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AB門:貪官的后半生(全集)
- 洪與
- 6201字
- 2017-02-09 16:20:59
馬旭東剛回到辦公室,管教來報告說謝天明依舊不吃飯,醫院要我們過去協助處理。
他有些惱火:“這些事兒你跟分管領導匯報。”
管教說:“馬監,分管副監區長昨晚值班,今天休息……”
“這個謝天明,究竟要干什么?進來都五年多了,還不知悔改!不吃拉倒,一頓兩頓不吃,餓不死他。”馬旭東恨恨地說。
管教又說:“恐怕不行啊,就昨天早上吃了一些,還是強行喂食,中午、晚上都沒進食……這樣下去,恐怕……還有,真要是轉院,看護、守衛、吃喝拉撒,還不是我們的事兒?更麻煩。”
“我還沒有見過這樣頑固的人,就是以前那些反革命罪犯也沒他這么頑固,動不動就要死要活的,要是早幾年,管他吃不吃,餓死活該,自己尋死,能怪政府?”馬旭東抱怨道。
馬旭東這幾句話說到這位管教的心坎兒上了,他滿腹苦水一下傾瀉而出:“是啊,很多民警很懷念以前那種管理方式,沒多少道理可講,就兩個字:服從。不聽話,打屁股;還是不聽話,捆一繩子。省事還有效果,罪犯服服帖帖、規規矩矩的,哪像現在,你苦口婆心,嘴巴都說干了,他當你在放屁。”
“算了算了,你帶兩個人去看看,不行的話,還是采取強迫進食,跟醫院建議,給他輸液的時候加點氨基酸之類的,先把命保住再說。”馬旭東說完,繼續抱怨,“這不搞外勞,事兒一下就出來了,這往后還不知道有多少……”
管教笑道:“老大,客觀講,與外勞沒多大關系,我們都見怪不怪了,說實話,自從關押了職務犯之后,事兒就特別多,自殘的、自殺的,監獄每個月都有發生,我們監區今年都是第二起了,這才3月份,要是這么下去,不是我們在折磨這幫孫子,而是這幫孫子在折磨我們,真要命了。”
馬旭東眉頭緊鎖:“快去快去,處理完了馬上回來,我們組織人召開個會議,分析一下獄情。”
抱怨歸抱怨,但是目前的監管形勢真不容樂觀,要是這么下去,說不準那一天真要出大事。平心而論,執法環節沒有問題,民警對這些罪犯也比較關心,該談話的都在談,罪犯提出的訴求,只要是合情合理的,都盡力解決。監獄自查、監獄系統交叉檢查、局里執法督查、檢察院監督檢查和地方人大執法大檢查,都沒有大的問題,得分還處在全省前三名。
但是,問題究竟出在哪里呢?難道這些職務犯骨子里比建國初期那些敵特分子還頑固,抑或以前那種粗放的管理方式更有效?
馬旭東這兩天都在苦苦思索,都沒有找到答案。
這時,陳莉進來報告說:“監區長,政治處來電話催我們報‘十佳民警’推薦人,你看報誰,今天必須得上報,要不取消我們的名額。”
“喔……”馬旭東答非所問地說,“來來來,你坐下,我們討論一件事情。”
陳莉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坐了下來。
“前天你請假的事,是我太主觀,我呢,給你道個歉,你小妮子別往心里去哈。”馬旭東看著她說。
本來陳莉打心里看不起這位監區長,觀念陳舊,跟不上形勢,脾氣火爆,管理方式簡單粗放,五十幾歲的人了,早該調個輕松崗位休息,還占著位置,不知道監獄黨委是怎么考慮的,這樣的人,放在這么重要的崗位上,不出事才怪呢。但今天馬旭東開門見山地這么道歉,心里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于是說:“我也有錯,沒好好跟你溝通。”
馬旭東對她伸出大拇指,贊譽道:“真不愧是學習心理學的,溝通能力強。”
“領導你別給我戴高帽子了,有什么事情你吩咐。”陳莉笑笑說。
“謝天明還是絕食,這兩天呀,包括我在內很多民警都做他的思想工作,可就是沒有實際效果,我想聽聽你的分析……”馬旭東真誠地說,“說實話,我現在很被動,有些領導。甚至包括我們監區一些民警都認為,我那天不應該安排他去喂豬……”
這時候,監獄長李長雄帶著分管監管執法的副監獄長楊天勝及獄政、獄偵、教育等科室一行人七八個走了進來,馬旭東和陳莉忙不迭起身迎接,陳莉見椅子不夠,就去辦公室搬了幾把過來。
“我好像聽見你們在討論謝天明喂豬的事?說說看。”李長雄問。
“是啊,有的同志認為我不應該安排他喂豬。”馬旭東悶悶不樂地說。
獄政科長問:“你安排他喂豬,是考慮他剛從禁閉室出來,體力差,給他派個輕松的活兒,當時跟他講清楚沒有?”
