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世界》編輯部主任楊柳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怎樣才能把野狐那個老滑頭的武俠小說《南天劍仇》搞到手。

福建的無名作者野狐給他寄了一個不到五千字的打印的故事梗概，故事梗概后有一條小注：“此稿已多投，有意者請速復(fù)。完整稿167831字。”

楊柳心潮澎湃地看完梗概后便騎著單車去郵局給野狐發(fā)了份加急電報。電報十個字：“速來面談，請告聯(lián)系電話。”

從楊柳敏銳的編刊眼光看，《南天劍仇》很有可能成為第二個《雪山玉女》，會使他們的刊物再一次在全國熱銷。到時，社長龍昆侖肯定會在中層干部會上，拍著他的肩膀說：“楊柳人長得帥，事也干得帥，什么瞎貓捉到死老鼠？那不關(guān)風(fēng)的破嘴，應(yīng)該給他糊水泥！”那時，副總編宋文章肯定是一邊擦著他的黑框眼鏡，一邊帶著自嘲和揶揄的口氣說：“靈貓出擊，碩鼠擒來。”

然而，十余天時間，野狐居然沒有回音。今天上午，野狐終于來了電話，說已到江城，下午來雜志社。

楊柳是去辦公室接的電話，接完電話，抑制不住欣喜，居然在大美女寧子煙主任的桌上雙手連拍了兩下，說：“美哉，美哉！”

寧子煙正上鋼筆水，結(jié)果筆被他一拍掉進墨水瓶，回過頭要發(fā)火，卻早已不見楊柳的人影，只得追一句：“楊流子，美你個頭！”

上午，楊柳接第二個電話時心里有點兒慌，他怕是野狐打來的，怕情況有變。電話那邊傳來的卻是華美琪的聲音，華美琪是《雪山玉女》的作者華表的女兒，她從南京來江城，代表她父親去江城出版社談《雪山玉女》出版的事，同時也想與楊柳見面。這個電話讓楊柳心里升騰起萬般情愫，甚至讓他講話都有點兒結(jié)巴。他要了華美琪來江城的住址，約定明晚請她吃飯。

楊柳接完電話，怔怔地抽了三根煙。

兩年前的夏天，剛從江城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俠刊社不到一年的他，被指派去南京參加《俠世界》的作者老殘的作品研討會。會后席間老殘對他說，前些時他在老師華表那兒看了一部老師剛寫完的小說，這是他這輩子讀到的最好的一部武俠小說。他坐在華表老師家客廳的椅子上，從頭天晚上，看到第二天中午，硬是一口氣看完。他說著，喝了一大碗酒，居然趴在桌上哭了起來。楊柳勸了他許久，又從他口齒不清的話語中了解到現(xiàn)在華表肝硬化，住了院，作品還未改完。

當(dāng)天晚上，楊柳輾轉(zhuǎn)反側(cè)，他覺得老天把機會給他，他必須抓住。楊柳作為江城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高才生到雜志社一年，受盡夾磨。第一天上班，他畢恭畢敬地將自己出版的一本詩歌集送給龍社長指正，龍社長翻也不翻，說：“寫詩？做通俗文學(xué)，詩是最大的敵人。丟你一句話，若不盡快放下酸臭小文人的破架子，肯定一事無成！”說完將他的詩歌集直接扔進了垃圾桶。

在編輯部，楊柳更是受到副總編宋文章的各種蔑視。一年中，他費盡心機僅上了兩篇小稿。他還自己掏錢請了幾次客，許多次是客請了，稿子卻落到宋文章的手里。

如今，一篇大稿擺在面前，楊柳想自己必須去拼力抓住。然而，第二天早晨，副總編宋文章一通電話里的幾句譏諷，讓他不得不打道回府。宋總編的最后一句話是：“想留南京玩幾天，可以——食宿費自己出。”

楊柳繼承了一輩子在公安部門當(dāng)科級干部的父親的秉性——優(yōu)柔寡斷。父親的一句話成了他永遠的參照：這輩子機會太多了，媽的，一個沒抓住。

在火車站準備買票的一瞬，楊柳做出了他認為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個決定：留下來，抓機會。

轉(zhuǎn)幾路車，找到在南京市第二醫(yī)院住院的華表時，楊柳的背已汗得透濕。聽說是專程來看望自己并約《雪山玉女》的稿子，華表蠟黃的臉泛起了一點兒紅潤。女兒華美琪在邊上照顧他，正削蘋果，削完直接遞給了楊柳。楊柳坐在小凳子上，仰頭接蘋果時，只覺得面前白晃晃的。天氣太熱，華美琪穿得有點少，皮膚奇白。華美琪遞給他蘋果時，很有好感地看了他一眼。華表爽快地答應(yīng)將小說給楊柳，但提出要等他出院改完第二稿。

