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一次口述(2)
- 假話全不說,真話不全說
- 季羨林口述 蔡德貴整理
- 3842字
- 2017-02-16 16:01:07
錢文忠:老爺子啊!我買到那個西克靈教授的博士論文了。您知道幾頁嗎?
季羨林:西克靈。
季承:他的這個博士論文,您猜測幾頁。
錢文忠:您知道幾頁嗎?
季羨林:嗯?
錢文忠:只有6頁啊!是他給喬杭的,喬杭那時候還在,他送給喬杭,喬杭又送給了誰,不知道。而藏書票則是呂德斯的。
季羨林:對。
錢文忠:我是德國古舊書拍賣目錄上看到的,德國人現在自己也不知道這個人了。我慌忙給拍下來了。就6頁,6頁。他在一部梵文佛典的校勘,加注。寫一個很短的導言,博士論文,6頁,而且是小開本的。然后呂德斯,給他加了一個封面。一個硬板紙封面。
季承:這個很珍貴了。
季羨林:德國那個呂德斯這個人,了不起的。就是印度傳說,只要印度古代的問題解決不了的,到德國就找呂德斯,特別是那個(阿育王)銘文,那個西克跟我講,呂德斯(Heinrich Lüders)。Zauberhaft,就是神奇。所以,呂德斯的那本有關印度的書,Philologica Indica,那個書,我起碼看了5遍。
錢文忠:老爺子那里有,在鐵柜子里。
蔡德貴:上次說到過那本書。
錢文忠:就在書房靠外墻的鐵柜子里。老爺子的書在哪里,我都知道。那么多年了,我離開將近20年了,我都知道。
蔡德貴:后來整理過一次。
錢文忠:都在這里邊。這些書老爺子不讓借出門的。Philologica Indica您這里有,您還記得不。那兩個鐵皮柜里的書,是最珍貴的。老爺子德國帶回來的好多是孤本的書。
蔡德貴:箱子是不是從德國帶回的?
錢文忠:那箱子不是,那兩個鐵皮柜,是李錚老師給買的。那個鐵皮柜子下邊,是一個木頭柜子,那一幅張大千,一幅是姚茫父的,就是在這個柜子里找到的。您還記得我和李錚老師給您清理畫的時候,理出來一幅張大千,一幅是姚茫父的。您還記得嗎?
季羨林:嗯。
錢文忠:您說這是“饒”給我的。老爺子買多了,“饒”給的。拓過了,卷在一起,沒有軸,用紙線繩捆的,就是過去捆點心使用的,我找出來的。我說這里怎么有一卷畫?李錚老師說這里沒有,我說,這里有,我到柜子里邊拿出來,老爺子在那里寫文章,我和李錚老師一塊給老爺子看的,您還記得不?
季羨林:嗯。
錢文忠:老爺子說,我沒有這個。我說你怎么沒有?在你柜子里的。后來他說,這是“饒”給我的。因為他買多了。當時張大千不值錢,但是現在這一張就值百把萬,極精,我都看到過的。但是老爺子最珍貴的外文書,就在那兩個鐵皮柜子里。您有點明版書的。您還記得不?
季羨林:對。
錢文忠:在外邊。我現在都知道在哪里。
季羨林:日本六記。
錢文忠:您一本明版的《資治通鑒》后悔沒有買。
季羨林:就是那個。曲耿堂的。
錢文忠:老爺子一直后悔,跟我起碼說過七八遍,您還記得不?我還陪您去琉璃廠2次。跑堂的學徒還有在的,那時候已經七十多歲了,一看,季先生。
季羨林:對。
錢文忠:劉師傅。
季羨林:劉云譜。
蔡德貴:宋版的書很珍貴了,幾乎沒有了。
錢文忠:中國書店海王村,我陪老爺子去的。他一直到50年代給您送書的。后來,就沒有來往了。后來我去海王村找過他,已經不在了。那時候很怪的,您還記得您的那批硯臺嗎?是北平的偽市長。
季羨林:許修直[75]。
錢文忠:對。老爺子腦子記著呢。這個人號稱百硯齋,是吧?老爺子?
