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模式:經驗與挑戰(全新修訂版)
- 鄭永年
- 4559字
- 2019-01-04 10:20:19
全球化與經濟活動的“去主權化”
冷戰結束后,我們所經歷的一波全球化是全新形式的全球化。西方資本仍然是這一波全球化的主要推動者。但是為什么這波全球化使整個西方深陷危機?我們有必要對資本主義及其國家制度的發展理出一個思路來。我們要回答的問題是:全球化是如何導致國家權力危機的?這里,我們從三個方面來考察。
第一是資本主義本身的巨大變化。這又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第一是資本主體的變化,主要是從以制造業為核心的工業資本主義轉型到以金融資本為主體的金融資本主義。第二是制造業本身的轉型,即從工業資本主義到后工業資本主義。但無論是金融資本主義還是制造業資本主義,現在都在全球化環境中運作。我們今天所說的全球資本主義主要指的是金融和制造業資本主義。
那么全球資本主義和傳統資本主義到底有什么樣的區別呢?或者說,經濟的全球化對資本主義到底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簡單地說,傳統資本主義是一種主權經濟,而全球資本主義則是超越了主權國家邊界的經濟體。我們前面所提到的經濟體,無論是近代之前的地方化經濟體、帝國經濟還是近代經濟都具有邊界,就是說經濟活動都發生在一定的邊界內。即使馬克思時代的經濟全球化也主要局限于貿易,即我用我的產品和他人交換,各種產品由主權國家生產,交易則超越國家的邊界。換句話說,在主權經濟形態下,大多數生產要素都是國家可控的。古典經濟學家所界定的主要生產要素包括勞動力、土地和資本,這些都在國家的邊界內部發生,也是可控的。但全球化已經急劇地改變了一切,對一個社會的方方面面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首先是對經濟倫理的影響。資本盡管以利潤為目的,但在資本運作過程中,倫理也始終是一個重要的環節。這種倫理出自不同的方面。英國經濟學家亞當·斯密著有《道德情操論》一書,認為人具有道德的一面,企業家或者資本者也一樣。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著有《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從宗教的角度論述了資本主義的道德面。韋伯認為,傳統資本主義精神包括勤儉節約、努力工作等美德和宗教(主要是新教倫理)有關。在這里,利潤和賺錢只是手段,是為了人的自我拯救,因為基督教告訴人們,每一個人都有“原罪”。不過,我自己覺得,資本的經濟倫理和主權國家有關。無論是人的道德天性還是宗教因素,所有的倫理都產生于不同人、不同社會群體之間的交往。資本的經濟倫理產生于資本者和受雇者之間的互動和交往。在主權經濟內部,很多因素使得這兩者交往容易產生倫理,例如同一種宗教信仰、統一民族、統一語言、統一皮膚等等。馬克思看到了資本的剝削本質,他提倡國際主義,號召全世界工人階級或者無產者聯合起來,但并沒有達到目標。有人說,在國際主義和民族主義的較量中,后者勝出。也就是說,本國內部的資產者和受雇者之間的妥協較之本國受雇者和他國受雇者之間的合作要容易得多。這里也有我自己的一些觀察。
前些年,我考察廣東和浙江,發現廣東外資多,浙江內資多,廣東的勞動糾紛要遠遠多于浙江。我發現,在浙江,投資者和雇工之間的關系比較和諧一些,因為他們大多雇用當地工人或者外地工人,工人和老板之間容易產生一種認同。老板不可以太過于剝削本地人或者本國人,否則老板的名聲會在當地很差。但在廣東,外資大多來自中國香港、臺灣地區,以及韓國和日本。這些老板和工人之間很難產生認同感,關系往往不和諧。
浙江的例子可以支持主權經濟體的經濟倫理,而廣東的例子支持全球化情況下經濟倫理缺失的狀況。全球化表明全球市場的形成,這一市場的存在表明所有生產要素都可以被國際化。資本的本質是要用全球市場來追求最大的利潤。國際市場的廉價勞動力是資本流動的一個重要動因。但是因為雇用的是外國勞動者,經濟倫理對資本者的約束大大減少,甚至完全消失。很容易理解,隨著中國成為國際制造業中心,其也必然成為“血汗工廠”中心。這方面學術界已經有很多的研究。“血汗工廠”說得簡單一些就是工人的權利缺失問題。這不僅僅是因為中國勞動保護制度的缺失或者不完善,更是因為資本者在對待外國工人時缺少道德約束。實際上,在缺少道德約束的情況下,任何法律和法規體系都無法約束資本者。富士康很難像對待中國大陸工人一樣對待臺灣的被雇用者。很多經驗材料表明,很多著名的跨國公司,一旦到了中國之后,它們的企業社會責任感就逐漸減少,直至消失。
