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哭了。
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
在我的印象中,這輩子我只哭過這么兩回,第一回是我父親下葬的時候,第二回是我母親歸天的時候。除此之外,我從來沒這樣哭過。無論是在單位里,還是在家里,我都是笑呵呵的,我是個遠近聞名的樂天派。我媳婦早就跟我說過,沒見過我這樣的人,見風就能飄,喝水就能長,隨遇而安,逆來順受。
可是這一次,我抑制不住,悲從中來。眼淚就像自來水,嘩嘩直流。按道理眼皮應該是水龍頭,可這顯然是一對滑絲的水龍頭、不再頂用的水龍頭——越想關它,越關不住。
眼淚沖出眼眶,滑過面皮,砸到地板上,叭叭有聲。
正在做作業的兒子盯著我不知所措。
正在拖地的保姆看著我,同樣驚愕莫名。
只有媳婦平靜地注視著我,一言不發。
她給我倒了杯茶水,放到幾上,耐心地等待著我的平靜。
過了一個多小時——也許接近兩個小時——我嗓子哭啞了,人也哭累了,不哭了。
哭了這么久,一旦打算停下來,竟然還有點兒不好意思。
真是停也不是,不停也不是。
這時候,我那善解人意的媳婦開口說話了:哭完了?不哭了?哭夠了?那好,擦擦吧。
說著,遞過幾張手紙。
真是的,還有這樣說話的?
我一邊接過手紙,一邊恨恨地想。
老婆笑笑,刻薄地笑笑,說:老公啊,不是我說你,我早知道會有今天。
我說:你知道什么?!
她說:這還用問嗎?這次局里動人,肯定你沒戲!
我訝然,她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老婆盯著我的訝然,看著我心中的迷惘,眼角嘴邊滿是不經意的微笑。
她說:很驚訝是嗎?很奇怪是嗎?以為我不知道是嗎?實際上你們局要動人的事兒,這段時間誰不在議論誰不在猜測誰不在活動?只有你,不當回事,不放心里——你說我跟你念叨過多少回?可你聽過嗎……
我默然。是的,我無話可說。以前老婆是多次給我提醒過:誰誰有什么關系,誰誰送禮去了,誰誰又巴結舔腚去了……我統統沒往心里去,全部當成了耳旁風,那些人我都熟悉,都是同甘苦、共患難的朋友,一見面不是打就是鬧的,我從來不相信他們的和顏悅色后面還有什么貓膩!不相信,從來就不相信!
可是,今天的老婆,似乎大獲全勝了。
她微笑著,撫著我的后背,一下一下又一下,善解人意而如錐我心!
我羞愧,我赧顏,我無地自容,我自愧不如。
我信了,我服了,還是我老婆以前說得對。
我太天真了!
我太書呆了!
我太憨態了!
我他媽傻到勁兒了!
老婆問:楊松這次是不是當副科長了?
我說:是。
老婆問:劉謹這次是不是當副所長了?
我說:是。
老婆問:王漢這次是不是也升了半個格啦?
我說:是……
老婆問:你是不是什么都沒撈著?
我說:是……
老婆笑了,更加燦爛地笑了。
我有點兒生氣了,說:人家心如刀絞,你還有心思笑?
老婆說:老公啊,這就對了——我能不笑嗎?要是他們沒升,你升了,那才怪啦。要是那樣,說明我以前的勸導都是錯誤的,我又怎么笑得起來?
我無話可說,只好默然。
老婆斂容,嘆口氣,幽幽地說:論學歷,他們不如你;論資歷,他們不如你;論業務,他們不如你;論人品,他們不如你……可你為什么在這種關鍵的時候卻反而不如他們了?這一點你知道嗎,你想過嗎?
說實在的,我不知道——我反反復復地想過了,可就是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呢?!
估計老天爺也不一定知道吧?
老婆又笑——老婆的笑真是高深莫測,我都有點兒應接不暇啦——老婆說:實際上很簡單!
簡單在哪兒?我悶頭悶腦地問。
老婆說:原因就一條——你為人太實在了!你太認死理啦!你以為咱現在已經進入共產主義社會啦,人人都思想高度進步、高度發達啦?實際上,你錯啦,你大錯而特錯啦!
我說:此話怎講?
老婆沒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胡扯八道你趕得上楊松嗎?
我說:去,怎么讓我學那孩子?
老婆問:信口開河你比得上劉謹嗎?
我說:你這簡直是侮辱我!
老婆問:滔滔不絕你學得像王漢嗎?
我說:您老饒了我吧……
老婆說:這就是了——你直到現在對他們還不屑一顧,這就是你失利的地方!