季羨林:對。
錢文忠:收集了100方頂級的硯臺。這些硯臺都是無價的。
季羨林:后來成了大漢奸。
錢文忠:這個人跟誰搭過班子,跟誰同事您知道嗎?跟湯一介先生的叔叔湯用彬。湯用彬是秘書長。這個老爺子都不知道啦。
季羨林:(笑)不知道。
錢文忠:他當市長,秘書長是湯用彬,就是湯用彤的弟弟。那么這批硯臺,我記得那時候硯臺有幾十方,大概四十幾方。
季羨林:嗯。
錢文忠:在哪里呢?在老爺子書房頂上。
蔡德貴:全是從這個偽市長這里買的嗎?
錢文忠:老爺子買回來的。這個人是鼎鼎大名的,是近代最大的場面家、收藏家。這個硯臺很貴的。老爺子木板書架的上面放著,旁邊是舊墨,老爺子收集了明、清的舊墨,現在一丸就是幾十萬的,拿毛邊紙包著的,有一塊才一半,我來問您,您說是大泓練毛筆字用了。
蔡德貴:大泓的毛筆字練出來了嗎?
季承:沒有。
錢文忠:然后老爺子的田黃、田白、白壽山、白芙蓉,陳曼生刻的,您還記得嗎?
季羨林:對。
錢文忠:“上下五千年,縱橫一萬里”,在老爺子的書房。
季羨林:很大的一塊。
錢文忠:下面有個托子。你還記得吧?
季羨林:嗯。
錢文忠:在那個寫字臺的左抽屜。那時候有個小偷偷過一次,拿了一把剃須刀。
季羨林:樓上的。
錢文忠:后來我跟老爺子說,不是我偷的啊。老爺子說,如果你偷的,旁邊的拿走啦。老爺子那個書房如果沒動的話,基本東西在哪里我都知道。
季承:到時候請你去看看。
錢文忠:我大致都知道的,因為那時候我天天在那里待著的。
蔡德貴:李錚老師交班以后,清理過一次先生的藏書。
錢文忠:會動,但是不會大動。老爺子的這些東西,舊的東西是有目錄的,這個目錄北大圖書館有的。當時的北大副校長郝平主持的捐贈儀式,進了北大圖書館了,這個目錄好多人手上都有的,我現在不記得我有沒有,我記得我也要了一份。因為我書太多不知道放在哪里。一直到李錚老師管事以前,所有東西都有目錄,非常清楚。那時候李錚老師看一些東西不方便么,他都叫我去看看。所以我都知道。您還記得那張報紙,齊白石的報紙。
季羨林:對。
錢文忠:誰見過齊白石的報紙啊?整張的。
季承:我看到過。
錢文忠:老爺子啊,這個都上千萬的東西。您還記得陳老練畫的那個人物,青花瓷軸頭的。
季羨林:三星圖。
錢文忠:您房子里就掛不下。在家里就沒有打開過。
季羨林:太大了。
錢文忠:青花瓷的軸。您還記得嗎?
季羨林:嗯。
錢文忠:老爺子的東西經過“文革”以后基本沒有損失,只有一樣東西抄家的時候沒有還回來,線裝書的毛選沒有還回來。是吧,老爺子?
季羨林:嗯。
錢文忠:老爺子找到胡喬木,胡喬木說這個啊,庫里有的是。給老爺子送來一套來。所以老爺子的東西基本沒有損失。
蔡德貴:好像日記丟過一本。
錢文忠:這個有可能。字畫沒有。而且字畫好像被康生拿去。
蔡德貴:江青看過您的書畫啊?
季羨林:不是,這樣子的,康生、江青,后來有一個展覽會啊,一個內部的,就是康生、江青,大概從這個北京圖書館……
錢文忠:上邊有康生的章:左比右好,天下歸公。
蔡德貴:康生懂收藏。
錢文忠:康生懂。還有那個,老爺子啊,那幅《御書頌》啊,您說是描的,雙鉤的,對吧?我告訴您,未必啊。50年代,就是那家文物商店的老板,發表過文章,說是自己有私心,造假賣錢。他的后代后來出來否認過。
季羨林:蘇東坡寫的。
蔡德貴:您上次說不是描的嗎?
