,并被送往國外名牌大學學習(他們要簽訂協議承諾畢業后返回新加坡)。畢業之后,少數政府獎學金獲得者會被選拔進入門檻極高的公務服務部門。內閣部長的選拔程序更是系統性的而且非常嚴格,一旦被選中,他們將被期望在職位上歷練至少3~5個任期,因為(按照李光耀的說法)一個部長需要經過兩個任期的訓練才能勝任這個工作。因此,新加坡訓練有素的政治領袖中的很多人都擁有經濟學、科學的專業知識,這些政治領袖能夠參與長期的社會和經濟規劃。
讓新加坡式賢能政治具有吸引力的是它在經濟上取得的驚人成功:正如李光耀所說,人民行動黨帶領國家“從第三世界邁進第一世界”。因此,人民行動黨自20世紀60年代初期起就贏得了大部分選民的支持,甚至社會批評家也都承認大部分公民相對滿意,而且他們有理由支持這種政治制度。那么,新加坡為什么沒有變成擁有自由和公平選舉的真正選舉民主國家呢?主要原因是民主制與尚賢制的矛盾。新加坡式的賢能政治基于這樣一個假設,即政治領袖比普通民眾能更好地把握共同體的長遠利益,人民行動黨通過塑造新加坡人新的身份認同,嘗試抗擊各種形式的民族狹隘主義的侵襲,這種身份認同的基礎就是安全和繁榮。政府打破民族聚居,將民眾遷移到民族混居的公屋,讓喜歡聚居的華人群體處于邊緣化地位。
它還大力推廣使用英語,而不顧包括華人在內的大多數族群的反對意見。李光耀直言不諱地說,新加坡的民族建構實踐與多數派統治的觀念格格不入:
假如我們選擇了華人,或者試圖支持華人,我們怎么謀生?我們如何適應這個地區和這個世界?我們不能生活下去。但是,華人想要這樣的結果。如果我們進行投票,我們就必須推行那樣的政策。所以,當人們說,“啊,要咨詢民眾”,這完全是孩子氣的話。我們是領袖,我們知道后果如何。有人說民眾會考慮自己的利益。你真的相信那個小學六年級算術考試都不及格的家伙,會明白他在語言、文化和宗教問題上的選擇產生的后果嗎?但是,我們知道后果。我們可能要餓肚子,我們可能會面臨種族騷亂,我們可能會陷入國家解體的風險。
今天,英語已經成為新加坡的通用語,而20世紀60年代更加民主時期的種族騷亂已經成為遙遠的歷史記憶。
而且,培養領導人需要若干選舉周期的事實意味著,尚賢制與多黨制是矛盾的,因為多黨制意味著政治權力可能會不斷轉換。考慮到新加坡的人才庫比較小(那是一個只有500萬人口的城市國家),如果新加坡的頂尖人才覺得最終未必會得到政治權力,那他們就不會接受長達幾十年的培訓,而且他們也不會愿意投入到可能無法產生真正勝利者的多黨制競爭的政治漩渦中。即使能選出有才華的領袖,如果他們擔憂每隔四五年就可能失去執政權的話,他們也會缺乏進行長遠規劃的動機。
話雖然這樣說,為了讓政府變得更愿意回應民眾的訴求,對普通公民的需求保持敏感,還是有必要進一步民主化。尚賢制是一種強有力的意識形態資源,用以維持人民行動黨的領導地位,尤其是在國家確立和經濟快速發展的幾十年里。最近一些年,該國的意識形態霸權開始出現裂縫。擁有其他視角的新社會團體逐漸登上政治舞臺,它們借助新媒體技術發表的觀點,開始說服很大一部分新加坡人。隨著新加坡參與經濟全球化的承諾所帶來的問題,不斷侵入公民日常生活體驗的方方面面,民眾對尚賢制的信念開始減弱,反而產生一種強烈的感受,認為精英主義讓獲勝者的利益最大化,同時忽視那些限制弱勢群體獲得機會的因素和理由。正如陳思賢(Kenneth Paul Tan)所說,尚賢制在新加坡已經成為一個貶義詞。
隨著尚賢制失去道德權威,在不斷擴張和政治化的新社交媒體環境中,反意識形態霸權和替代性意識形態已經風起云涌。2011年的議會選舉被證明是新加坡政治歷史的分水嶺:人民行動黨在大選中“僅僅”獲得60%的選票,失去了6個議會席位。作為回應,人民行動黨當局已經采取措施,努力適應新社交媒體環境,現在的新加坡在政治上變得更加開放了。有觀點認為,人民行動黨需要將其狹隘的賢能觀點擴大化,人才的標準不應僅限于技術和學術,還應考慮到交際技能和情商對于在競爭性選舉中取得成功的重要性。而目前的問題在于它能否在充滿活力、勢不可當的反對派力量真的威脅到人民行動黨的統治之前,做到這一點。如果在未來的選舉中,人民行動黨沒能贏得多數選民的支持,會發生什么情況?人民行動黨會心甘情愿地放棄政權或與他人分享政治權力嗎?到那時,新加坡式尚賢制與民主制的矛盾才會真正凸顯出來。在從英國殖民統治時期繼承下來的民主選舉制的基礎上建立單一政黨的尚賢制,這本身或許就是一個錯誤。
當然,中國從未考慮過通過一人一票的方式選舉國家領導人,雖然學界普遍認為中國一直在從新加坡的政治模式中尋找靈感。自20世紀80年代初期以來,中國官員一直前往新加坡接受培訓,學習新加坡的經驗。
當然,新加坡的政治價值觀和機構不能完全照搬到中國這樣的大國,但新加坡政治體制的某些方面或許值得借鑒。
部分受到新加坡的啟發,中國逐步形成了非常精細和系統的政治人才選拔體制(請參閱第二章)。因此,中國政府擁有很高比例的經濟學家和科學家(在民主國家的背景下,大部分人是不可能當選的),他們反復試驗、不斷努力,因而在過去30年里使數億中國人擺脫貧困走向富裕。在中國,依據選賢任能原則而非家庭背景、財富和政治關系等挑選政府官員的尚賢制理想,距離安全實現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但是,如果中國繼續推動尚賢制的發展,避免民主國家中因為選民無知而導致的糟糕政策(尤其是美國,因其實力強大、人口眾多而經常與中國相比),它將樹立一個供他人學習的榜樣。目前來看,中國的狀況仍不盡如人意(就治理水平而言),而美國也非病入膏肓,中國的賢能政治還不足以在海外產生影響。但是情況正在發生變化,未來,中國或許會在規范性治理方面成為選舉民主國家不可忽視的挑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