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 2評論第1章 “渣男”的名譽權
從會議室里出來,梁皎就徑直上了露臺。
初春的涼風吹透了她深灰色的西裝外套,身體冰冷,胸口卻越來越滾燙,如果不是做律師兩年養成了處事冷靜的習慣,依照她的性格,那些憤怒不必積累到現在,恐怕早就爆發出來了。
她在一家外企擔任法務,昨天還坐在自己對面辦公桌工作的律師鐘建華今天凌晨去世了。在此之前,他連續兩周加班至深夜,甚至有幾次通宵。
鐘建華四十出頭的年紀,戴著黑框眼鏡,業務能力不錯,人也溫厚善良,人緣極好。
早上看到群消息以后,梁皎第一個感覺是不可置信,然后就是難過。她胡亂洗漱出門,想請個假去鐘建華家里看看,拿起手機卻發現自己的老大、公司法務部經理發了一條通知,讓所有人上班后馬上到會議室開一個緊急會議。
讓梁皎意想不到的是,他們這次緊急會議,討論的內容竟然是在鐘建華的猝死事件中,公司該怎樣避免承擔法律責任,不支付一分錢賠償金。
聽著同事們理智地分析案情,梁皎只覺得全身冰涼。
曾經多少次和他們一起討論案情的鐘律師如果泉下有知,不知道會不會覺得諷刺?有朝一日他自己竟然也成了他們討論的對象。
梁皎全程一言未發,卻有人提議讓她來跟進這個案子。沒辦法,她在部門資歷最淺,就算表達意見,也不過人微言輕。
最后梁皎站起身,勉強用平靜的語調說,“很抱歉,我胃不舒服,去一下洗手間。”
三天后,把自己手里的案件卷宗全部整理好,她提出了離職。
頂著大太陽走出這家知名外企高大上的寫字樓的時候,梁皎回頭,被陽光晃了眼睛,突然看不清公司巨大的燙金logo。
她承認她感情用事了,可這地方,這些人,梁皎真的忍無可忍。
“皎皎,哎你讓我說你什么好?”閨蜜蔡蘋蘋的手指頭都要戳到梁皎臉上,“這種大公司,工作又穩定,不用自己日曬雨淋到處跑,你就這樣說辭職就辭職了?”
梁皎一臉委屈,“能怪我嗎?你不知道那些人多冷血。我和你說小蘋子,這也就是我,要是你在,絕對當場懟他們?!?
“算了算了,”蔡蘋蘋擺了擺手,“我也早就不是我了,生活這條大河啊,早把我磨成鵝卵石了,要不我好好地能回學校讀什么博士嗎?”
她話說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哎,皎皎,咱們導師李中輔老師新開了一家律所,正在找執業律師呢。要不,你聯系聯系,到他那試試?”
梁皎的眼睛亮了起來。
于是,三天以后,她梳著齊耳短發,穿著一身職業裝走進了正達律師事務所的大門。
在律所的工作和她原來想象中的不太一樣。梁皎第一天上班,為了配合西裝裙,還穿了一雙五公分的高跟鞋。等到第二天,她就自覺地換成了平底的小羊皮軟鞋。
不為別的,這工作實在是個需要體力的活兒。
梁皎以前在外企法務部,相當于甲方,不用操心案源。
可在律所不同,尤其正達剛成立,現有的幾個顧問合同也是律所主任李中輔的私人關系,她作為本所目前唯一的執業律師,所做的第一項工作就是要和所里的實習律師鄧帆、律師助理孟小虎一起出去尋找案源。
足足跑了一個月,除了寫了幾份起訴書,審核了幾份合同,梁皎一個正經案子也沒接到。來進行法律咨詢的人倒是不少,不過其中一大半人的態度是,“我就是隨便問問,問問還能要錢?”
于是梁皎這個月的收入有點慘淡。
就算她手里有些積蓄,但想著就要交房的新家,她還是迫切希望改變眼前這個狀況。
改變的機會很快就到來了,只是有點出乎梁皎的意料。
周一一上班,她剛開了電腦,李中輔就從辦公室里走了出來,身后跟著一個身材頎長的年輕男人。
“各位,”他拍了拍手,把大家的視線集中到他那里,“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所新加入的合伙人,袁鶴臨袁律師?!?
