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AB門:貪官的后半生(全集)
- 洪與
- 8058字
- 2017-02-09 16:20:59
春節剛過,謝小婉返校的當天,謝天明被通知去省城開會。兒媳李文君第二天就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也不吃飯,問她也不說究竟出了啥事兒。做婆婆的有些著急,以為他們兩口子吵架了,就給兒子打電話,手機關機,到了第四天,手機還是關著,兩個老人再也坐不住了,就催促兒媳李文君去縣委問問。
李文君說:“不用問了,縣里都傳開了,說他被‘雙規’了。”
謝天明的父親一聽,立即癱坐在地上。
她把老伴攙扶起來,她雖然不懂啥叫“雙規”,但意識到肯定出事了。老頭子坐了一會兒,就朝外面走,說他去縣委確認一下。
她問李文君:“天明是不是出事了?啥叫‘雙規’?”
李文君說:“就是被關起來了。”
她急了:“他犯啥事兒了?”
“你問我,我問誰去?”
不久,縣委來了個電話,說老頭子暈倒了,正往人民醫院送,叫他們趕快到醫院。謝天明的母親和李文君趕到醫院,老頭還在昏迷中,正在急救室搶救。
醫生說是腦溢血。
謝天明的父親命保住了,但是右腿失去了知覺,依靠拐杖走路都困難。
沉默。
“最可憐的,還是我那孫女呀……”謝母臉上那深深的皺紋像干裂的橘皮,怔怔地望著火堆,自言自語。
陳莉問:“你說的是謝小婉吧?她怎么了?”
“嬸,你家又來客人了!”支書的聲音從屋外傳來。
大家都詫異扭頭望外瞧,謝天明弟媳婦拿出手電筒走了出去,謝母顫顫抖抖地站起來,陳莉連忙扶住她。
支書領著文子平走了進來,文子平渾身濕漉漉的,臟兮兮的,臉上也有兩道被荊棘劃破的血痕。
謝母打量著他。
文子平看看屋里的人,目光落在謝母臉上。
謝母問:“孩子,你是……”
支書指著謝母說:“她就是謝小婉的奶奶。”
文子平愣怔了幾秒,帶著哭腔說:“奶奶,我是子平啊。”
謝母像是很遲鈍:“子平?子平……”
文子平拉著她的手:“文子平,我是文子平,小時候我經常到你這里來玩過,你還記得嗎?”
謝母依然疑惑地看著他,搖搖頭。
文子平又說:“我爸爸是文守衛,你記得吧?”
陳莉和楊陽大吃一驚,對視一眼,馬上又把目光投向文子平。
謝母恍然大悟,喜滋滋地說:“原來是你呀?坐坐,坐。”她顫巍巍轉身,對謝天明弟媳婦說,“給孩子弄些熱水,先洗洗,再找幾件衣服出來。”
文子平急切地問:“奶奶,小婉回來了嗎?在哪里呢?”
“沒有啊。孩子,你見過小婉?”
文子平點頭,焦急地說:“沒回來?怎么可能呢?”
陳莉指著馬旭東、楊陽說:“文子平,我和他是清水監獄民警,來了解謝天明家的情況。”
文子平伸出手與陳莉握手,又與馬旭東、楊陽握手。
文子平坐在火堆邊,表情頹然。
“究竟怎么一回事,能說說嗎?”陳莉問。
楊陽扶著謝母也坐下來:“孩子,小婉她怎么了?”
文子平低沉地說:“奶奶,前些天我偶然遇到小婉,生病了……”
謝母萬分焦急的樣子:“病了?什么病?好了么?”
文子平說:“奶奶你別著急,她已經好了。她身份證掉了,又沒有當地公安機關的證明,沒法去探視謝叔叔。爸爸就叫我陪她去找她的戶籍,然后開證明。可是剛剛要出門的時候,我媽回來了。我媽不知道給小婉說了什么,小婉就走了。我以為她回來了,所以就趕過來了。”
陳莉疑惑地問:“找戶籍?小婉不知道自己的戶籍在哪里?”