我說:老婆,你不用說了,張口就假,閉口就屁,這樣的作風我恐怕永遠也學不會;欺上瞞下,信口雌黃,這樣的做派我恐怕一輩子都學不來;錙銖必較,睚眥必報,這樣的為人我恐怕一生一世也不會做!我認為,誠實忠厚永遠是一種美德,吃苦耐勞也永遠是我人生的追求……
老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老婆說:夫君啊夫君,我那愛讀書、讀死書的夫君喲——好可愛的夫君啊!既然如此,你今天為什么還這樣伏案痛哭呢?既然如此,你為什么不仰天大笑出門去、快快樂樂逍遙游呢?既然如此,你又為什么不能像謝靈運一樣瀟灑,像李太白一樣飄逸呢?
我語塞。
實話實說:我不甘心!
老婆見狀如此,再次一語點破要害。老婆說:老公啊,俗話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你吃上了公家飯,你就得吃定公家飯!你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必須緊扣著公家飯!你要時刻地記住,步步高升是你的目標,升官發財是你的追求,夫榮妻貴也不過是你順手牽羊、摟草打了兔子!總之一句話,權與利是你一生的事業,是你一輩子不能不思考,不能不孜孜以求的事業!如果這樣一想,你還有什么想不通,還有什么放不下,還有什么舍不得的呢?什么尊嚴、什么美德、什么原則、什么立場,又有什么不可以放棄的呢?中國歷史上,有多少賢人烈士為自己心中的夢想而拋頭顱灑熱血呢?
我聽得暈暈乎乎,如喝了幾兩老白干,好像很清醒,實際上又一塌糊涂。
我就瞪著一雙燈泡似的眼,瞪著滿嘴白沫的老婆,不知如何回答。
半晌,我方喃喃自語似的說:可是,我還是不懂,我到底該怎樣做,才能、才能——升官發、發、發財呢?
老婆一臉平靜,只有嘴角殘存著一抹淡淡的微笑。她說:楊松、劉謹、王漢是怎么升職的?
我想——仔細地想,恍然大悟:挑肥揀瘦,爭功諉過,無所事事,牛氣烘烘!
對頭!老婆一聲大叫:孺子可教也!老公,你還是很有希望的!
老婆接著問:在你們科里,誰吃的苦最多?
我說:是我。
老婆問:那誰訴的苦最多?
我說:是楊松!
老婆說:好,那我再問你,你們科里誰干的活最多?
我說:是我。
老婆說:那誰夸功最多?
我說:是劉謹!
老婆說:對了!那又是誰最會甜言蜜語,討領導歡心呢?
我說——小聲地說:是王漢……
老婆撲哧一笑:那么,又是誰最笨口拙舌,不知所以呢?
我想了想,沮喪地說:這個是我……
老婆再次哈哈大笑起來:老公啊,這就是癥結所在啊——你太實在了!你根本就不會說謊!而人在官場,哪有不會說謊的呢?
我腦子看來真是有些愚笨,老婆一說得快,我的思維好像又有點兒跟不上趟了。我問我老婆:怎么扯著扯著,扯到撒謊上去了呢?
老婆伸手,用一根指頭戳了一下我的頭,嗲聲嗲氣地說:笨啊!
一停,繼續開導我道:什么甜言蜜語,什么爭功諉過,什么信口開河,什么滔滔不絕,靠的是什么,本質是什么,說白了,不就是扯著喉嚨、大著舌頭、仗著老臉、捂著良心撒謊嗎?你什么都沒干,你偏偏跟領導說活都是你干的;你閑得渾身長草,可你一定得向領導說你已經累得半死;你明明很討厭領導的某項決定,可你偏偏對他說你舉雙手贊成……總之,怎么能打動領導的芳心,你就怎么說;怎么能突出你的勞苦功高,你就怎么說;怎么能抬高自己、壓低別人,你就怎么說——反正,怎么能為你謀私利,你就怎么說!
聽妻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痛苦之中,我忽然腦筋一轉,豁然洞天!
妙啊,妙啊!
人都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今天看來我的見識竟然還不如我的太太,這些年我真是白活了!
我忽然撥云霧而見青天,茅塞頓開,心胸爽快。
我既然能考上大學,我的智力還會差嗎?我既然一心追求仕途風順,我還會有什么偏差嗎?
是的,我現在是落后于楊松、劉謹、王漢之輩了,但知恥而后勇,聰明的我奮起直追,又何愁無往而不利呢?
果然,經過長時間的潛心研究、苦心造詣,我終于練就了一身說謊的功夫!
只要是叫我開口,我就能把死的說成活的,黑的說成白的,臭的說成香的。只要聽我匯報工作,好了,一單位的活,好像都是我干的!
真是會干的,不如會說的。
我——曾經因不會說謊、升遷無望而痛哭流涕的人——終于練就了一口所向披靡的鋼牙鐵嘴!
兩年后,我當科長了!
五年后,我當主任了!
十年后,我當局長了!
老婆給我打電話:老公啊,你在哪兒呀?
我小聲地、甜蜜蜜地說:親愛的,我在開會,過一會兒我給你打回去……
放下電話,我嬉皮笑臉地往床上撲去:張秘書——甭管她,那是俺家的黃臉婆啊!
看,同志們,我的說謊功夫,是不是已經爐火純青、世界一流啦?
為我干杯吧——切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