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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保潤的春天(10)

  • 黃雀記
  • 蘇童
  • 4947字
  • 2017-01-04 11:10:40

保潤跳下水缸,擅自朝仙女的窗子走過去。他說,誰是小流氓?老太婆請你不要隨便污蔑人,隨便污蔑人,要負法律責任的。他的腦袋還沒來得及探進窗臺,老婦人操起一把長竹條掃帚追過來了,你還說你不是小流氓?人家女孩子的房間,你鬼頭鬼腦的看什么?你不是小流氓,是大流氓啊!

窗戶后面響起噗嗤一聲,那聲音代表有人在偷偷發笑。保潤急于察看究竟,一條腿跨到了窗臺上,仙女,你滾出來!他這樣高喊著,幾乎看見了她投射在墻上的影子,遺憾的是仙女的奶奶不給他機會,她撲過來一把抱住他的另一條腿,把他從窗臺上拽下來了,氣死人了,你爺爺頭腦有病,你爹媽呢?他們頭腦也有病的,不教育你的?這么大的人了,一點家教都沒有!

保潤掙脫了老婦人,悻悻地離開了窗邊。就這么離開,他不甘心,回頭對著窗子大聲說,躲有屁用?你欠我八十塊錢,明天到男病區九號病室來還錢,明天不來還,每天一塊錢利息!

仙女奶奶有點發怔,眨巴著眼睛,幾秒鐘的茫然之后,她恢復了鎮定,忽然發出一聲怒吼,揮起竹條掃帚朝保潤腿上掃過去,一邊掃一邊罵,什么八十塊?什么利息?敲詐勒索來了?敲詐勒索也得認個有錢人,怎么認到我家門上來了呢?誰不知道我們家窮得叮當響,你瞎了狗眼啊!

老婦人用出了全身的力氣懲罰他。他且躲且跑,腿上被竹條掃帚狠狠地掃了好幾下。空手而歸是他料想過的結果,但他從沒有料到,權利行使不當,會淪為這么難堪的罪行,他從棚屋倉皇逃離,就像逃離一個犯罪現場。跑出去好遠了,他聽見祖父在喊他,保潤,你往哪兒跑?我還在樹上呢!他回到香樟樹邊,解開驚慌失措的祖父,氣咻咻地說,今天放他們一碼,下次再說!

保潤半新的褲子上留下了那把竹條掃帚的紀念。最難處理的是一些黏糊糊的黑色顆粒,它們牢牢沾在褲腿上,不愿分離,他起初不知其為何物,后來摳下來仔細研究,才發現那是兔子的糞便。

所謂的最后通牒,對她是完全無效的。此后好幾天,保潤沒等到她的人影。

保潤倒是見過柳生。他從祖父的病房看見柳生騎著自行車往女病區的方向去,像是看見了罪人,也像是遇到了救星,他下樓去追柳生,跑到樓下又站住了,見到柳生說什么呢?事情過去了,柳生的錯,他已經諒解了,仙女的錯,他不知道如何評判。他是愛面子的人,與柳生談論仙女,談論的是羞辱,與柳生談論那八十塊錢,談論的是小器與猥瑣,干脆,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了。

他心情不好,對待祖父的態度便粗暴了許多。一連幾天,他帶祖父出去散步,為祖父綁的都是法制結。法制結不舒服,祖父對此有強烈的抵觸情緒,不僅反抗,嘴里還嚷嚷,我不要法制結,我要民主結!祖父的抗議驚動了九號病房的病友,他們過來圍觀,都認為法制結太可怕了,它適用于死刑犯,對老邁體弱的祖父并不公平。病友們紛紛為祖父求情,按照各自的美學趣味向保潤提出建議,有的傾向梅花結,有的傾向菠蘿結,還有人以為民主結捆起來很容易,徑直過來爭奪保潤的繩子,試圖在祖父身上親手嘗試一把。保潤好不容易驅散了那些病人,遷怒于祖父,竟然把祖父捆綁在鐵床架子上了。他把一只痰盂踢到祖父的腳邊,說,要小便小到痰盂里,今天自己伺候自己,我要出去買東西。祖父說,又要亂花錢,你到底去買什么東西?他梗著脖子想了想,說,買一把刀!