“小婉說她被學校開除了,可能在學校吧?”文子平說。
陳莉轉頭看著謝母:“奶奶,你繼續給我們講講小婉吧。”
謝母點點頭,神情一下子憂傷起來。
“造孽啊,小婉是多好的孩子啊,以前愛說話,那次回來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只曉得不停地幫我干活,一天到晚說不上兩句話,問她呢,就是嗯嗯啊啊的,看著揪心……”老人望著火堆,喃喃自語。
謝小婉跑回來了,她爺爺出院后,他們叫她回學校,她說請了假,等爺爺身體再好一些就回去。后來她對爺爺奶奶說,爸爸的事沒個結果,她哪里有心思上學。
過了大約一個月,聽縣委人說謝天明涉嫌貪污,已被檢察院逮捕。謝天明的父親越發著急了,就同老伴商量,把房子賣了,把錢給他填上一部分,這樣可以少判幾年。
“可我那兒媳不干啊,就吵啊鬧啊,讓我們不得安寧。”老人邊抹眼淚邊說,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為這,小婉還跟她打了一架。”
陳莉給她撫撫背,輕聲說:“婆婆,你慢慢說,別急。”
老人喘息了一陣,繼續說:“這房子名字是老頭的,老頭堅決要賣房子,連同家里值錢的東西全賣了,加上老二(謝天明的弟弟)把家里的豬呀雞呀糧食呀賣了些,一共是42萬,全部交給了縣委。我想,這下就好了,雖然啥也沒有了,但是兒子可以出來了吧。我們三人就找了一家10塊一晚上的旅館住下,靠著老頭子的工資生活,等消息。小婉讓我們睡床,她沒地方睡,就打了個地鋪,二三月份啊,還下雪來著……那日子,真比三年自然災害還難熬……”
“那李文君呢?”楊陽問。
此刻,李文君正坐在客廳沙發上打電話。
“喂喂,我是房東。房子下月三號到期,你還租不租?租的話,每月租金漲200元……那不行,就這么定了,要繼續租,最遲就把房租在這月底錢打在我銀行卡上。”
李文君開打一個盒子,把一張房產證拿出來,翻開盯著戶主一欄的名字——謝天明和李文君。謝天明三個字深深刺痛她的神經,她恨恨地說:“這個老不死的……”
她陰著臉坐了一會兒,收起房產證,拿起手機撥打副總的手機,通了但被掛斷。李文君又打,又被掛斷,她把手機狠狠摔在沙發上。不一會兒,手機叫起來,李文君拿起來看看號碼,是副總撥過來的。
李文君生氣地叫:“你死哪去了?”
“姑奶奶,這么晚,你打什么電話,我在家里呢。”
李文君以命令的口氣說:“你馬上過來陪我。”
“你這不是為難我嗎?我現在還躲在廁所里的呢。”
李文君威脅說:“你過不過來?!”
“你不是懷上了嗎?又不能干那事,我過來做啥子嘛?”
李文君發怒說:“過來陪你兒子!”
“好好好,馬上馬上……”
李文君掛斷電話,陰沉地笑,她摸著肚子,溫柔地哼哼:“兒啊,好好待著啊,你待住了待好了,我們娘兒倆就有錢賺。”
當楊陽問到李文君的時候,老人很氣憤,語氣也提高了一些:“別提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等待的日子很漫長。
老人心里琢磨,反正平常也沒事,與其坐在屋子里等,還不如去撿些破爛,還可以賣幾個零花錢。跟老頭一商量,老頭早有這個想法,說能撿就撿些吧,多給國家交一分錢,多減輕他一份罪孽。于是兩個老人四處拾荒,小婉則待在屋子,幫他們做飯。
然而,似乎縣城所有人都在議論謝天明的事兒,他們走到哪兒,哪兒都議論紛紛,大都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不是大罵貪官,就是拍手稱快。在外邊遇到認識的人或者正在議論謝天明的人,都像老鼠遇見貓一樣,趕緊逃離,一天到晚都東躲西藏的。
“那過的是什么日子啊,走到哪里都聽見人們在議論,天明真的有那么壞嗎?真的有那么壞嗎?”老人又喃喃自語,被柴火映紅的臉上,鐫刻著一直困擾著她的疑惑。
兩個月后,謝天明的父親和母親把賣破爛的錢又送到紀委。錢不多,就53元3角錢,紀委同志問明情況后,都唏噓連連。當時剛好省紀委主辦謝天明案子的顧洪城也在,當時顧洪城還是第四檢察室副主任,收了老人那53塊多錢,但自己掏出200元硬是塞到謝天明母親手中,說你們年紀也大了,身體要緊,他會向領導和檢察院反映,爭取在量刑上予以考慮。紀委的其他同志本來大多都是謝天明提拔的,都紛紛拿出一百兩百的,一會兒就是1000多元。
謝天明的父親一下子跪在地上,他們拉都拉不起來,倔強地向他們叩了三個頭,起來把1000多元錢又交到顧洪城的手上,轉身邊抹淚邊走了。
半年后,法院終于判決了,謝天明因受賄、貪污公款、挪用公款,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報紙上登出消息的當天,兩個老人從外面拾荒回來,旅店老板正興高采烈地提著一大卷火炮,大聲喊:“放火炮咯,放火炮咯。”
謝天明的父親問:“老板,今天啥喜事兒?”
