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總序:文明歷史的叩問(2)
- 中國原生文明啟示錄(全三冊)
- 孫皓暉
- 5077字
- 2017-03-23 17:45:50
日本人是完全不可思議的。他們在鐵砧上打鐵是蹲著的,使用鋸子、刨子是拉而不是推,蓋房子先蓋屋頂,開鎖鑰匙向左擰。日本人做一切事情都是相反的。話倒著說,書報倒著念,文章倒著寫。人家坐椅子,他坐地板。魚蝦生吃。講完一個人的悲劇后,就放聲大笑。穿新衣服掉進泥塘,爬起來面帶笑容。有話不明說,而是說反話。討論問題拐彎抹角。在家里以過分的禮節款待你,在火車上卻粗暴地又推又搡。殺了人,還要向仆人道歉,說把他屋子弄亂了。
相反,19世紀的日本學者福澤諭吉在其《文明論概略》中,對歐洲文明與美國文明,也作出了完全不同于西方的評價。他這樣說——現在稱西洋各國為文明國家,不過是在目前這個時代說的。如果認真加以分析,它們的缺陷還非常多。例如,戰爭是世界上最大的災難,西洋各國卻專門從事戰爭;盜竊殺人是社會罪惡,西洋各國的盜竊案殺人案卻層出不窮;此外,西洋各國(在政治上)結黨營私爭權奪利,相互攻訐而吵嚷不休;至于外交上耍手段玩弄權術,更是無所不為……假如千百年后,人類的智德已經高度發達,再回顧西洋各國的情況,將會為其野蠻而嘆息。
由此可見,文明的發展是無止境的,不應滿足于目前的西方文明。
對不同文明的各自評價,為什么差異如此之大?
人類文明的標尺,為什么會如此不同?
人類歷史上曾經有過無數的沖突。我們不能說,人類的沖突總是基于文明的差異而發生的。但是,我們可以確定地說,人類每次大沖突的背后,都埋藏著文明差異的根基。有許多沖突,文明的差異甚至成為直接的誘發因素,或者根本性的原因。
古典時代,文明差異直接引起沖突的現象尤其普遍。中國春秋時代,周邊游牧族群不斷入侵華夏腹心地帶,爆發了大規模的基于文明沖突的長期戰爭。戰國與秦帝國時代,北方匈奴與諸胡嚴重地侵犯華夏,再次爆發長期的文明大沖突。此后的魏晉南北朝時期、宋元明清時期,這種不同民族的文明沖突,在中國及其周邊大地上,一直沒有終止過。
在中國之外的世界環境中,馬其頓民族對古希臘的征服,羅馬帝國對埃及的遠征,古印度佛國的突然滅亡,古巴比倫帝國的突然滅亡,羅馬帝國的解體星散,十字軍東征的宗教戰爭,等等,也無不因為各民族文明形態的巨大差異而生發出來。
歷史的邏輯是:越是相互處于閉塞狀態,不同文明之間的沖突便越是激烈。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人類文明的交流融合大大加深,直接基于文明差異而引發的大規模沖突雖然沒有終止,但顯然呈現出大為減少的趨勢。文明的差異,文明的多元化發展,在世界各民族的共處中越來越被接受了。至少,在理論上是這樣的。
七
那么,人類文明已經進入了無侵犯、無沖突的安全環境了嗎?
各民族的文明,已經可以不受威脅、不受制約地自由發展了嗎?
事情,似乎并不那么樂觀。
種種動蕩與沖突的后面,似乎總隱藏著一些深刻的歷史因素。西方諸多學者,力圖從文明差異的角度去解析當代世界沖突。在當代中國和平崛起的歷史進程中,也總有不同的聲音,力圖從中國文明的角度去解釋中國的事變與結局。對中國發展趨勢的分析預測,西方也總有一種或明或暗的根本性困惑:在中國古老的文明傳統中,究竟潛藏著什么樣的發展基因、什么樣的落后基因?它們將在什么樣的意義上決定中國未來的發展方向?
1949年年末,美國勢力退出中國后深感痛心,在全面檢討“究竟是誰失去了中國”的思潮中,美國國務院發表了長長的《對華關系白皮書——美國與中國的關系》,對美國與中國的歷史關系進行了系統的回顧與總結,企圖找出問題的核心所在。主編這一長篇文件的當時的美國國務卿艾奇遜,在就該白皮書給杜魯門總統的信中,有這樣一段話:
三千余年以來,中國人發展了他們自己高度的文化與文明,多半未受外來影響。甚至受武力征服之后,中國人還往往能在最后鎮壓并同化侵入者。因此,他們自然會自視為世界中心以及文明人的最高表現。在19世紀中葉,這座中國的、孤立的、到那時為止一直不能通過的墻,被西方突破了。這些外來者帶來一種進取性、獨一無二的西方技術發展和一種以前的外國入侵者未曾帶入中國的高度文化……西方人不但沒有被中國人同化,反而為中國人介紹了新觀念。這些新觀念,在刺激騷亂與不安方面起了重要作用。
……
中國國內已經達到了一種定局,縱令這是未盡職責的結果,但仍然已成定局……我們仍舊相信,中國的局面在最近的將來無論如何悲慘,無論偉大的中國人民的一大部分可能怎樣殘酷地處于為外國帝國主義利益而效力的一個政黨的剝削之下,中國的悠久文明和民主的個人主義終將再度勝利,中國終將推翻外來制。
歷史的發展,尤其是改革開放三十余年以來中國的發展已經證明,當年的美國政府對中國文明發展趨勢的分析預測,其結論是多么的背離事實。
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美國人將中國文明的歷史只歸結為“三千余年以來”?