“這個……沒有明說,但他應該是知道的。”馬旭東說。
“可能問題就出在這里,我們可以想象一下,一個縣委書記以前是何等風光,你這么安排,他又沒有弄清你的意思,自尊心傷大了,覺得在罪犯中再也沒有面子,想不開,所以就自殺。所以,你馬旭東對這件事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獄政科長說。
教育、獄偵科的人都點點頭。
陳莉看了看他們,便暗自往外走。
李長雄笑道:“陳莉,回來好生坐下,你別想溜。”
陳莉說:“領導們在研究事情,我坐在這不好意思嘛。”
“說吧,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李長雄對她說。
陳莉坐下來,沉思著說:“因為馬監安排他喂豬,傷了他自尊,所以他就自殺,我可不這么看。叫他去喂豬,僅僅只是個導火線……”
“你的意思是謝天明自殺是必然的?”獄政科長有些不滿。
“如果不采取干預措施,其他偶發事件,比如打架、民警批評幾句、罪犯之間的口角、甚至晚上做的噩夢等等,都會引發他采取自殺行為,我是這么認為的。”陳莉有點猶豫,但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李長雄問:“噢?說具體點。”
“我是不可能接觸男犯的,所以我對謝天明不很了解,我經常守監控,通過對謝天明禁閉前后的表面行為舉止的分析,他經常發呆,不管坐在監舍床上還是多功能廳椅子上,甚至就是坐在地上,只要一坐下去,不出一分鐘,哪怕他周圍有其他罪犯在聊天,他就會進入發呆狀態……”
“這種情況在監獄里很多嘛,不足為奇。”獄政科長插話說。
“你別插話,我都在認真聽,你就不能聽陳莉把話講完?”李長雄不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對陳莉說,“大膽說,不要被他們的觀點所左右,真理越辯越明嘛。”
陳莉繼續說:“我從監控錄像發現,有一次民警楊陽找他談話,他一進談話室,很拘束,情緒很低落,不愿意坐,蹲在地上。楊陽多次要求他坐,就是搖頭拒絕,后來楊陽扶他起來后才坐到椅子上。談話整個過程全身不停發抖,楊陽觀察到了,問他是不是有點冷。他說不是,并說自己沒有發抖。當他用眼光看著自己身體時,全身就停止了抖動,而一旦回答問題或移開目光后,身體便開始抖動。”
眾人都流露出很詫異的表情,都暗自佩服陳莉,自己也看過類似這樣的錄像,怎么就沒有發現呢?
陳莉接著說:“還有一些不正常的行為,抽煙時,煙頭燒到手指幾秒后才反應過來,但表現并不是那么疼痛,說明他對疼痛有些麻木……”
監區管教突然插話:“對對對,我幾次找他談話,拿煙給他抽,情況就是這樣的,這說明什么呢?”
“說明他對自己的認知行為不能自已,就是有時候不能控制自己的某些行為。”陳莉說。
“這種行為很危險……”李長雄眉頭鎖緊了,接著示意陳莉,“你繼續。”
“他走路、找地方坐的時候,總是靠著墻壁,經常待在某個角落里,說明他內心深處有一種不安全感,這種感覺在他從禁閉室回來后被放大。我聽值班民警說,他昨天找罪犯潘佳杰了解情況,潘犯反映,謝天明曾給他說,監舍的燈泡可能會爆炸,還說他經常做噩夢,吵得其他罪犯休息不好;潘犯還說,他曾發現謝天明在噩夢醒來后,使勁揪自己的大腿,第二天他發現還流血了,有一次洗澡時候看見他的大腿外側腫了一大片,青紫青紫的,很嚇人。”
在場的人有些駭然。
馬旭東說:“你怎么沒給我說呢?”
陳莉笑笑:“監區長,有些我也是剛剛才了解的,我又不是管教上的,也不好說。這些能說明什么呢?至少可以說明兩點:一是他內心極度痛苦,二是他極度抑郁。”
說到這里,陳莉把目光轉向李長雄:“監獄長,我推測謝天明患有抑郁癥,這種心理疾病自殺風險很高。當然,這也是我的初步判斷,不一定準確,可能直接管理他的民警楊陽更了解一些,可以找他來問問情況。”
馬旭東快步走到門口大聲叫:“楊陽,楊陽!楊陽呢?”