楊柳在病房待了一上午，幫忙看著點滴，找護士換藥，還搶著幫美琪拖了地。中午，他又和美琪去外面的小館子端回飯菜到病房一起吃。他向華表講了老殘講述的看《雪山玉女》的情形，提出想在南京停留一兩天，急于想看《雪山玉女》。華美琪雖是南方女子，但性格卻有北方女子的爽快。她替父親答應(yīng)，待她父親下午打完點滴就帶他去家里看稿子。

華表是南京皇城中學(xué)的副校長，所以家就在皇城中學(xué)邊上的一個青瓦平房里。房子不大，兩間臥室，一個客廳，客廳隔出一間小房做廁所和浴房。

華美琪開了門就急急地從內(nèi)間拿出一厚捆稿子遞給楊柳，說：“天快黑了，你趕快拿回旅館看吧，明天還到醫(yī)院就可以。”

楊柳興奮不已，接了稿子坐在客廳的木長椅上就翻了起來。翻了會兒，他忽然發(fā)現(xiàn)華美琪站在邊上沒走開，才意識到什么，站了起來，朝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又停下來，轉(zhuǎn)身不好意思地說：“華姐，這附近有便宜的小旅館嗎，我錢不多，還要買火車票……”

見華美琪帶一點友善的笑意看著他，又鼓了鼓勇氣，小聲而結(jié)巴地說：“能不能……在客廳借坐……看小說？”

華美琪用嫵媚的眼睛仔細地看了他一眼，白皙的臉泛出一抺紅暈，說：“可以呀，只要你不嫌棄我們家寒酸。”說著去內(nèi)間抱出一個舊臺扇來，又去給楊柳倒茶，然后去收拾她父親的房間，接著給楊柳燒洗澡水。

直到現(xiàn)在，楊柳仍能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所發(fā)生的所有細節(jié)。

華美琪在南京市博物館工作，在楊柳看稿子時，美琪讓他看她為他們館長起草的南京夫子廟修繕后重新開業(yè)的賀詞。他幫她全面潤色，幾乎算是重寫，完成后，華美琪欣喜異常，說：“小柳的文筆比我父親還了得。”楊柳說：“我姓楊。”美琪調(diào)皮地看他一眼，說：“是呀，不是叫楊柳嗎？”

楊柳看稿子看到后半夜時，實在堅持不住，就去華表的房間睡覺。因南京天氣確實太熱，而僅有的一臺電扇，被他執(zhí)意搬進了美琪的房間。所以，他脫了襯衫，光著膀子，仍不停地扇著扇子。剛迷糊，忽覺一陣涼風(fēng)吹了過來，他睜開眼，看見了笑瞇瞇的美琪。一陣驚慌失措和相互推讓后，楊柳還是將電扇搬回了美琪的房間。然而，躁動卻使他無法入眠，因為在剛才推讓中，他無意間觸到了美琪光滑的膀子。

不一會兒，美琪又走進了他的房間，柔柔地說：“要不，你也去我的房間吧，這間房……蒸籠一樣。”

他穿上汗衫隨華美琪走進她的房間。開始無話，兩人分頭而睡，因床不大，他只得將身子趴在床沿，盡量不挨到華美琪的身體。電扇悠悠的風(fēng)讓他舒坦了許多，但華美琪身上淺淺的香皂的香味又撩得他差不多要顫抖。

也許是聽到他粗粗的喘息，華美琪嘆了口氣說：“小柳，睡不著吧？睡不著就到我這頭來吧。”

楊柳爬到華美琪那一頭時吃了一驚。不知何時，華美琪已將身上的背心脫掉了，她豐滿而白潤的胴體在淡淡的月光下美得讓楊柳眩暈。她半瞇著眼側(cè)過身來，有些癡迷地看著他，眼神里又流露出一種帶有挑釁似的等待……

那個晚上，楊柳激情到幾乎休克，這雖然不是他的第一次，但能肯定這絕對是他最難忘的一次。

后來，他與華美琪一直說話到天亮。他將在編輯部所有的苦水都吐了出來，說到動情處竟抱著她哭了起來。

華美琪的丈夫開了一家文物商店，去年因為倒賣贓物被判了刑，讓華美琪無法接受的是賣給他贓物的是他的一個大學(xué)女同學(xué)，而且他們早已不僅僅是生意伙伴。所以，她毫不猶豫地與他辦了離婚手續(xù)。美琪說這一切時，像在講另外一個人，有時還莞爾一笑。