說著,李中輔側過身,身后的人向前邁了一步,姿態隨意地站在了他旁邊。
梁皎心口一跳,目光落在那人臉上。
他短發,薄唇,下頜線條利落,青黑色的胡茬隱約可見。陽光透過玻璃窗從他身后照進來,她看不清他眼里的神情。不過,想來也就是冷冰冰的,最多帶了點嘲諷吧。
“分手三年的前男友成了自己的新同事,還有比這更狗血的事嗎?”梁皎心里正腹誹著,李中輔卻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梁皎,”他說,“鶴臨也是我的學生,比你高了三屆。你們在學校時候應該見過吧?”
見過?何止!
“啊,那個,”梁皎剛開口,一個聲音涼涼地打斷了她,“沒什么印象了,畢竟老師您的學生之中,俊秀人物很多?!?
言下之意就是她梁皎太平庸,難以讓人記住了?
梁皎都要氣笑了,德行,說這話臉不疼嗎?
鄧帆和孟小虎倒是很熱情,紛紛上去和袁鶴臨打招呼。尤其是鄧帆,因為在學校的優秀畢業生名錄里面看到過袁鶴臨,這下看到活人了,尤其還是個帥哥,那眼神閃亮得梁皎都沒眼看。
她這邊正琢磨著以后該怎么避開袁鶴臨,那邊李中輔又開了口,卻是讓她跟著袁律師,好好學一下。
“老師,我?”梁皎指著自己鼻子,瞪大了眼睛,“不用了吧,我好歹也工作了兩年,自己研究也是可以的。要不把跟著袁律師學習的機會讓給新人吧?”
李中輔擺手,“他們的路還長。反倒是你,理論過硬,只是實務經驗還有點欠缺,只要有個好老師帶著,就能很快成長起來?!?
然后他拍了拍袁鶴臨的肩膀,“鶴臨啊,我就把培養梁皎的任務交給你了。她是個好苗子,你得給我上點心,不能藏私?!?
袁鶴臨的眼尾掃過來,和梁皎的目光一觸即離,嘴角勾起的弧度意味深長,話卻說得很漂亮,“老師,您放心。不管怎么說梁皎畢竟是我的師妹,總不能走出去丟老師您的臉。”
李中輔滿意地點頭。
梁皎一聲哀嘆生生咽進了肚子里。
跟著袁鶴臨的好處,在當天就顯現了出來——袁鶴臨帶來了一個侵犯隱私權的案子。
“梁皎,你跟我去見委托人,做一下接待筆錄?!蹦腥穗p手插在西褲口袋里,面無表情地吩咐了一句,轉身就朝接待室走去。
“這種工作小虎可以完成的,是吧,小虎?”梁皎實在不愿意和他往一起湊,于是扔了個眼神給孟小虎。
孟小虎正要開口,袁鶴臨站住,回頭冷冷掃了孟小虎一眼,視線才轉向梁皎,“怎么?讓梁律師做接待筆錄委屈你了?還是你連接待筆錄也不會做?”
梁皎一噎。
孟小虎趕緊打圓場,“我和鄧律師還要出去找案源呢,昨天不是有兩家企業說考慮一下嗎,今天我們再過去看看。”
鄧帆也在旁邊附和,一個勁兒給梁皎使眼色,讓她別和新來的合伙人對著干。
梁皎站起身,擠出一個假得不能再假的笑,“那好,袁律師,我馬上來?!?
她抱起筆記本電腦,跟在袁鶴臨身后進了接待室。接待室里背對著他們站著的男人聽見聲音轉過身來。
梁皎微微一怔。
男人三十歲左右的樣子,中等身材,長了一雙韓國明星一樣細長的眼睛,雖然神情有些憔悴,但還是難掩身上明顯的精英氣質。
奇怪的是梁皎怎么看這個人怎么覺得眼熟。
“您好,馬先生,”袁鶴臨對他點頭,伸出手去,“我是袁鶴臨。這位是我的同事梁皎律師?!?
男人和他握了手,又轉向梁皎,“您好梁律師,我姓馬,馬星宇?!?
梁皎翹到一半的唇角僵住,被對方握住的手也微微一頓。她不確定地問,“您是說您叫馬星宇?星辰的星,宇宙的宇?”
馬星宇神情有些尷尬,“是的?!?