季羨林:不是描的,為什么原因呢,它這個一張紙上,后邊有個跋,那個跋,跟它是一張紙,它不能前面是描的,后邊跋是假的啊!跋是真的,那就不是描的。
錢文忠:不是描的,老爺子啊。這個老板的后代,90年代,我已經走了,離開北大了,不是那時候天天在老爺子身邊了。發表文章,說是逼人說真話,逼人逼到說假話了,他為了表示自己的思想革命,斗私批修,你看,我連我這個,都承認是造假,你還讓我怎么樣。這個就是真的,什么假的。這幅進過石渠寶笈的,上過三希堂[76]的,有三希堂的精鑒璽,《石渠寶笈》鑒賞印[77]。乾隆御筆的。那個前面哪,乾隆題了好些字,都是長篇的啊。
錢文忠:老爺子的舊畫,舊章,我基本上腦子里都見過。包括您的很多章是齊白石刻的,您記得吧?
季羨林:嗯。
錢文忠:老爺子平常用的章都是最差的。
季羨林:嗯。齊白石刻圖章。
錢文忠:都是那么大的,白壽山的,現在這種章料一方就是幾十萬,那找不到了。我那時候小,我在老爺子房間里,鉆來鉆去的。我跟老爺子的時候,18歲,我比季泓小,比季清小,比二泓還小,老爺子的學生還沒有好這個的。您還記得嗎?每年過春節,老爺子說拿出一幅畫掛掛,都是我幫老爺子掛的,我掛過仇英的,董其昌的,文征明的,鄭板橋的,我幫老爺子掛的,您還記得不?所以那時候老爺子休息的時候,拿出來看看,我都湊在旁邊。那時候王邦維不弄這個。
蔡德貴:有人1961年前后到家里看過畫嗎?
季羨林:不記得了。
錢文忠:老爺子自己藏畫吧,挺絕的,他就是空著的時候,自己拿出來看看。老爺子沒有展覽過。老爺子還有很多舊紙,您自己可能都忘記了。明清的紙,卷著的,放在硯臺旁邊的。現在這樣的一張舊紙,這么小的,一張就是幾萬。琉璃廠賣的,就這么小的,我都看過的。那時候我躥上躥下的。奶奶不管我,奶奶看著也高興,老祖也高興。老爺子什么書,除非人家送的。他專業書,我都知道。后來就不知道了,因為后來我沒有進去過啦。我現在都很清楚,一直到李錚老師管的時候。我都知道。包括李錚老師辦公桌后面,是那套,您在羅振玉那里買的《大正藏》。
季羨林:那時候羅振玉逃難,100本哪。
錢文忠:我在日本買了一套《大正藏》,您知道多少錢嗎?
季羨林:嗯?
錢文忠:不是燙金的,不是原版的。二十多萬人民幣。老爺子是原版,書脊是燙金的。
季羨林:嗯。
錢文忠:那時候羅振玉逃難,老爺子花一兩黃金,那時候叫一條小黃魚。老爺子從德國回來,在上海賣掉一塊金表。老爺子把錢托人帶到濟南。
季羨林:嗯,就是那樣。(沒有多買一塊金表)那是一個傻事。
錢文忠:家里的東西,應該還是在原來的地方,如果搬到藍旗營院士樓了,就不知道,那就可能動了。因為李錚老師有個特點,特細。那時候老爺子有些很怪的東西,50年代,老爺子的錢多,東西便宜。老爺子50年代收藏齊白石的畫,是吳作人問:白石翁的畫,你要不要,先生拿出30元人民幣,吳作人給扛回五幅白石老人蔬果斗方精品,還都帶有做工精細的老紅木鏡框!老爺子還有一幅白石老人的整開巨幅豹子,整張宣紙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