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弗蘭肯斯坦
- (英)瑪麗·雪萊
- 4467字
- 2019-01-04 11:04:09
第四封信
第四封信 致英格蘭薩維爾夫人
一七××年八月五日
遇見了極其驚人的情況,忍不住要記載,雖然這信到你手上時你很可能已見到了我。
上個禮拜一(七月三十一日)我們差不多全被流冰包圍了。流冰從四面八方包圍了我們的船,幾乎不給它任何在海面漂動的空間。我們的處境相當危險,何況還有濃霧包圍。因此我們幾乎已經無法動彈,只希望天氣和海面情況會出現變化。
下午兩點左右,濃霧散開了。我們看見在四面八方伸展開的都是冰原,龐大而不規則的冰原,似乎一望無涯。有同志抱怨起來,我也提心吊膽,非常著急。這時,一個奇怪的東西突然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岔開了我們對處境的擔心。我們看見一輛低矮的車掛在雪橇上,由幾條狗拉著往北方飛跑,離我們大約半英里。一個樣子像人,但很高大的動物坐在雪橇上,駕馭著狗群。我們用望遠鏡觀察那旅客一路飛跑,直到他消失在參差起伏的冰原遠處。
這個人影激起了我們的好奇,我們作了非常離奇的猜測。我們原相信自己離陸地還有幾百英里,這幽靈卻似乎表明,陸地離我們并不如我們所猜想的那么遙遠。可是我們被流冰包圍了。我們非常仔細地觀察了他的足跡,卻無法跟蹤他。
那以后大約兩小時,我們聽見了海嘯。天還沒黑,冰層破裂,解放了我們的船。不過我們還沒敢動,怕的是在黑暗里撞上因為化冰而挪移的大冰山,我利用這段時間休息了幾個小時。
早晨天剛蒙蒙亮,我就上了甲板,卻發現所有水手都聚集在船的一側,似乎正忙著和海上的一個什么人談話。原來是架雪橇,和我們看見的那架類似,晚上在一片流冰上漂到了我們的船前。只有一條狗還活著,但雪橇上還有一個人。水手們正在勸說他上船。他不像之前那個過客,并不是某個沒有被發現的島上的居民,而是個歐洲人。我在甲板上出現時,船長說:“我們的頭兒來了,他是不會讓你在大海里消失的。”
那陌生人見到我就用英語對我說起話來,雖然帶了點外國口音。“我上你們這條船之前,”他說,“你能告訴我你們是在往哪里走嗎?”
你可以想象,我聽見他提出這樣的問題會有多么驚訝。我以為作為一個在死亡邊緣掙扎的人,即使讓他用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來交換,他也愿意上我這條船。不過,我還是告訴他,我們是在進行探索性航行,往北極開去。
一聽見這話,他似乎滿意了,同意上船。天呀!你要是能看見這位為了自己的安全而妥協的人,怕是會驚訝得目瞪口呆。他的手和腳都幾乎凍僵了,由于疲勞和饑餓,身子也瘦削得可怕。我從沒見過一個處境像他這樣凄慘的人。我們試圖把他抬到船艙里去,但他一離開新鮮空氣就暈倒了。我們只好又把他帶回到甲板上,用白蘭地搓揉他,又強迫他喝了點。他剛表現出生命的跡象,我們又用毛毯把他裹起來,讓他躺在廚房爐火的煙囪旁邊。他逐漸好了一些,喝了點湯。那湯讓他神奇地恢復過來。
像這樣過了兩天,他可以說話了。我常常擔心他那困苦的遭遇會使他失去理解力。在他恢復到相當程度后,我就把他搬進了我的艙房,利用執行職務以外的全部時間照顧他。我從沒見過一個更有趣的人。他的目光往往帶著野性,甚至瘋狂。但在見到有人對他做出表示關心的舉動時,即使是最小的幫助,他也會露出明朗的表情,閃出一種我從沒見過的溫和與善良之光。他也常常表現出憂郁和失望,有時還對人齜牙,仿佛已被災難折磨得煩躁易怒了。
我的客人好一些之后,我還花了很多力氣制止人們向他提問—他們有上千的問題要問。但是很顯然,要恢復他的身心健康,必須依靠徹底的休息,我不愿他受到那些無聊問題的折磨。不過有一回,我的副手問了他一個問題:他為什么會坐在這么奇怪的車上,來到冰原里這么遼遠的地方?他立即流露出非常深沉的憂郁,回答說:“來找一個離開我逃走的人。”
“你追蹤的人也駕駛這種雪橇車?”