原來是他——最近甚囂塵上的一則網絡出軌新聞的男主角。
雖然說律師不應該對自己的委托人抱有成見,梁皎還是忍不住抽回手,臉色也冷了下來。
“馬先生請坐。梁律師,請幫馬先生倒一杯水來。”袁鶴臨突然說。
梁皎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剛到茶水間,身后就跟進來一個人。
“過了這幾年,以為你好歹能長進些,起碼知道律師這工作是干什么的了,”袁鶴臨輕嗤一聲,“看來是我高估你了?!?
“律師是干什么的?”梁皎回頭,目光筆直地和他對視,“我一直明白,律師是維護法律和正義的。只是可能對有些人來說,看到的只有錢?!?
“沒錯,”袁鶴臨倒是坦然,“我是關心能不能拿到錢。不過我也很好奇,梁大律師憑什么就知道我們的委托人就不是正義的一方呢?”
“什么我們的委托人,這個案子我不接。一個出軌,鬧離婚,逼死自己老婆的男人,你讓我替他辯護?休想!”
“呵~原來梁大律師不想做律師,更想做法官。而且不用看證據,上上網就可以判案子了。”
“你!”梁皎心里火氣,卻不得不承認,這家伙說得有道理。
“好,那我就聽聽他怎么說。”她接了一杯水,轉身狠狠瞪了袁鶴臨一眼,“要是他本來就是個渣男,哼!”
說完邁著大步走了出去,背影挺得筆直。
袁鶴臨的目光跟著梁皎直到看不見才垂下眼,唇角勾起一個隱約的弧度。
她果然,還是他認識的那個皎皎啊。
事情的前因后果很簡單:馬星宇結婚三年,因為感情不合,一個多月前他提出離婚。妻子杜曉薇堅決不同意,并多次找到雙方父母給馬星宇施壓。于是馬星宇無奈之下向公司要求調到一個駐外項目去做負責人。
沒想到他還沒走,杜曉薇就跳樓自殺了。
只給他留下了一條微信:愿你余生,所有深情皆被辜負,正如此刻的我。
等處理完杜曉薇的后事上班,馬星宇發現,自己被同事們孤立了,更令他郁悶的是,原本以為十拿九穩的晉升機會也歸了別人。
馬星宇找到自己的心腹打聽以后才知道,一個幾十萬粉絲的美妝博主“茹茹美人魚”在杜曉薇跳樓的當天,發布了一條微博。
微博直指杜曉薇之死,正是由于她深愛的丈夫出軌女助理,逼迫杜曉薇離婚。
馬星宇這才發現,“茹茹美人魚”就是杜曉薇唯一的好友馮茹。
“她不僅發布了我的照片、名字縮寫、工作的行業、畢業院校,甚至還有我父母的一些情況。”馬星宇疲憊地揉了揉臉,“很多人大半夜打電話給我媽,罵什么的都有。我媽上周已經住院了。”
“除了采取法律手段保護自己和家人,我別無選擇。”
梁皎敲下最后一個字,目光從筆記本上移到馬星宇臉上,“馬先生,您剛剛講述的情況,我們已經清楚了。但是出于案件需要,有些細節還需要進一步向您確認,希望您能如實相告?!?
到底是地產公司的高級項目經理,馬星宇無疑是擅長與人打交道的。聽見梁皎這么說,他苦笑了一聲,“梁律師是想問我關于網上說的我出軌的事情吧?”
“其實,在張媛媛出現之前,我們的婚姻就已經出現了問題?!?
杜曉薇和馬星宇是高中同學。那時的馬星宇熱情外向,而杜曉薇文靜內斂,兩人很少有交集,更談不上什么了解。
大約四年前,在一次同學會上,馬星宇與杜曉薇重逢,杜曉薇主動要求添加微信,于是兩人建立了聯系。
后來有一次,馬星宇陪客戶喝酒后胃病復發,一個人在家里硬挺。剛好杜曉薇打來電話,聽說了他的情況,便主動上門照顧。一來二去,兩人談起了戀愛,并在三年前結了婚。
“剛開始,也是很幸福的。她溫柔善良,很會照顧人,對我體貼入微。結婚沒多久,我就胖了好幾斤。”馬星宇微低著頭,聊了這么久,梁皎第一次看到這個男人眼圈紅了。
只是后來時間久了,馬星宇發現,杜曉薇的性格和自己差異很大。她在一家事業單位上班,沒有什么愛好,除了閨蜜馮茹之外,似乎也沒有別的朋友。
愛情對于馬星宇來說,是生活的一部分??蓪τ诙艜赞?,卻似乎是全部。
“我想趁著年輕好好拼一把,她卻希望我能像別人的老公一樣下班就回家,陪著她逛街刷劇。于是我們開始爭吵,但多數時候吵到一半我就有工作不得不出門。這樣日積月累下來,兩個人的矛盾越來越多。大概一年前,我第一次提出了離婚。”
“那么,杜曉薇是什么意見呢?”梁皎問。
“她不同意,哭得很厲害,加上她那段時間身體不好,我就心軟了?!瘪R星宇的聲音有些啞,“也許,那時候我再堅持一下,也不至于......”