“嗨,你不知道哇?大貪官謝天明終于被判,十五年,雖然有點輕,該槍斃,但也要老死在監獄里,活該,哈哈……”
城里大街小巷都陸陸續續響起了鞭炮。
旅店老板點燃了鞭炮,很多人都跑出來,像過年一樣,臉上都洋溢著歡笑。
謝天明的父親在鞭炮聲中倒下去,再也沒有醒過來。
婆孫倆趴在謝天明的父親身上,一個勁兒地哭。
“小固縣縣城離老家有150多公里,怎么辦啊?”老人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
第三天,謝天明的弟弟從老家趕了過來,說他在鄉鄰那里東借西借,湊了700多元,可連火葬費都不夠。
兒媳婦也抹淚插話說:“那時候不好借錢啊,你家都這樣了,哪個還放心借給你嘛?我和老二跑了整整兩天啊。”
旅店老板終于知道他們是謝天明的家人,也許是擺個尸體在他那里晦氣,沒客人來,也許聯想到這大半年來他們的凄苦,引起他的同情心,便把他們的房錢退給他們,說趕緊燒了吧,這大熱天的,再不燒都臭了。緊接著,老家的村支書也趕來了,協助把謝天明的父親火化了,一家人抱著骨灰回到了老家。
“小婉呢?上學去了嗎?”陳莉問。
“可憐這孩子,在老頭下葬的那晚,她死活要守夜,我就陪著她,實在熬不住了,我就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她頭發白了一大片,唉……”老人深深地嘆息。
嘆息聲似乎從一個很深很深的地方傳來,若有若無地穿透每個人的心臟,攪擾得馬旭東他們心神不寧。
文子平抱著頭,身子微微起伏。
沉默。
“那后來呢?”陳莉問。
“她都這樣了,也就沒強迫她去上學,也沒得錢。過了幾個月,她留下一封信,說打工去了。這些年都沒回來過,只是每一兩個月給我寄點錢,天明寫給她的信,都放在那里,都不知道怎么交給她。”老人說到這里,神情流露出擔憂,“這幾個月沒有了消息,不會出啥事兒吧?”
“哦?”楊陽問,“怎么回事?”
“春節那個月開始,她沒有給家里寄錢,也沒有托人拿他爸爸的信,婆婆就擔心了。”二媳婦解釋說。
“匯款單上不是有地址嗎?”陳莉問。
“匯款單上不是很詳細,大概在省城、上海、廣州,對了又有次還是從內蒙古寄回的呢。”二媳婦說。
“你老公呢?”楊陽對她本來就沒有好印象,于是帶著責備口氣問。
“我那口子,出去打工,工資沒拿到不說,還受了傷,小腿斷了,老板支付了幾千塊醫療費,跑了,沒法子呀,只好回來,這不還躺在屋里呢,婆婆身體不好,這家里家外就我一個人,唉唉……這日子,真沒法過了……”兒媳婦嗚嗚地哭起來。
“我也不怨二媳婦。”老人也聽出了楊陽的責怪之意,“她也難,家里兩個病人,孫娃子還在上高中。要不是天明有兩個同事時不時寄些錢來,這家怕是唉……”
末了,她感激地說:“這世上還是好人多……”
文子平拉著謝母的手:“奶奶,我明天一早就回去,我一定找到小婉,帶她回來看你。”
謝母咧嘴笑:“那……那感情好,好好……”
一行人心里更加沉重了。
“李文君呢?就沒來過?”司法所長忍不住問。
“別提了,那是天明瞎了眼!”老人無奈而憤怒,“從來沒有來過。”
“小婉沒去找她親生母親嗎?”陳莉問。
“其實,大媳婦人好,可好人命不長,車禍死了,天明才找的李文君。”老人幽幽地說,接著她似乎又在自言自語,“好好的怎么就出了車禍了呢?天明也是,那么好的工作,不愁吃不愁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還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啊?好端端一個家,就這么給毀了,可憐我那孫女啊……”
謝小婉租了房子,簡單打掃了一下,感覺特別累,躺在床上休息一會兒,百無聊賴,拿起手機胡亂看。
她喃喃地說:“子平哥,怎么不給我打電話了?真不理我了嗎?”