“一樣。”
“這樣看來,我們倒是見過他。在救你上船的前一天,我們曾見過幾條狗拉著雪橇在冰面上跑,雪橇上坐著一個人。”
這話引起了陌生人的注意。他把那人叫作魔鬼,問了我們許多關于那魔鬼行經路線的問題。隨后,到我倆單獨在一起時,他說:“我無疑引起了這些善良人和你的好奇。但是你很體恤我,沒有問過我一個問題。”
“我當然不會問,我若是用那樣的問題問你,就太無禮、太不近人情了。”
“但是你把我從很離奇、很危險的處境里救了出來,你的仁慈救了我的命。”
那以后不久他又問我,我是否認為,冰雪融化之后另外那人的雪橇會被破壞。我回答說我完全沒有把握,因為冰層融化時已接近半夜,那人很可能已經到了安全的地方。但是對這個,我也無法肯定。
從這時開始,陌生人消瘦的身體煥發出了新的生命。他表現出最急迫的心情,想到甲板上去守望那架曾出現過的雪橇。但是我說服了他,讓他留在了艙房里,因為他太虛弱,受不了大氣的嚴寒。我答應讓人代替他去守望雪橇;只要見到有東西出現,就立即告訴他。
這就是迄今為止有關這次離奇事件的記錄。那陌生人的身體逐漸好轉了,但是仍然沉默寡言。有人進入船艙,只要不是我,他就會表現出不安。但他的態度非常友好,舉止文雅。水手們雖然很少和他交往,卻都對他產生了興趣。而我呢,開始時我把他當弟兄看待,他那長期的深沉的憂傷使我心里充滿了同情與憐憫。在目前這種苦難的情況下他還那么和藹可親,在當年優裕的日子里,他一定是位彬彬君子。
親愛的瑪格麗特,我曾在一封信里告訴過你,說我在遼闊的海洋上找不到朋友。可現在我已經找到了,在他的精神被苦難擊倒之前,我應該高興,因為我得到了他,讓他成了我心里的弟兄。
只要有新鮮事記錄,我還將斷斷續續地寫下關于這陌生人的日記。
一七××年八月十三日
我對這客人的感情一天天地加深了。我對他的佩服和憐憫達到了驚人的程度。我怎么能眼看著這么高貴的人被苦難摧毀,而不感到沉痛難堪呢?他是那么溫和,那么富有智慧,他心靈的教養是那么深邃,說話迅速流暢,有著無可比擬的說服力,詞語使用也都恰到好處。
現在,他的身體好了許多,經常在甲板上逛,顯然是在守候在他之前出現過的那架雪橇。他雖不快樂,卻也沒有完全為痛苦所壓倒。他對別人的計劃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常常和我談論我的計劃—我毫無隱諱地告訴了他,向他闡述了我最終必將成功的全部理論,也告訴了他我為取得成功而采取的種種措施。他專注地聽我說著,表達了他的同情。受他鼓勵,我以溫暖著自己的全部熱力表示,為了推行我那計劃,我是不惜犧牲我的全部財產、生命和希望的。為了取得我所追求的知識,占領我要占領的天地,克服大自然與人為敵的種種力量,一個人的生死不過是一種渺小的付出。我說這話時,聽話人的臉上布滿了陰霾。我看出他很想壓抑自己的情緒。他用雙手遮住了眼睛,然后我就看見淚珠從他的指縫間簌簌地滴落。他呻吟起來,胸膛劇烈地起伏。我的聲音顫抖了,住了嘴。最后,他說話了,語調破碎:“不幸的人呀!你也像我一樣瘋狂嗎?你也喝了那種極其刺激的烈酒嗎?聽我的話,讓我講講我的故事吧。你會把你嘴邊的酒杯摔得粉碎!”