三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后來杜曉薇有意改變自己,兩人的關系一度得到了緩和,甚至還計劃要一個孩子。
直到張媛媛的出現。
“她是客戶推薦給我的,我不好拒絕,就把她安排做了我的助理?!?
張媛媛為了感謝馬星宇,在轉正以后主動請他吃飯。馬星宇拒絕了兩次,第三次不得不答應。但為了避免杜曉薇多想,他帶了杜曉薇一起去。
沒想到這件事,成了日后所有悲劇的導火索。
“那次吃飯之后,杜曉薇就提出讓我換一個助理,說張媛媛看我的眼神不對,一定對我有所企圖。我剛用她用得順手,只覺得杜曉薇在無理取鬧,便沒有理她?!?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猜疑從那時就開始了。
之后馬星宇但凡有應酬,杜曉薇都會問張媛媛是否在場;如果他和張媛媛一起出差,那么杜曉薇會一整個晚上不停打電話或者要求視頻。
馬星宇不勝其煩,只有向人事部門請求給張媛媛調崗。但是一方面公司沒有崗位空缺,另一方面馬星宇也需要重新招聘一位男助理,所以事情就這么拖了下來。
“后來,有一次我出差回來,杜曉薇到機場接我,正好張媛媛也在。她說了一些暗指張媛媛勾引我的話,挺難聽的。張媛媛就是個小姑娘,哪里受得了這個,當場就哭著跑了。我很尷尬,回到家以后和杜曉薇吵了起來,我再次提出了離婚?!?
“那么,您和張媛媛是否真的存在超出上下級的關系呢?”梁皎想起來在網上流傳的一張圖片,雖然不清晰,也能看出和一個年輕女孩一前一后走出某酒店房間的正是馬星宇。
馬星宇似乎也想到了這一點,他搖了搖頭,“杜曉薇出事前一天晚上,我有個重要應酬,喝得多了些,張媛媛擔心送我回家引起誤會,只好把我安置到旁邊的酒店,她自己也留在那里照顧了我一晚上?!?
擔心送他回家引起誤會,兩個人在酒店過夜就不怕誤會了?梁皎正腹誹,余光里看到坐在一邊的袁鶴臨低下頭,唇角勾出一個嘲諷的弧度。
“那一晚上,發生了什么?”梁皎問。
馬星宇一怔,“什么也沒發生。”然后他反應過來,趕緊補充,“我是男人,發沒發生什么我很清楚,我除了吐了兩次,一直在睡覺?!?
梁皎還想繼續追問,袁鶴臨卻擺擺手,“我們相信您,您繼續?!?
“之后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馬星宇閉上眼睛,長長嘆了一口氣,“早知道會這樣,當初就算得罪客戶,我也不會讓張媛媛做我的助理?!?
“到現在,我自己也就算了,人家年紀輕輕一個姑娘無端被潑了一身臟水,將來該怎么和未來的男朋友解釋?這都是我的錯?!?
“你相信他所說的?”送走了馬星宇,梁皎問袁鶴臨。
袁鶴臨轉著手里的玻璃杯,“這有關系?反正我是個只認錢的律師?!?
梁皎一噎。
算了,她素來知道他是記仇的。
第二天一早,梁皎剛出自家小區門,正準備穿過斑馬線去坐地鐵,一輛車擦著她身邊停了下來。
車窗搖下,露出袁鶴臨面無表情的臉,“上車?!?
梁皎捏著背包帶的手緊了緊,擠出一個笑,“我不趕時間,就不麻煩......”
她話還沒說完,男人目光似笑非笑的掃過來,“我說要送你上班了?”