“到!”從樓下傳來楊陽的聲音。
不一會兒,楊陽走了進來,他警服上衣上和褲子上有牛奶浸濕的痕跡,面積還很大。“怎么回事?”李長雄問。
楊陽見監獄長盯著警服看,于是說:“剛才給謝天明強行進食,他吐的。”
“辛苦了,那你去換換衣服再來。”李長雄有些感觸地說。
楊陽說:“監獄長,不礙事,一會兒就干了,再說我這里也沒衣服換。”
像楊陽這樣的“80”后小伙子,獨生子女,家里都是像寶貝一樣寵著長大,還沒結婚,哪里經歷過這些事兒。
李長雄關心地說:“你以后要帶一套放在辦公室。”
副監獄長楊天勝忙說:“李監,為了防止罪犯偷取民警警服作案,去年監獄出文件不準民警把警服放在辦公室。”
“哦……”李長雄對楊天勝說,“這個問題也要解決才行,我看有必要在二大門外給監區民警設置一個更衣間,每人一個放衣服的格子,你們回去拿個初步方案來。”
楊天勝點點頭說:“我回去馬上組織相關部門研究。”接著他看了看大家,“監獄長親自帶隊研究個案,是第一次,說明李監非常重視。文局長說這個禮拜天他還來,到時候如果謝天明依舊是這個態度,那我們就被動了。我丑話說在前頭,到時候局長把板子打在我們身上,我們只好打在你們身上。所以,今天務必拿出方案。”
“楊監,檢察院介入調查的報告不是說了,從執法環節和對事件的處置上來看,沒有執法方面的問題。”馬旭東一下子把球又踢了回去。
“檢察院認為你們沒有問題,并不代表監獄也認為你們就沒有問題!”楊天勝生氣地說。
獄政科長立即補充說:“你們監區工作還是有很多問題的,就拿剛才陳莉說得這些情況來說吧,你們獄情分析報告上,只言片語也沒有,你們是怎么分析的?是怎么排查的?所以,我看問題還是出在工作責任心和態度上!”
馬旭東不再辯解,低頭不語。
李長雄說:“天勝同志,我們今天來不是追究責任的,而是探討感化謝天明的方法的,至于那些放之四海皆準的原因,就不要說了,根據你們了解的情況,具體說說怎么做。”
監獄長這話,無疑是對楊天勝和獄政科長的否定,這讓馬旭東很是感激。
楊天勝與獄政科長對視一眼,眼神都有點詫異,似乎沒有搞清楚這位監獄長究竟什么意思。
陳莉打量李長雄,他的這種轉變太突然,令她很是疑惑。她考上公務員來這所監獄工作好幾年了,深知這位監獄長以前的作風,在以往,他才難得過問類似謝天明事件,要是罪犯死了,真出事兒了,都是按照剛才獄政科長的邏輯,把一切問題都歸結為基層的責任心和工作態度上。就像踢足球,只要踢進去了,什么贊揚的話都可以說;要是沒踢進去,哪怕你努力了,渾身泥濘,傷痕累累,什么批評的話也都可以說,典型的結果主義者。換句話說,哪怕你昨天在司法部抱個監管執法先進集體獎狀回來,今天出了監管事故,那他可以把你以前的工作全盤否定,找出一千條一萬條罪狀來。
難道,人的思維模式真的可以在一夜之間發生變化?在她納悶的同時,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
馬旭東說:“楊陽,你是謝天明的管教民警,你先說說。”
“謝天明是一個很特別罪犯,認罪但一直不悔罪,他對法院判定的罪認可,但固執地認為他被檢察機關查處純屬偶然,要是當年百姓不攔省委書記的車,他就不會有事……”
馬旭東打斷楊陽的話說:“他曾三次跟我講,省紀委辦案人員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兄弟,對不住了,老大發毛了。’正是基于這樣的思想,他拒不悔罪,而且還有幾次在公共場所散布反動言論,說什么哪個縣委書記不貪不腐?不貪不腐才不正常呢,就看你運氣了,運氣好,一樣飛黃騰達,運氣不好,就跟他一樣的下場。”
“正如馬監說的,這人經常散布對抗性極強的言論,但是最近,準確地講就是春節前后,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沉默寡言,經常發呆,有時候又特別沖動,上次關他禁閉,就是因為與那個二皮趙海東口角時,抓起木墩子砸二皮的頭,要不是二皮躲閃得快,恐怕后果不堪設想。說實話,監區對謝天明沒少費心思,馬監親自包教感化,民警們三天兩頭找他談心。領導們,說實話,我對我父親都沒這么上心過,不管你說好說歹,他都沉默,根本沒有聽,油鹽不進,百毒不侵。這不,剛才還吐了我一身牛奶呢,有時候想,要是他真是我父親,我可能會扇他幾個耳刮子……”楊陽說著說著,情緒有點激動,也很無奈。