他這話激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心,這是你可以想象的。但是,憂傷使他抽泣,他那虛弱的身子吃不消了。為了使他平靜下來,我必須讓他休息一陣子,讓他平心靜氣地交談。
他克服了強烈的情緒之后,又似乎因為成了感情的奴隸而瞧不起自己。他壓制住陰郁的失望,又讓我談了談自己,問起了我早年的生活。我很快就講完了我的故事,但這勾起了我一連串的思緒。我談到自己想找個朋友,渴望有一個能和我心氣相通的朋友,卻從來不曾有過。我說我深信只要沒有交上這樣的朋友,一個人就說不上幸福。
“我同意你的意見,”陌生人回答,“我們都是沒有開化的人,只算加工了一半的半成品。如果沒有比我們更聰明、善良和高貴的朋友來助我們一臂之力,就不可能完善自己現有的軟弱而有缺陷的天性。我就有過一個在人群里算得上是最高貴的朋友,所以我有資格評判友誼。你還有希望,還有眼前這世界,沒有理由絕望。可我呢,我已經失去了一切,不能再重新開始生活了。”
說這話時他臉上露出一種深沉而寧靜的憂傷。我被感動了,一直感動到了心底。但他不再說話。然后,他就回船艙去了。
他的精神雖然像這樣受到了摧殘,他對大自然之美的感受力卻是超人的。海洋、星空,這地區所提供的每一種景色,似乎都有使他靈魂上升的力量。他這樣的人過的是一種雙重的生活。他可能遭受著痛苦,被失望壓倒,但是在他回歸自己時,卻是天上的精靈,身后有一圈不容憂傷和愚蠢闖入的靈光。
我對這神圣的漫游者所表現的熱心,也許會使你覺得好笑。可你如果見過他,就不會覺得好笑。你離群索居,讀過許多書,受過教育,文雅而高尚,因此有點挑剔,但這只能讓你更加欣賞這精彩的人超群的優點。我曾作過努力,想發現他那遠遠超過我所見過的一切人的品質。我相信那是一種本能的洞見力,一種無人能比的敏銳而永遠正確的判斷力。那力量使他能清楚準確地觀察到事物的底奧。此外,還有他那熟練的表達能力,以及能征服人的靈魂的抑揚頓挫的悅耳語調。
一七××年八月十九日
昨天那陌生人告訴我:“華爾頓船長,你可以很容易就看出,我曾遭受過從沒有人遭受過的嚴重不幸。有一次我曾決定,我應該與對這些邪惡事物的記憶一起死掉。但是你說服了我,讓我改變了決心。你尋求知識和智慧,我也同樣如此。我還非常希望你尋求到的東西不會像毒蛇一樣反咬你一口—我就被這樣咬過。我不知道談起我的災難對你是否有用,但只要想起你走過的路正和我相同,你正暴露在一種危險面前,而讓我落到眼前這地步的正是那種危險,我認為你可以從我的遭遇里得出深刻的教訓。如果你的事業成功,這教訓可以指導你,如果失敗了,它也可以安慰你。作好準備聽聽我這故事吧。一般人都會覺得不可思議。如果我們是在大自然較為溫和的場景里,我擔心你是不會相信我這故事的。但在這樣荒涼和神秘的地區,許多東西就變得可信了—在沒有見過這種急劇變動的自然力的人面前,我的故事只會讓他們訕笑。同時,我也深信我的故事將隨著逐漸展開的一系列事件而顯示出其真實性。”
他主動陳述他的遭遇,我自然十分高興,這你容易想象。但要讓他因為敘述自己的不幸而再次傷心,我卻是不能忍受的。我非常迫切地希望聽聽他想講述的遭遇。這部分是出于好奇,部分是出于一種強烈的愿望:只要我辦得到,就助他一臂之力。我向他表達了這種情緒。
“我感謝你的同情,”他答道,“但是沒有用:我差不多氣數已盡。我只等著一件事,然后就可以安靜地休息了。”他發現我想插嘴,又說:“我理解你的感覺,但是,我的朋友,如果你容許我這么稱呼的話,你錯了。我的命運已經無法改變。聽了我的故事你就會懂得它已經注定了,不可逆轉地注定了。”
然后他告訴我,如果我明天有空,他就講述他的故事。我最熱烈地感謝了他的承諾。我下定了決心,只要工作不太緊張,就要盡最大努力用原話記錄下他白天講的東西。即使沒有空,至少也得記下大要。這份手稿無疑將給你帶來最大的快樂。但是對于認識他,親自聽他講述的我來說,在未來的某一天重讀這份手稿時,還不知道會有多高興呢!即使是現在,我才開始工作,震響在我耳里的已是他那洪亮的聲音。他那明亮的眼睛以其全部的憂郁和溫和盯著我時,我還看見他激動地舉起那只瘦弱的手,他的臉反映出他內在的靈魂。他的故事一定很離奇,也很沉痛。在航程上攫住那英勇的船只并毀滅了它的風暴一定是非常驚心動魄的。一定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