“你又沒說有別的安排?!绷吼ㄒ贿吀拐u,一邊一溜小跑從車尾繞過去,坐進了副駕駛。
袁鶴臨帶她去的地方,是馬星宇工作那家地產公司附近的地鐵站。在出口等了十幾分鐘,一個二十二三歲的年輕女孩隨著人流走了出來。
梁皎一眼認出,她正是傳說中的“小三”張媛媛。
“張小姐,”袁鶴臨已經先她一步走了過去,“我是馬星宇先生的代理律師袁鶴臨,這位是梁律師,我們需要和你談談。”
張媛媛頓住腳步,打量了一下兩人,又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說,“我電話里已經說了,我和你們沒什么可談的?!?
她說完就想繞過袁鶴臨,袁鶴臨卻挪動腳步堵住了她的去路,“難道張小姐作為這起侵權案中的另外一位受害人,您就沒想過和馬先生一起維權嗎?”
“或者換一個說法,您就沒想過馬先生維權成功,對您的名譽恢復也有好處嗎?”
張媛媛低下頭,雙唇抿成一條線,“我……清者自清。”
“是嗎?”袁鶴臨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清者,大概會自清吧?只是張小姐就未必了?!?
“袁律師,你這是什么意思?”張媛媛仰起頭,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律師就可以隨便欺負人嗎?”
梁皎生平最煩女孩子這幅樣子,尤其這人疑似“小三”。
“袁律師哪里欺負你了?”她冷冷開口,“現在的情況是,你不愿意借助法律去證實你自己清白,甚至也不愿意去證實馬先生清白。那么,我們自然有理由推測,張小姐你未必清白?!?
“你,”張媛媛咬住唇,滿臉的泫然欲泣。
周圍已經有人看了過來,甚至有人認出了她。
網絡時代,人就是這么容易出名。
“好吧,我和你們談?!彼拖骂^委屈巴巴地說。
“張小姐,我現在問您的話,希望您能如實回答,這對于我們幫助您和馬先生維護合法權益很重要?!痹趯γ娴目Х葟d,梁皎一坐下,就開門見山。
張媛媛目光盈盈地看向袁鶴臨,“我真的沒做過什么,袁律師。”
明明是自己在問她,她看袁鶴臨干什么?梁皎忍不住想,就這樣的女孩子,鬼才相信她沒做過什么!
“請問您和馬先生,是否有超出普通上下級的關系?”她堅持問。
“我,”也許在袁鶴臨那里沒有得到什么回應,張媛媛只好低下頭,小聲說,“馬哥平時對我不錯,他人真的挺好的……”
“我問的是你們的關系,張小姐,麻煩您正面回答我?!?
對面的女孩抬眼飛快和她對視一秒又移開,“梁律師,如果您遇到一位上級,他帥氣多金,對您又溫和關愛,您會一點都不為所動嗎?”
旁邊袁鶴臨似乎輕笑了一聲,梁皎轉頭去看,卻是他漆黑的后腦勺。
“也就是說你們的關系超出了一般的同事?”她想起馬星宇的信誓旦旦,心里有些憤怒。
“那么,您是否有意讓馬太太知道您這些想法?”袁鶴臨突然插了一句。
張媛媛一怔,目光閃爍著避開,“我不知道。她怎么想我哪里會知道,我和她又不熟?!?
袁鶴臨的目光在女孩子臉上停留了片刻,站起了身,“行了,梁皎,我們走吧。”說完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率先走了出去。
“我就說那個馬星宇有問題吧?哪有一個女人會無端說自己老公出軌的?”梁皎跟了上去,“網上說他是渣男一點沒錯,還想要求精神損害賠償,你最好勸他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吧?!?
袁鶴臨側過頭來掃了她一眼,冷冷地勾起唇角,“馬星宇有沒有問題我就不知道,不過這個女人一定有問題?!?
開庭是在20天以后。
巧的是,對方的代理人金誠律所,正是袁鶴臨之前執業的律所。
梁皎和袁鶴臨停好車,走到停車場電梯間,迎面也走來一男一女。
男的三十六七歲的樣子,面色微黑,眉間深刻的川字紋延伸到額頭。女的那個比較年輕,長發整齊地束在腦后,戴了一副很窄的黑邊眼鏡,神情嚴肅得像抓住了違紀學生的老師。
“我們走樓梯,”皺眉往他們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男人轉頭對自己的同伴說,“我不和沒有道德底線的人共處一室。”
這是在說袁鶴臨?