他騎車來到井亭醫院的門口,看見灰白色的公路寂寥地躺在原野上,沒有汽車,沒有行人,只有一個廢棄的塑料袋被風卷著,在公路上飄飄停停。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比那個塑料袋還要茫然,要買一把什么樣的刀?去哪兒買刀?買了刀干什么?其實他沒想過。他只是想出去散散心。到哪兒去散心?這才是一個問題。他沒有知心的朋友,也沒有特別的愛好,其實他無處可去。他在宣傳櫥窗邊停留了一會兒,推起自行車,在井亭醫院忿忿地走,依稀覺得前面有一雙綠色的旱冰鞋,正以S形的路線滑行,戲弄他,或者激怒他。經過小樹林,空氣中飄來一股農藥刺鼻的氣味,他看見了老花匠。老花匠身上背了個噴霧器,正忙著給幾棵果樹打農藥。

他把自行車停在一棵桃樹下,朝老花匠喂了一聲,然后就抱著胳膊斜著眼睛,用問責的眼神打量著老花匠。老花匠聽見了他特殊的問候,他認得保潤,問,今天怎么是你一個人,你爺爺呢?保潤搖了搖頭,表示他沒有興趣拉家常。老花匠說,今天你爺爺犯錯誤了,關他禁閉了?保潤鼻孔里哼了一聲,說,我爺爺犯的是小錯誤,有人犯了大錯誤。老花匠不懂他復雜的暗示,露出黃牙嘿嘿一笑,隨后表達了一份遲到的謝意,小伙子謝謝你啊,多虧你的繩子厲害,今年你爺爺很安分,我的花草樹木也都安分了,去年春天你爺爺到處亂挖,可把我忙死了。老花匠的熱情寒暄,被保潤視為一種心虛的表現,他適時地發難,對老花匠嚷嚷起來,你嗚嚕嗚嚕的說什么呢?話都說不清楚,還來跟我玩虛情假意?老花匠驚愕地看著保潤,小伙子,我說話你聽不清楚,你說話我也聽不清楚啊,什么叫虛情假意?保潤說,你孫女欠我錢,你真的不知道?你謝我謝個屁,讓她來見我,讓她來還錢,我謝謝你行不行?

老花匠或許聽說過保潤上門要債的事,他眨巴著眼睛觀察保潤,利用對方的憤怒,對真相進行了核實。核實很快有了結果,老花匠表明了他的態度,我家仙女不懂事,從小任性慣了,你別跟她計較。老花匠開始掏褲子的口袋,掏出一個紙包,小心地打開來,數出六塊錢來,往保潤的手上送。老花匠說,這里是六塊錢了,還差兩塊錢,下次一定還給你。

保潤大約愣怔了兩秒鐘。你幽默啊,你他媽的太幽默了!他這么重復著口頭禪,忽然拍掉老花匠的紙包,朝他大吼起來,不是八塊錢,是八十塊錢,你上她的當了!

老花匠這次被驚著了,他似乎無法相信,債務雙方嘴里的金額,存在著如此巨大的落差。老花匠的眼睛直直地瞪著保潤,思考了好一會兒,最初的惶恐漸漸變成輕蔑,其后,那目光里只剩下譴責之意了。小伙子,做人要正派,說話要憑良心,仙女是我養大的,我還不知道她?她從小窮慣的,八塊錢都沒有過,你敢借她八十,她都不敢拿你四十啊。

保潤的面孔漲得通紅,因為急于脫離困境,也因為急于揭穿仙女的真面目,他憤怒的陳述夾雜著大量的人身攻擊,你真以為你孫女是個仙女?她是什么仙女?下賤透頂!她是一個詐騙犯,陰謀家!你瞪著我干什么?老子從來不說謊!你去工人文化宮問問,一雙旱冰鞋的押金,是八塊,還是八十塊?