“認罪,不悔罪……”李長雄若有所思地說。
楊陽接著說:“嗯呢,就是不悔罪。陳莉姐是學心理咨詢的,我把這個情況跟她說了,請她幫我分析,她觀察了幾天,判斷可能有抑郁癥傾向,而且處于高危行為時期,建議去醫院檢查確診。我給監區領導都報告了,馬監也同意上報獄政科……”
楊陽看看獄政科長,突然打住不說了。
“你們看到這個報告沒有?”李長雄扭頭問獄政科長。
獄政科長說:“看到了,李監,關在我們這里的,哪個沒有心理問題,如果都要去醫院檢查,那監獄能承擔嗎?就算是抑郁癥,那也不是精神病,既然不能稱之為病,監獄經費中罪犯醫療費是治病用的,理所當然不能用于這方面的開支,何況我們有的民警還有心理疾病呢,也沒見監獄組織檢查,而對一個罪犯就要檢查治療,民警們怎么看?我叫他們進行個別教育。”
李長雄無語,獄政科長的話也不無道理。
“我有不同意見。”陳莉說。
大家都看著她。
陳莉說:“科長的話沒錯,我們正常人群多少都存在心理問題,由于長期的工作壓力,個別民警心理問題還很嚴重,但是,正常人群所處的外部環境與謝天明他們不一樣,一個喪失尊嚴和自由的人,他的自我調節能力比正常人群的自我調節能力要低得多,若不適時進行治療和干預,他們的心理抗體產生的阻力會越來越大,采取危險性行為的風險就會增加。”
“哪?是不是以后我們的民警都要成為心理學專家才合格?”獄政科長不以為然地說,“陳莉,你別危言聳聽。”
陳莉冷冷一笑,不再說話。
沉默,大家都不說話。
陳莉站起來說:“李監,我手頭工作還多呢,我還是去做我的本分。”
李長雄笑道:“你別鬧情緒嗎,獄政科長的意見也是意見,我們不是在討論,對吧?”
“討論任何問題都得有一個前提,那就是至少對這個領域有所了解,你對著大水牛彈莫扎特的曲子,行嗎?”陳莉不客氣地說。
“我們監獄搬遷了,林子大了,啥鳥兒都有了哈?”獄政科長譏諷地笑笑,“按照我們陳警官、陳專家的說法,我們按傳統辦法是把謝天明轉化不過來的,是吧?兩位監獄領導,你們把謝天明交給我,我保證在一個月之內讓他認罪伏法、服服帖帖的。我就不信了,難道我們都是大水牛,只有你陳莉是莫扎特?哼!”
“我可沒有那么理解,但是你自己偏要那么理解,我也沒辦法。”陳莉也反唇相譏。
楊天勝看看大家,對李長雄說:“李監,今天是不是就到此為止,抽個時間再討論?”
李長雄想了想說:“好吧,大家下去都思考思考,明天我們繼續。”
送走李長雄等人后,馬旭東開心地笑著說:“小陳,你說話是刻薄了一點,不過我怎么聽著倒是很受用。”
“對獄政上就是刻薄一點好,他們一天到晚到處指手畫腳,根本不管基層的苦衷。”楊陽跟著說。
“楊陽,你別跟我摻和,實話說了吧,很多心理咨詢機構都給我發出了邀請,我在考察中,隨時可以走。你不同,還得在這里工作呢。”陳莉規勸道。
楊陽立即說:“馬監,你可不能讓陳姐走。”
馬旭東嘆息一聲,對陳莉說:“你真不想穿這身警服了?”
陳莉淡淡地說:“不是想不想的問題。”
馬旭東愣了愣,確信自己沒弄明白她的話,也不好在深問,于是說:“這謝天明的事兒,你多操操心,至于你手頭的工作,我安排其他人來做。”
“難道你真認為我說得有道理?”陳莉好奇地問。
“沒道理我還要你操心呀?我是老了,觀念跟不上你們了,但是我在基層,理解什么叫基層。”馬旭東感觸地說。
“老大,要不,我們就按陳姐的辦法試試?死馬當活馬醫嘛。”楊陽建議說。
馬旭東笑罵道:“你小子,什么死馬活馬的?老子還沒死呢。”
楊陽不好意思地抓抓頭。
他隨即給李長雄打電話:“老大,我想先按照陳莉的辦法試試,你看呢?嗯,嗯……好。”馬旭東放下電話說,“好吧,陳莉你說說,目前應該采取什么措施,先解決他絕食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