梁皎往身邊瞄去。男人一臉坦然,“張律師這是在說我嗎?”
他嗤笑一聲,“那么等一下張律師大可以站在法庭外面進行辯護?!?
“哼!我張有成頂天立地,想站在哪就站在哪,不像有些人。江淼,我們走?!北环Q為張律師的男人說完轉身進了樓梯口,倒是那個叫江淼的女律師回頭看了袁鶴臨一眼,目光有些復雜。
“哦,頂天立地?”袁鶴臨抬頭看了一眼天花板,“那天還真低啊?!?
梁皎打量了一眼男人五短的身材,忍不住噗嗤笑了。
審判長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男法官,袁鶴臨覺得運氣不錯。唯一不太理想的是兩名人民陪審員都是女的,而且看他們打量馬星宇的眼神,可以想象出于本能,她們站在了哪一邊。
等審判長讓他陳述訴請事項和理由后,袁鶴臨便站起身,俯視著坐在對面的馮茹和她的代理人張有成和江淼,簡要介紹了事情因果關系,并代表馬星宇對馮茹侵害他的隱私權和名譽權的行為提出三項訴求:要求馮茹公開道歉、消除影響和賠償精神損失二十萬元。
“被告馮茹,對于原告的訴求,你有什么抗辯理由?”審判長轉向馮茹。
馮茹是美妝博主,所以她長得自然不錯??纱丝?,她一雙黑幽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馬星宇。
那目光看得梁皎心里發毛,馬星宇的臉色也變了變。
“我的委托人認為……”張有成剛剛開口,想不到馮茹一拍桌子,直接站了起來。
“道屁歉!馬星宇,你不是人!”她拔高聲音,“要不是你,曉薇根本就不會死,你還有臉要我給你道歉,你這個人渣!”
審判長皺眉,敲了敲桌子,“被告……”
江淼去拉馮茹的胳膊,“馮小姐,請你冷靜……”
“馮小姐,”袁鶴臨冷冷開口,梁皎總感覺他要使什么壞。
果然,他說,“請容我提醒您,杜曉薇是自殺,您現在所說的話,將進一步證實您侵害我的當事人名譽權這個事實?!?
“自殺?”馮茹更加激動,“如果不是馬星宇這個渣男出軌,曉薇為什么要自殺?他就是殺人兇手!”
“被告,請你安靜……”審判長再一次敲了桌子。
“我還沒說完,審判長!”她抬手想指向馬星宇,卻不小心打翻了旁邊的水杯,法庭上頓時一陣噼里啪啦。
袁鶴臨的唇角勾了起來。
張有成趕緊向審判長道了歉,然后申請休庭15分鐘。
“你為什么要激怒她?”出了法庭,梁皎問。
“你這是請教我?”袁鶴臨斜睨她。
“哼,你愛說不說。”梁皎干脆扭過臉去。
袁鶴臨輕輕笑了笑,“好吧,看在咱們這么熟的份上,告訴你。”
“法律是剛性的,可審案子的是人。是人就有好惡,那兩位人民陪審員顯然對馬先生有成見,那么我們只有爭取審判長。”
“我這樣做,不過就是求個公平而已?!?
“可這樣庭審怎么繼續呢?”梁皎有些擔心。
一個案子在收費基本固定的情況下,當然是投入的時間成本越低越好。
“不用擔心,張有成會說服她的。剛剛她只是仇敵相見情緒激動,你等著看吧,等下她就會安靜地坐在那里,任張有成發揮。”
果然,再開庭的時候,馮茹果然一言不發。
張有成替她接受了對方公開道歉以及消除影響的訴求,但拒絕進行精神損害賠償,理由是正是由于馬星宇出軌造成杜曉薇自殺,馮茹作為杜曉薇的朋友才會替她鳴不平。
“按照《侵權責任法》規定,被損害人對損害的發生有過錯的,可以減輕侵權人的責任。馬星宇在這件事中顯然存有過錯,因此馮茹不應該承擔精神損害賠償。”
說完,張有成看了一眼審判席方向,給了馮茹一個眼神,馮茹立刻捂住臉,低聲抽泣起來。
女人的強悍瘋狂也許令人厭煩,但一個女人聳動著單薄的肩膀哀哀痛哭的樣子,卻常常是使人心軟的。
江淼抽出紙巾遞給她,然后看了袁鶴臨一眼,又去看審判長,“審判長,我知道法律的意義是維護公民的合法權益,但同時,我們懇請法庭也要考慮是非黑白。網友為什么一邊倒的支持我的當事人,而對原告嗤之以鼻?那是因為公道自在人心!”