她坐起來,看看反鎖的門。她下床,把門打開一個縫隙,朝外看,確信另外一個房客還沒有回來后,走了出去。
走到另外那個房客的門口,停下腳步,側耳聽,沒有任何動靜。遲疑了一會兒,輕輕敲門,沒有任何動靜,她大著使勁敲門,還是沒有動靜。
謝小婉失望地在房子里轉悠了幾圈,大吼了幾聲,失望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文守衛追上顧洪城,見李長雄和徐昌黎一前一后急急忙忙追趕過來,便說:“老徐,我陪顧主任走走,你們倆自便吧。”
李長雄和徐昌黎對視一眼,望著顧洪城和文守衛慢慢走遠。
李長雄深深嘆氣,自嘲地說:“老徐,還是你原來單位好,山高皇帝遠啊!”
徐昌黎笑笑,不語。
李長雄又說:“他們不吃,我們哥倆還得吃飯,是不?走,我們喝兩杯去。”
徐昌黎搖搖頭說:“老李,我看算了吧,現在也沒那心情,是吧?我先走了哈。”
李長雄目送徐昌黎招了個的士走了,心情低落到了極點,也沒有了食欲,打電話叫司機開車過來,直奔監獄。這些年他養成了習慣,只要心里有事,就在監獄里轉悠轉悠,心情也就變好了。
就在這時候,楊天勝來電話,客客氣氣地報告說,何凱華局長把電話打到他那里,問他知不知道什么時候上工,還委托他幫打聽一下。李長雄心頭一咯噔,領導輾轉向楊天勝打聽,說明他已經很不高興。心里尋思,今天把合同也拿給文守衛看了,他也沒有表示什么意見,看來何凱華說的是實情,文守衛不了解系統現狀,貿然下令撤回外勞點,遭到各方面的阻力了。想到這里,他馬上給何凱華打了個電話,表態說明天就上工。何凱華的語氣還是以前那種領導兼哥們調子,還說,今年獄政設施改造經費會向清水監獄傾斜。
文守衛追上氣鼓鼓的顧洪城,顧洪城陰沉的臉一下子滿面春風,文守衛開玩笑道:“有個諺語怎么說來著?早晨的天,婆婆的臉——說變就變。”
顧洪城反問:“做個沒心沒肺的人,不好么?”
“嗯,有點意思。不過,再沒心沒肺的人,總要對付肚子吧,我們找個地方也沒心沒肺一下?”文守衛笑。
顧洪城環顧了一下,指著一家路邊小食店:“好,就那家。”
兩人剛剛坐在一張小桌子邊,文守衛的手機響了,剛接通,電話里傳來劉蕊的責罵聲:“文守衛,兒子到現在沒有消息,你咋就不關心呢?你像個當爸爸的嗎?財政廳明天面試,你知不知道?”
文守衛說:“我打了電話,打不通嘛……”
“打不通,打不通就……”
文守衛打斷她說:“我說劉蕊,子平不是孩子了,我們不要過多干預,好不好?”“他好久能趕回來?”
文守衛有些郁悶:“我咋知道?”
劉蕊蠻橫地說:“那就去找!”
文守衛看了一眼顧洪城說:“咋找?再說我工作這么忙,我說劉蕊,你……”“咋找?你手下不是有幾萬警察么?”劉蕊帶著譏諷的口氣嚷嚷。
文守衛來氣了,直接掛斷電話。
顧洪城問:“嫂子?”