老花匠表情凜然,目光里燃起了怒火,什么叫下賤?什么叫詐騙犯?小伙子,你說話嘴巴干凈一點。我不懂什么旱冰鞋濕冰鞋的,我不去什么工人文化宮,要去就去派出所,你們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八塊還是八十塊,你們兩個人,到底誰是詐騙犯,我去派出所,問個清楚!

他們都認為自己掌握正義,正義與正義之間,恰好充滿敵意,就這樣,一次難得的談判不歡而散了。

老花匠背著噴霧器向著樹林深處去,似乎有意躲避一個不知羞恥的惡棍。保潤追進了樹林,不知道自己是要繼續申辯,還是要繼續索債。從老花匠那里要回八十塊錢,似乎是不可能的了。老人身上的工作服有鹽化的一圈圈汗漬,頭上的舊草帽起碼用了十年以上,帽檐上印著一排曾經流行的口號,為人民服務。老人轉過身去打藥水,褲襠處露出一條裂口,隱約可見里面的花布褲衩,他腳上的一雙解放鞋估計產自七十年代,每只鞋頭上都綻開一個洞,露出枯黃的大腳拇指。

樹林里彌漫著農藥酸溜溜的刺鼻的氣味,很多無名的昆蟲簌簌地逃離了樹枝和葉子。保潤吸緊鼻子,揮手驅趕著空中的飛蟲,有好幾次,他想緩和氣氛,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后斜眼看著樹梢,發出了一聲模糊的指向不明的威脅,好,好,你等著。老花匠注意到保潤尾隨著他,厭惡的眼神里多出了一絲戒備,小伙子,你跟著我干什么?是不是捆人捆慣了,要捆我?保潤反問道,捆你?捆你有什么用?老花匠不說話,舉起噴霧器對著保潤這邊噴了一下,往前走一步,又噴一下,兩次動作連貫地看,應該是一個警告:你有繩子我有農藥,這農藥有毒,你離我遠一點好。保潤冷笑一聲,迎著農藥的氣霧走過去,走到一棵老柏樹下,有一只白頭翁從樹上撲簌簌地飛起來,他目送鳥影遠去,忽然意識到與老花匠的糾纏毫無意義,于是他站住了,我跟你這個老家伙啰嗦什么?他抬起腿朝老柏樹的樹干踹了一腳,說,回去告訴你孫女,我們走著瞧!

天還沒黑透,保潤家的門口便亮起了霓虹燈的燈光。

或者這么說,天還沒黑透,馬師傅的店鋪外面便亮起了霓虹燈的燈光。這是香椿樹街歷史上第一家精品時裝店,準備趕在五一勞動節開張,店面裝修緊鑼密鼓,燈光已在調試中了。

絢爛的彩色光源照耀著小半條香椿樹街,吸引了很多街坊鄰居。不知是哪個性急的親朋好友,早早送來一只大花籃,花籃擺在臺階上,紅色絹帶被固定了,開張大吉。恭喜發財。兩排祝福特別醒目。有過路人從自行車上下來祝賀馬師傅,有人甚至中途離開餐桌,端著飯碗跑到店堂來參觀。時裝店的面積雖然不大,卻盡最大可能濃縮了時代的奢華,堪稱時尚典范。墻紙是金色的,地磚是銀色的,屏風是彩色玻璃的,柜子是不銹鋼的,吊燈是人造水晶的,它們羅列在一起,發出炫目的競爭性的光芒。從福建廣東與浙江定制的大批服裝還在路上,金發碧眼的塑料模特已經提前站立在花叢中,赤膊上陣,隨時愿意為主人的創業夢效勞。街坊鄰居從時裝店出來,都覺得心情復雜,馬師傅用他的財富,如此輕易地改寫了香椿樹街的歷史,寒酸破敗的香椿樹街,落后守舊的香椿樹街,從此跟上了時代的步伐,這是馬師傅的功勞,也是金錢的功勞。很多人由衷地稱贊馬師傅的大手筆,老馬,你到底花了多少錢啊?才幾天功夫,老瘋子的破房間給你搞成了小香港!還有人向馬師傅表達了自己的悔意,說,我就是膽小啊,要是前年跟你辭職下海就好了,我要是發了,就在隔壁開一家卡拉OK,街坊鄰居都來唱歌,免費!