為什么一種立足于中國文明根基的分析,其結論卻如此經不起事實驗證?
中國文明的奧秘究竟隱藏在哪里?
八
文明歷史對中國人的叩問,一直在延續。
英國科學史專家李約瑟以他的巨著《中國科學和文明史》——1972年被中國冀朝鑄先生題寫書名為“中國科學技術史”——證明了中國古典文明在全世界的領先地位。他說過,“可以毫不費力地證明,中國(古代)的這些發明和發現遠遠超過同時代的歐洲,特別是15世紀之前更是如此”。在李約瑟的研究之前,德國學者韋伯(Max Weber)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為什么在宋代中國早已孕育了資本主義萌芽,而工業革命卻沒有首先在中國發生?這就是為中國學界所熟悉的著名的“韋伯疑問”。
李約瑟將這個“韋伯疑問”具體歸結為兩個問題:其一,為什么歷史上的中國科學技術一直遙遙領先于其他文明?其二,為什么到了現代,中國科學技術不再領先于其他文明?這就是同樣為中國學界所熟悉的著名的“李約瑟難題”。問題一經提出,一直吸引著國內外不同領域的學者從不同角度尋求解答。經濟學家、哲學史家、科學家等紛紛提出見解,一時蔚為大觀。但是,我們始終不得要領,始終沒有相對深刻明確的根基性的答案。
面對種種嚴酷的叩問,我們的解答在深重的苦難中延續了一百多年。
從1840年開始,在人類高端文明的入口處,中國遭遇了巨大的歷史沖擊。幾經亡國滅種的劫難,中華民族的歷史意識終于開始了艱難的覺醒。自覺地,不自覺地,華夏族群開始了連綿不斷的關于自身歷史的反思。民族何以孱弱?國家何以貧窮?老路何以不能再走?新路究竟指向何方?中國何以落后貧弱?中國如何振興圖強?凡此種種關乎民族興亡的根本性思索,都在救亡圖存這一嚴酷背景下蓬蓬勃勃地出現了。
于是,有了戊戌變法對中國現實出路尋求突破的嘗試。
于是,有了辛亥革命對中國未來命運的政治設計。
于是,有了五四運動對中國歷史傳統的反思,有了打倒孔家店的宣戰。
于是,有了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后的新文化運動。
當我們這個民族終于獲得獨立,終于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時候,我們開始了大規模的意識形態重建。在我們有可能借助于高端文明時代的科學思維方式對我們的文明史重新審視并給以總結的時候,一場名為“文化大革命”的大混亂與大劫難發生了。
從文明史的意義上說,“文革”是中國當代史的一場噩夢。
基于最簡單的政治原因,“文革”以“破四舊”的惡性方式,毀滅了大量的中國文明遺存;以“評法批儒”的粗暴方式,以極端化的偏狹理論,從服務政治需要出發清理文明歷史遺產;對中國文明史作出了階級斗爭模式的簡單化評判,對中國社會的歷史意識造成了新的扭曲。同時,“文革”以瘋狂的人治方式,以無法無天的大混亂,毀滅了中國文明體系中原本已經越來越淡薄的法治傳統。
今天,當我們真正獲得了相對寬松的思想環境,當我們試圖真正的正本清源,對我們的文明史進行系統的反思性總結,從而為我們的文明傳統尋求話語權時,我們驀然發現,“文革”劫難已經給我們客觀公正地評價中國文明史埋下了深遠的禍根。曾經普遍受到傷害的知識分子群體,基于對“文革”的反感,已經自覺地、不自覺地重新回歸到延續了兩千余年的古老的歷史意識中,將熟悉而陳腐的局部傳統文化當作國寶國學,以某種難以言說的心態倍加推崇,并致力于向全世界廣泛傳播。
因為反對一個極端,我們跳到了另一個極端。
再一次,我們回到了曾經深陷其中的歷史煙霧之中。
但是,我們這個民族的偉大智慧,并沒有被歷史的煙塵淹沒。我們堅韌努力的腳步,體現著中華民族再生與復興的偉大心愿。在生存生計成為最迫切問題的歷史關頭,我們民族以最大的智慧,確立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新價值理念,停止了無休止的論爭,從紛雜的社會大折騰中擺脫出來,全副身心地投入到了變革圖強的努力之中。這種偉大明澈的智慧,挽救了民族,挽救了國家。
中華民族在最艱難的歷史時刻,開始了真正的復興啟航。