楊柳也坦誠地說了自己的狀況：與父親同事的女兒正接觸，父母的意思是明年辦事。

第二天，在華美琪的勸說下，華表將稿子給了楊柳，楊柳答應(yīng)回雜志社將稿子打印、校對、出清樣后，再讓華表進行第二稿的修改。

華美琪送楊柳去火車站，楊柳剛檢完票，站在一旁的華美琪忽然全身抖動地哭了起來……

回到雜志社，楊柳直接將稿子拿到龍昆侖社長的辦公室。他信誓旦旦地說這部稿子肯定能改變《俠世界》的命運；又說，希望龍總親自看；最后直接說，他不信任宋文章。許是對他最后一句話感興趣，龍昆侖盯著他看了幾秒，但還是譏諷一句：“年輕人，把我的房子吹塌了。”

第二天一清早，楊柳剛在辦公室坐下，他的背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他嚇了一跳，轉(zhuǎn)頭看見背后站著喜形于色的龍昆侖。龍昆侖說：“小狗日的，真他媽好稿子。把用稿簽?zāi)脕恚沂强偩帲抑苯雍灠l(fā)。”

《雪山玉女》是分三期連載刊發(fā)的，果然在全國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刊物在第三期時便由原來的幾萬冊發(fā)行量，猛漲到兩百多萬冊。

一時間，雜志社的小樓外熱鬧非凡。拉著板車來運刊的，扛著麻袋裝錢來要刊的，通過各種關(guān)系打招呼、批條子來計劃外搶刊的……絡(luò)繹不絕。連文聯(lián)分管刊社的副主席林子峰也找龍昆侖幫幾個經(jīng)銷商說好話、要刊物。林子峰是龍昆侖的前任，龍昆侖上任，林子峰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龍昆侖對他的人品和能力十分尊重。龍昆侖答應(yīng)了兩次，但后來實在是印刷廠印不出來，所以想盡辦法躲他。同時，龍社長發(fā)動刊社所有人員在江城找印刷廠、談合作。大多印刷廠業(yè)務(wù)都按計劃排得滿滿的，不愿額外加業(yè)務(wù)，所以，龍社長規(guī)定誰談成了印刷業(yè)務(wù)便給予獎勵。

楊柳用一篇小說改變了《俠世界》的命運，使龍昆侖對其十分欣賞。龍昆侖決定將其由一般編輯直接提拔為編輯部主任。他原以為操作此事不會有難度，沒想到具體實施起來，居然遇到強大的阻力。社委會五人，副社長石光華、副總編宋文章率先發(fā)難，認為如此操作破壞了干部提拔的基本程序。宋文章在爭論程序問題時還提到龍昆侖破壞編輯程序，直接簽發(fā)《雪山玉女》稿件的事，差一點兒與龍昆侖拍桌子。財務(wù)主任楊天津提出給楊柳重獎，但不同意將其連提兩級。龍昆侖怎么也沒想到，辦公室主任寧子煙也會反對。在此之前，他最早將此想法說給寧子煙的，寧子煙當(dāng)時只是嘴角翹了一下，既未應(yīng)和，也沒顯出反對的意思。寧子煙與楊柳一樣，是江城大學(xué)畢業(yè)的，比楊柳早兩屆，分到刊社一年便被當(dāng)時的林子峰社長提為辦公室副主任，龍昆侖任社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她提成了主任。

社委會沒開完，龍昆侖丟下一句罵人的話：“這種阻礙發(fā)展的社委會有卵用！”然后拂袖而去，留下其他人面面相覷。

第二天，龍昆侖親自起草了一個任命文件，自己跑到外面的打印社打印出來，一份貼在了一樓的告示牌上，一份送給了楊柳。告示牌前看的人都嬉笑說，他們從未見過這種既無公章又不是刊社紅頭文件的任命。他們猜測這是別有用心的人做的假任命。

寧子煙看后就將任命撕了下來，然后讓打字員用紅頭文件編好文號后重新打印出來。送到龍昆侖手上簽發(fā)時，她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讓龍昆侖十分惱火。龍昆侖簽發(fā)后，看著寧子煙滿眼的笑意，又發(fā)不出火來，說了句：“你這叫為虎作倀。”又問，“你為什么變卦？”寧子煙說：“我之前同意過嗎？”

“那為什么不同意呢？”

“我覺得楊柳這人功利心太強。”

“強你個頭。”

楊柳收到了兩份任命，他很清楚其中的緣故，盯著第一份任命，他的眼眶慢慢變紅了。他暗自發(fā)誓要拼出自己的一切為這種領(lǐng)導(dǎo)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