其次,全球化對就業也會產生很大的影響。在主權經濟時代,產業發展具有邊界,即在主權國家內部,產業發展因此產生就業,但全球化已經急劇地改變了這種情況。全球化是生產要素在全球范圍內的流動。一些和技術相關的產業,企業所擁有的技術和企業所雇用的工人可以分離開來。在主權經濟內部,“德國制造”意味著用德國的技術、由德國工人制造的產品;“日本制造”意味著用日本技術、由日本工人制造的產品。在這里,技術產生兩個產品,第一是產業,第二是就業。但在全球化時代,一個普遍的情形是一種技術由國家A的公司所擁有,但產品則是國家B的工人制造的。簡單地說,在全球化時代,一種技術既可以不產生產業,也可以不產生就業。在主權經濟時代,美國的技術造就了美國的產業和美國的工人階級隊伍。但在今天,美國仍然擁有技術,但其產業和工人階級則已經轉移到其他國家。美國的產業在哪里?工人階級在哪里?美國的產業在珠江三角洲,美國的工人階級主體則是中國的農民工。
一邊是技術不產生產業和就業,另一邊是制造業只有就業,但沒有產品。例如美國的技術可以給中國帶來制造業,即加工業,但中國則沒有自己的產品。實際上,中國已經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加工業基地,但中國自己的產品是什么呢?
在就業方面,盡管制造業為中國創造了大量的就業機會,但是因為上述道德因素的缺失,就業領域很容易出現變相的勞動奴役制度,即人們所說的“血汗工廠”。可以這么說,在主權經濟時代,制造業不僅制造出龐大的工人階級隊伍,而且也逐漸造就了龐大的中產階級。隨著技術的進步,勞動工資不斷提高,最終造就了中產階級。產業工人是西方社會中產階級最主要的一個群體。但在全球化狀態下,制造業很難促使產業工人轉型成為中產階級,因為資本者可以拼命壓低外國工人的勞動工資,或者不斷雇用廉價工人。珠江三角洲使用農民工已經數十年了,但有多少農民工已經轉型成為中產階級?日本和亞洲“四小龍”在工業化的時候花了20多年的時間就培養出一個龐大的中產階級來,但在珠江三角洲,這種情況并沒有發生。其中一個主要因素就是經濟活動的全球化。“四小龍”的經濟起飛發生在主權經濟時代,中國的經濟起飛則發生在全球化時代。
全球化對主權國家的稅收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從上面的討論中,我們看到經濟活動已經全球化,已經沒有主權邊界。但是,政府仍然具有主權性。實際上,民主的大眾化(即大眾民主)和民族主義的崛起已經大大強化了政府的主權性。以往,主權國家和主權經濟重合,現在則分離開來。在重合的情況下,主權國家比較容易對主權經濟體征稅。各個國家到目前為止的稅制還是傳統主權經濟的產物。在經濟全球化的情況下,公司通過“跨國”形式來逃避征稅。一些人認為,跨國公司除了要尋找勞動成本低的投資目標外,一個重要的目標是逃避本國政府的征稅。在經濟活動全球化之后,代表主權國家的政府的稅基大大縮小。如何在全球化狀態下設計新的稅收制度,這是所有主權國家所面臨的重大挑戰。西方一些國家因為經濟全球化開始得早,至少有意識要對全球化的經濟活動進行征稅,例如美國、加拿大和歐洲國家都有不同的征稅機制。不過,這些征稅機制很成問題,難以對海外的經濟活動進行有效征稅。更加嚴重的情況是,因為存在著全球化的條件,主權政府也難以對仍然處于本國的公司和富人進行過多的征稅,因為一旦加重稅負,這些公司和富人可以選擇離開本國,遠走他鄉。美國政府現在就面臨這種困境。
與征稅相關的是全球化對主權國家內部的收入分配的影響。市場是人類創造財富的最有效的機制,市場越大,財富也越大。經濟的全球化造就了世界性市場。的確,這一波全球化為各國帶來了巨大的財富。但在全球財富大增的同時,收入差異也越來越大。一個顯著的全球性現象就是,這一波全球化以來,所有卷入全球化的國家和地區都出現了收入差距不斷加大的趨勢。也就是說,全球化的速度和收入差異速度是同時發生的。全球化速度越快,收入差距就越大。在亞洲,最顯著的就是“四小龍”經濟體。“四小龍”在現代化過程中曾經同時實現了經濟增長和收入分配公平,被國際社會視為公平性增長的典范。但是,這種情況已經不再。全球化也導致這些經濟體的收入分配的嚴重不公。那么,全球化是如何影響收入分配的呢?