文守衛苦笑:“不管她,我也做一回沒心沒肺的老公。”
兩人對視,哈哈大笑。
文守衛的電話又響起來,是紀委書記洪文嶺打來的,文守衛聽著聽著,臉色嚴肅起來。
二皮他們都出去了,連魯本川也不知去向,吉牛馬二也頗覺無趣。
謝天明從市醫院回來后,馬旭東安排吉牛馬二看著他一點。一整天,不管他走到那里,監舍、樓梯、走道還是監區操場,他一會兒便愣愣地發呆。
他看看潘佳杰,又看看謝天明,關切地問:“老謝,今天感覺怎么樣?”
謝天明似乎沒有聽見,依然發呆。
吉牛馬二也沒再打攪他,爬上床,第一眼就看那把吉他。他把吉他放在枕頭邊,一會兒又把吉捧起來,左看右看,靠墻放在床中間,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也許是受到謝天明的影響,他也發起呆來,往事像陳年的電影一樣,一個片段一個片段在眼前晃過……
秋天,滿山紅葉,吉牛馬二坐在山巖上,抱著吉他彈唱。
春天,繁花似錦,公路上,吉牛馬二邊走邊彈,偶爾一輛車呼嘯而過。
夏夜,繁華的城市華燈初上,吉牛馬二在街邊彈唱,一些行人駐足聆聽,不時有人把五元十元放在他面前的地上。
十幾個警察突然出現,四面八方將吉牛馬二包圍起來。把他按倒在地,警察從吉他中搜出一包毒品。
一道閃電,緊接著一聲巨雷,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吉他被扔在地上,雨點打在吉他上,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吉牛馬二掙扎著伸出手,想抓那把吉他,但他被幾個警察死死摁住,拖上警車,警車遠去。
恍惚中,他似乎聽見那把吉他的哭泣聲,悠遠、憂傷,如訴如泣。
……
吉牛馬二坐起來,甩甩頭,望著陳莉和楊陽給他的那把吉他。吉牛馬二伸手去撫摸琴弦,遲疑,撫摸,下意識撥了一下琴弦。
吉他發出悅耳的聲響。
吉牛馬二忍不住將吉他抱在懷里,深呼吸,撥動琴弦。
悠揚的吉他在死氣沉沉的屋子里彌散開來,謝天明和潘佳杰幾乎同時站起來,抬頭注視著吉牛馬二。
吉牛馬二情不自禁地低聲彈唱,音聲滄桑,低沉而憂傷。
謝天明凝視著窗外,癡癡呆呆的樣子。潘佳杰則閉著眼睛,一只手打著節拍,身子左搖右晃,一副陶醉的樣子。
李浩健、二皮和魯本川等人走了進來。
二皮叫道:“喲,開演唱會呢?”
吉牛馬二一驚,吉他聲戛然而止。他把吉他放在枕頭邊,躺下。二皮麻利地爬上去,一把拿過吉他,跳下來,胡亂使勁地撥打琴弦。
吉牛馬二坐起來大聲說:“還給我!”
二皮把吉他揚了揚,問李浩健:“老大,這玩意兒多少錢?”
李浩健說:“少說也得幾百塊吧。”
二皮看著吉牛馬二說:“我說蠻子,你吃飽了撐著是不是?幾百塊,多貴呀,買方便面火腿腸,一個月都吃不完……”
吉牛馬二直接從上鋪跳下來,瞪著眼:“還給我!”
二皮嘻嘻笑:“哎呀,我玩會兒嘛。”
二皮使勁拍打琴弦,邊走邊亂唱:“哥呀,妹妹呀……”
“還給我!”吉牛馬二跟過來大聲吼叫。
吉牛馬二揮舞拳頭:“老子偏要耍耍,咋的?”