也有個別鄰居的心態不是那么健康,比如王德基,他背著手來看熱鬧,半句祝賀的話也不說,眼神里都是妒意,這也罷了,馬師傅不便趕他,沒想到王德基后來像一只壁虎似的,貼墻而立,豎起耳朵傾聽著什么。馬師傅忍不住地提醒他,王師傅你要聽什么?我這兒開服裝店,不是北京的回音壁啊。王德基回過神來,用手指叩了一下金色的墻紙,居然問,瘋老頭是不是死了?他是不是死在井亭醫院了?馬師傅沒好氣了,說,你去隔壁問!我這里生意還沒開張,拜托你嘴里說點吉利話行嗎?

無論祖父是死是活,他曾經的房間,已經屬于馬師傅,一切都與祖父無關了。關于祖父的近況,香椿樹街上大致流傳著兩種版本,一說他已經在井亭醫院臥床不起,死期迫近,再也回不了家了,這傳言的源頭來自保潤的母親,經過左鄰右舍的大力傳播,屬于主旋律。還有一種版本聽起來像謠言,說瘋老頭已經挖到了祖先的尸骨,人已返魂,他在井亭醫院天天鬧著要回家,是家里人不準他回來了,小輩貪財,把瘋老頭的房間換成人民幣了。

保潤駐守井亭醫院,不知家里的變化日新月異。那天他被父親替換回家,騎車到了家門口,一時不敢下車了。祖父的房間似乎被某個怪獸一口吞噬,消失不見了,臨街的窗戶與墻體經過擴張改造,變成了豪華的玻璃移門,移門里側,是花花綠綠的時裝森林。一個黑暗而衰敗的世界被精心粉飾,舊貌換新顏,卻是別人的世界了。保潤推著自行車,站在家門口發愣,想起去年國慶節祖父鬧著要回家,他許諾祖父春節帶他回家。春節的時候祖父幾次三番往井亭醫院的大門闖,他又繼續向祖父許諾,說看你這個春天表現好不好,表現好了,五一就帶你回家。憑心而論,這個春天祖父的表現還算是不錯,只是天有不測風云,保潤的許諾再次成為空頭支票,五一節就要來臨,祖父的房間,已經是別人的時裝店了。

保潤不清楚父母與馬師傅簽的合約細節,他沒有想到,連大門洞也割讓一半給了時裝店。原先的兩扇黑漆木門只剩下了半幅,門洞后面形成了一條莫名其妙的夾弄,很黑,很窄。保潤小心地扛著自行車通過夾弄,心里憋悶,嘴里大聲叫起母親的名字,粟寶珍,恭喜你,明年就成萬元戶了!

廚房里響起鍋蓋落地的聲音,母親在煤氣灶邊回應道,你諷刺誰呢?我們老了,錢也帶不到火葬場,騰房子掙點錢,都是為了誰?我們要當萬元戶,都是為了誰啊?你這孩子,是吃糧食長大的?

他沒有反對過父母的發家致富之路,但一切付諸現實之后,他發現了那條道路的泥濘之處,有點下賤,有點冷酷。這個家割讓之后,局促了許多,也陌生了許多,屋檐下卑微而貧賤的氣息愈加濃重了。保潤有點厭惡這個家。厭惡七十年代的家具,厭惡潮濕的墻泥斑駁的墻壁,厭惡昏暗的十五瓦白熾燈,甚至厭惡桌上的青邊大碗。母親把晚餐端上餐桌,他斜著眼睛說,都成萬元戶了,還用這破碗?還吃油榨炒白菜?給我錢,我去買點鹵牛肉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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