“啪啪啪,”袁鶴臨鼓起掌來,“說得好!”
“為了證明所謂是非黑白,我方請求證人出庭。”
“證人?她不是不答應嗎?”梁皎小聲問。袁鶴臨看她一眼,“我沒說過我來處理?”
梁皎一頓,還沒來得及問為什么,眼前已經走過了一個人,正是張媛媛。
“張小姐,請你告訴我,你是否認識我的當事人馬星宇先生?”袁鶴臨走上前,淡淡問。
張媛媛看了馬星宇的方向一眼,“認識,他是我的上級?!?
“你和馬星宇先生除了工作關系,是否還有其他關系?”
“沒有?!睆堟骆禄卮鸬煤芎啙?。
袁鶴臨回頭,對張有成做了個請的手勢,轉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張有成站了起來,“張小姐,你是否在朋友圈里分享過男朋友送你名牌背包和化妝品?”
張媛媛點頭。
“送你這些的人是否在本法庭?”
“不在?!睆堟骆卤牬罅搜劬?,“我的男朋友怎么會在這里?”
張有成臉色一沉,“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張小姐,作偽證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
“張律師,那我應該怎么說?說是馬經理嗎?可確實不是他啊。”女孩子神情無辜又害怕。
梁皎低下頭,這姑娘果然也不是個好打交道的。
“怎么樣,比你演技好吧?”旁邊袁鶴臨涼涼地說,“還有更好看的,繼續看。”
“那么,”江淼站起來,舉起幾幅打印的圖片,“這幾張圖片來自于張小姐你的微信截圖,是杜曉薇自殺前發給我的當事人的?!?
“大家可以看到,每一幅圖畫上面,都有個男人只露出一節手腕。而手腕上戴著的這款積家腕表,據我的當事人了解,與馬星宇先生所戴的是同一款?!?
“所以,張小姐您能說這是巧合嗎?”
馬星宇震驚地看著自己的腕表,又看張媛媛。
張媛媛卻看向袁鶴臨。
袁鶴臨站了起來,“積家這款腕表每年都售出若干塊,其中剛好有一塊被馬先生買了,也有一塊被張小姐的男朋友買了,這很奇怪嗎?”
“如果說這樣就能證實我的當事人出軌,那未免也太可笑了?!?
“事實上,審判長,”袁鶴臨轉向審判席,“我提交的證據中包括我當事人近一年的所有銀行卡流水,并沒有以上奢侈品消費。所以張小姐朋友圈里這位并不是我的當事人?!?
審判長翻看著證據,點了頭。
“為什么你每次曬這些東西,旁邊都有一個和我戴同款表的男人?”馬星宇突然問。
他顯然也不是個傻子。
“我……”張媛媛和他對視,有點慌了。
馬星宇眼睛紅了,“你這些朋友圈我從來沒見過,你是不是故意給曉薇看,為了讓她誤會我?”
“審判長,”張有成站了起來,“反對原告引導證人?!?
審判長點了點頭,“原告,請不要提出有引導傾向的問題。”
“我和她確實沒有不正當關系,”馬星宇抿了抿唇,“審判長,她陷害我。”
“陷害?”馮茹到底忍不住,又一次開了口,“曉薇出事那天早上我親眼見到你和這個女人開房,你還想抵賴?”
“要不是我發了照片給她,曉薇還不肯相信。虧我一直以為她過得很好,馬星宇,你這個渣男!”
她這話一出口,法庭上幾個人的臉色齊齊變了。
馬星宇慢慢站了起來,“就是后來網上那張照片吧?難怪那天我一回家曉薇就和我吵,怎么解釋也不聽。我覺得她那樣歇斯底里,兩個人根本沒法溝通,索性就直接去了公司?!?
“想不到當天下午,她就選擇了自殺。你說曉薇是你的朋友,為什么你要這樣做?”
馮茹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慌忙捂住了嘴。
“我想我大概知道為什么,”袁鶴臨舉起手中從馬星宇那里拿來的杜曉薇的手機,“杜曉薇應該是一位非常在意別人看法的女士,因此朋友圈里的她,嫁了個好老公,生活富足,夫妻恩愛?!?