二皮抱著吉他跑出去,邊跑邊胡亂撥動琴弦,還扯起公鴨嗓子胡亂唱:“妹妹呀……哥呀今晚……”
吉牛馬二從后面沖上來,揮拳砸在二皮的頭上,二皮唉喲一聲,倒在地上。吉牛馬二搶過吉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二皮從地上爬起來,一把抓住吉他狠命搶奪。
吉牛馬二緊緊抓著不放,雙方都死死抓住吉他兩端。
幾個罪犯從監室走出來,遠遠瞧著,一個罪犯拍手喊加油。
刀疤臉走過來嘲笑道:“二皮,你娃連一個老人都拉不過,廢了廢了。”
二皮咬牙,突然發力,吉牛馬二被拉過來,但就是不放手。琴弦把吉牛馬二的手掌勒破,鮮血流在吉他上。
二皮一驚,連忙松手。
吉牛馬二仰面倒在地上,吉他飛了出去,從二樓掉在一樓操場上,碎成幾塊。吉牛馬二從地上爬起來,趴在二樓欄墻上望。
吉牛馬二憤怒地吼叫一聲,“砰”地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昏了過去。
李長雄正好走進監管區前,看見里面的情況,勃然大怒,使勁拍打鐵柵門。值班民警從值班室探出頭來,看見是監獄長來了,連忙拿著鑰匙板來開門。
李長雄虎著臉走進去,站在監管區操場上大叫:“馬旭東,馬旭東!”
二樓上傳來李浩健驚慌的報告聲:“報告警官,吉牛馬二暈倒了!”
值班民警看了一眼李長雄,朝二樓喊:“快,抬下來。”
馬旭東等人從辦公樓跑來,李長雄狠狠瞪了馬旭東一眼,扭頭就走。
李浩健和魯本川等將吉牛馬二從二樓抬下來,放在地上。
馬旭東吼道:“都他媽的吃飽了沒事干?還愣著干啥,送醫院!李浩健,集合。”
李浩健本來已經把吉牛馬二背在背上,只好又把吉牛馬二放在地上,跑到操場中央。
李浩健大叫:“集合,緊急集合,緊急集合!”
馬旭東似乎意識到什么,轉身跑出去追李長雄去了。全監區罪犯排好隊,可馬旭東走了,現場只有三個民警,他們也不知道馬旭東為什么叫罪犯緊急集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躺在地上的吉牛馬二。
一個民警說:“我帶他去醫院。”說著,叫了一個罪犯過來背著吉牛馬二,朝醫院跑去。
過了好一陣子,馬旭東才回來,虎著臉,八成是被李長雄狠狠教訓了一頓。他抬頭看見罪犯們整整齊齊站在監區操場上,詫異地問:“咋回事?”
值班民警低聲提示他:“老大,你不是叫緊急集合嗎?都等你呢。”
馬旭東晃晃腦袋,恍然大悟,長長嘆了一口去,揮揮手:“散了,散了吧。”
他扭頭朝辦公樓走去。
值班民警跑過來,關切地問:“老大,你是不是有病?”
馬旭東瞪了他一眼:“你小子才有病!”
值班民警一愣,吐吐舌頭,轉身跑回去,大叫:“散了,散了!”
馬旭東回到辦公室坐著,沉著臉。剛才他追上李長雄,李長雄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訓斥。末了說,其他監區都還保留著外勞工地,你可倒好,穩穩當當吃起皇糧來了。皇糧就那么好吃?我李長雄還沒有吃皇糧呢。馬旭東咕噥道,局里要求撤出所有外勞點,監獄也發了文件,你還在大會上講了嘛。李長雄瞪了他一眼,我怎么說的,我是怎么說的?盡快撤出外勞點,啥叫盡快?你不明白?其他監區都還保留著外勞點,就你馬旭東精貴?你也是監獄的老人了,不要一天到晚跟陳莉他們瞎混。馬旭東來氣了說,監獄長,你這話從何說起?我一大把年紀,跟陳莉他們混?李長雄停下腳步,看著他說,老馬,你我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你想想,監獄這么大個攤子,每年開支那么大,真沒錢了,你叫我咋辦?跟他文守衛要?我就給你一句明白話,只要局里不再追問,我們就要保留外勞點,獄內加工嘛,也做,做做樣子嘛。
這下馬旭東犯愁了,當時撤出外勞點的時候,他把那些老板都開罪完了,現在又要搞外勞,這可怎么辦?尋思了好一陣子,抓起座機,一個一個打電話,果不其然,都拒絕了。終于,一個外勞工地的老板數落了他好一陣后,才勉強答應,叫他明天就上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