首先是二次分配失效。通過稅收政策而實現的二次分配是大多數國家解決社會群體或區域之間收入差異的最主要工具。政府通過稅收政策一方面調節經濟發展(例如通過減稅以提高投資者的動力),另一方面保障基本社會公平。但是如前面所討論的,公司通過“跨國”形式來逃避稅收,這有效制約了主權政府的征稅功能,導致二次分配的失效。而二次分配的失效必然惡化一個社會的收入分配。
其次是全球化導致了一次分配的失效。全球化所創造的財富跑到哪里去了?在任何國家,一次分配較之二次更為重要,一次分配是結構性的問題,而二次分配是政策性的。在很大程度上,二次分配只是一次分配的一個補充。在一次分配失效的情況下,二次分配如何努力也無濟于事。歐美發達國家一直努力通過一次分配例如反壟斷和鼓勵中小企業的發展來實現一次分配的基本公平,然后用二次分配來改善公平。日本和亞洲“四小龍”也如此。那么,全球化是如何導致一次分配失效的呢?
一是針對國內企業的反壟斷機制已經變得不相關。現在的跨國企業越做越大,其經濟活動遍布全球。盡管企業巨大,但地理分布非常分散,分布于不同的主權國家內。壟斷越多,分配就越不公平。
二是所有者和管理者之間的關系發生了變化。最初,所有權和管理權合一,不存在分配問題。后來隨著企業的做大,就出現了兩者的分離,即所有者雇用專業人員來管理企業。這里,所有者的權力仍然大于管理者。但全球化已經導致管理者“坐大”的情況。至少有三個因素。第一個因素是所有者弱化。在很多情形中,所有者表現為一個集體,即一個公司的投資者有很多人,例如企業的持股人都可以說是所有者。作為一個投資集體,其權力必然是分散的。第二個因素是企業投資的分散化。現代的企業尤其是跨國公司往往投資在不同的領域。第三個因素是企業體制的全球化。第二、第三個因素在很多場合是重合的。而這些環境變化使得現代企業變得極其復雜。這更需要專業背景的管理者。打工者(管理者)打敗所有者成為現代經濟的一個普遍現象。這些年來,尤其在金融領域,跨國公司打工者往往獲得巨額工資和獎金(紅包)。在很多場合,即使在企業虧損的情況下,這些打工者仍然可以獲得大量的獎金。這種現象盡管導致整個社會的不滿,但仍然在繼續。為什么?因為企業不能失去這些打工者。一旦失去了他們,企業的命運會變得更差。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實際上還是心理上),打工者很容易挾持企業。企業的很大一部分財富就進入了打工者的口袋,而非所有者的口袋。
三是勞資關系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方面,下面會繼續討論。前面已經討論過勞資在主權空間上的分離(即企業可以雇用外國工人)的情況。也就是說,因為不用付給外國工人足夠高的工資,外國工人所創造的大量財富流向了資方和其管理者。這也加劇了收入分配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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