“這令人羨慕,也令人,”他頓了頓,看向馮茹,“嫉妒。是嗎,馮小姐?”
馮茹的臉一下子白了,然后又漲得通紅,“我沒有,我只是去酒店看朋友,碰到了馬星宇和張媛媛,我不想曉薇蒙在鼓里?!?
“所以有必要幾次三番發微信給杜曉薇,強調她的老公出軌了,勸她離婚?”
袁鶴臨冷笑一聲,“承認自己的錯誤很難吧?所以把過錯都推到我的當事人身上,心里會舒服一點?”
馮茹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我不知道……”
張有成臉色徹底的黑了。實際上梁皎有些同情他,遇到這種藏著掖著不讓你知道實情的委托人,律師真是要多冤有多冤。
“審判長,”他還是站了起來,“就算我的當事人發現原告與張小姐開房,并發給杜曉薇,也是出于維護朋友的立場。而導致杜曉薇自殺的,并不是我的當事人,而是原告。”
“換句話說,就算我的當事人沒有發照片給杜曉薇,這件事杜曉薇遲早也會發現。而原告剛剛還口口聲聲地說與張小姐沒有不正當關系,由此可見事實并不如原告所說?!?
“審判長,”等他說完,袁鶴臨才平靜開口,“我所提交的證據里面,酒店監控顯示辦理入住時,我的當事人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全程是張媛媛一個人在處理?!?
“正常情況下,一個不省人事的男人,是無法完成性行為的。這一點相信張律師也會認可?!?
他微微勾唇,“所以,并沒有證據顯示我的委托人出軌,他對侵權行為的發生并沒有過錯。張律師,您的理由不成立。江律師,是非黑白也不是您說怎樣就怎樣的?!?
“輸了贏了?”梁皎一回到律所,鄧帆就迎上來問。
她看著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那個背影,故意提高了聲音說,“有袁律師出馬,當然贏了。不過——”
“不過什么?”孟小虎也插了進來。
“不過被人諷刺了。”
梁皎背著手,學著江淼的表情,“袁律師,真沒想到連這種案子你都要接,果然沒有道德底線。渣男和小三一起演戲,你當別人看不出來?你太令我失望了?!?
“贏了不就行了?她這是嫉妒!”鄧帆雙眼發亮,小跑著去追袁鶴臨,“袁律師,您也帶帶我好嗎?”
袁鶴臨腳下一頓,回頭淡淡看了她一眼,“沒空。”
“我特勤奮好學,您就隨便指點一下就可以……”
她話還沒說完,男人已經進了自己辦公室。
“什么呀?”鄧帆跺腳,“人家不愿意跟他學的,他非要帶著,怎么到我這兒就這么嫌棄呢?”
孟小虎沒忍住,噗嗤笑了。
下午出去找案源的時候,梁皎刷著手機,發現那些關于馬星宇的內容已經刪得差不多了。
“對了,你是怎么說動張媛媛來作證的?”梁皎問。
“想知道?”袁鶴臨輕飄飄地掃她一眼,“等我告訴你了,又說我是流氓律師?”
梁皎一頓,“你果然威脅她了。那姑娘黑歷史應該很多吧?”
袁鶴臨轉頭看她,“想我告訴你?”
“不想,”梁皎看他那樣子就知道他是不打算說的,于是轉了話題,“你說他們倆真的沒關系嗎?那為什么網上扒出來那么多同框?”
“我勸你,”袁鶴臨打斷她,“不要盲從。因為群眾的眼睛并不總是雪亮的,所以需要有律師,需要有法庭,而不是讓輿論去做判斷。輿論如果能判定誰有罪,還要律師做什么?”
他很少主動說這么多話。
梁皎側頭看向他,“你這是在指點我嗎?”
男人輕哼一聲,“老師不是讓我帶你嗎?你以為是什么?”
是啊,還能是什么?
梁皎轉向窗外,“那么,謝謝。”
她想起那個從高樓飄落的女人,還是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馬星宇其實不是個好老公,不夠關心自己的老婆,也不了解另一個女人的心思。
不過就算馬星宇再糟糕,就這件事本事,法律也應該給他一個公正。而幫助他獲得這個公正,才是她梁皎作為律師的職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