但是,被我們擱置的問題,卻并沒有因為擱置而消失。文明史的中國叩問,并沒有因為種種延宕而減弱。相反,當我們的國家日漸富裕強大而面臨新的文明跨越的歷史關口時,這一歷史叩問,變得更加突出了。
一個民族的發展要保持悠長的生命力,保持飽滿的生命狀態,就必須有堅實的文明根基。這種文明根基的堅實程度,不僅取決于文明傳統的豐厚性,更取決于一個時代基于清醒的歷史意識而確立的繼承原則。我們可以因為最緊迫問題所必需的社會精神集中而暫時中止大規模的社會爭論,誠如戰國名士魯仲連所言:“白刃交前,不救流矢。”但是,我們不能忘記,在獲得必要的社會條件之后,對自身文明歷史的認真探究依然是一個民族復興必需的,甚至是基本條件性的歷史環節。
是的,我們應該告別“不爭論”的特殊時期了。
我們所需避免的,是不能將文明審視簡單等同于某一實際目標。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對文明歷史的審視,不應該成為任何實際目標的手段;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對文明歷史的探究,本身有其偉大的目標;這個目標,就是為實現偉大的文明跨越,提供經得起考驗的歷史精神資源。這個目標,就是在世界民族之林確立我們民族的文明話語權。
九
這樣一本書,正是在上述思想的催生下寫出的。
這本書的原本真身,是一部大型文獻紀錄片的全部解說文字。唯其如此,它的語言才有一定的跳躍性與形象性,會給讀者一定的閱讀美感。可是,當這部紀錄片寫完之后,朋友們與我的共同感受卻是,它更像一本書。作為紀錄片的解說,它需要大大稀釋,從而釋放出從容舒緩的形象美感。作為一部文明史著作,它卻與學院化標準相去甚遠。這本書既沒有長長的注釋,也沒有開列龐大的參考書目,內文中的批量引號現象也極少。我所力圖做到的,是將自己已經消化的知識與思想,簡潔誠實地告訴人們,如此而已。強拉讀者與自己一起走進書櫥,是一件并不愉快的事情。我們民族既往的原典著作,似乎從來都是這么簡潔樸實的、使人有閱讀快感的。
無論形式如何,它的思想闡發任務可以說是完成了。
故此,就讓它以兩者兼具的形式感,去與讀者們擁抱吧。
這是一本力圖理清中國前三千年文明史的書。
中國文明五千年,前三千年是我們的文明高原、文明圣土。在這三千年中,華夏族群歷經了七大時代——五帝時代、夏、商、西周、春秋、戰國、秦帝國。在其中的每一個時代,我們的民族都曾經實現了一次巨大的文明跨越。歷經七次大的歷史跨越,我們的民族終于登上了中國古典文明高原的最高頂峰——秦帝國時代,成功地實現了中國疆域的統一,成功地創造了中國文明的統一,給我們的國家與民族奠定了永恒不朽的歷史生存范式。
此后,自漢武帝時代開始,中國文明出現了千丈瀑布式的歷史大落差,開始了兩千余年地平線式的涌動發展。在后兩千余年中,我們雖然也有過局部的文明突破與技術性質的社會發展,但是,卻再也沒有出現過以社會制度為核心的文明形態的整體跨越。宋明之后的中國,在“存天理,滅人欲”的價值理念籠罩下,更是迅速地趨于僵化陳腐。以至于在清末,我們終于淪為幾近僵尸的“古老肉”了。
中國文明的強大與不朽,不在變形的末端,而在雄厚的原生時代。
唯其如此,鴉片戰爭170余年之后,在我們的民族面臨新的文明跨越的歷史轉折時期,重讀我們的文明歷史,以新的價值理念尋求中國文明發展的歷史經驗教訓,是具有特殊意義的。在我們需要抬起頭、直起腰的時候,重新解讀中國前三千年實現文明連續跨越的歷史奧秘,領悟那些隱藏在當時社會實踐邏輯中的歷史延長線的指向,對于我們這個從來沒有在當代歷史條件下整體反思自身文明,并在世界民族之林確立文明話語權的民族來說,具有極為特殊的意義。
國家文明話語權的確立,是實現民族復興與文明跨越的必備歷史條件。
實現國家文明話語權,是中國民族的歷史責任,更是中國人文學界的歷史責任。
一面呈現歷史,一面解析歷史,是這本書的基本特征。誠實地說,這本書未必能承擔上述重任。但是,它可以是精衛所銜的一枝微木,可以是試圖填平滄海的一種努力。
孫皓暉
2011年6月
于西北大學秦文明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