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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地再造(3)

“甚個正妻?連碰都沒碰過……”妻子哀怨地嘟噥著,眼淚都快出來了。

“喲喲喲?!贝笊┻B忙笑著摟住妯娌妹妹,又抽出袖中錦帕為她沾抹去了淚水,悄聲笑道,“沒碰過怕甚?原封好喲。這次二叔榮歸,來個洞房真開封兒,大嫂包了!”

“你包什么喲?”妻子“噗”地笑了。

“喲——該死!”大嫂恍然大悟,連連搖手,笑得彎下了腰去。

妻子捂著嘴好容易憋住了笑:“我先上機了,錦袍布襯不好織呢?!?

“好。”大嫂好容易直起腰來,“上吧,妹妹的織機手藝天下無雙呢。”正在笑語連連,突然“啊”地尖叫了一聲,“妹妹快!狗——”

明亮的燈光下,大黃“呼”地沖了進來,撂下木棒包袱,沖著兩個女人“汪汪”大叫。大嫂歷來怕狗,從來不敢走近這只與狼無異的猛犬,見它突然沖進廳堂大叫,嚇得連忙便往妯娌妹妹身后躲藏。

妻子卻很喜歡親近狗,回頭笑道:“大黃,抓住盜賊了?”

“汪汪汪!”

“立功了好啊,一會兒給你大骨頭。”

“汪汪!嗚——”大黃發(fā)出一陣呼嚕聲,“呼”地沖過來咬住了妻子的裙角。

“?。∧氵@狗——”大嫂嚇得飛快地繞到錦緞臺子后邊躲了起來。

“大黃?!痹褐袀鱽砝咸K亢平淡粗啞的聲音,“莫叫,她們聽不懂你。”大黃聞聲放開了妻子裙角,喉頭“嗚嗚”著耷拉著尾巴走出了大廳,顯然掃興極了。老蘇亢篤篤著鐵皮杖走了進來,瞄了一眼兩個兒媳,回頭淡然道:“季子,進來,免不了的?!?

院中傳來緩緩的腳步聲,一個身影從黑暗中走來,兀立在明亮的廳堂門口——短打布衣襤褸不堪,長發(fā)長須精瘦黝黑,一股濃烈的汗酸臭味兒頓時彌漫了華貴的廳堂。廳中死一般的沉寂。大嫂慢慢地站了起來,眼睛瞪得滴溜溜圓,張著嘴半天出不了聲氣兒。妻子向門口一瞥,原本通紅的臉色頓時一片煞白,明亮的眼睛立刻暗淡了下去,木頭般地呆了片刻,腳下猛一用力,織機“呱嗒呱嗒”地響了起來。

突然,大嫂尖聲笑了起來,手扇著縈繞鼻息的汗臭:“喲——這是二叔么?怎的比那叫花子還酸臭?好妹妹,快來看啊,你朝思暮想的夫君回來了!”

織機依舊“呱嗒呱嗒”地響著,妻子仿佛與織機鑄成了一體。

蘇秦的黑臉已經(jīng)漲成了豬肝顏色,額頭也滲出了津津汗珠。他緊緊咬著牙關沉默著,任大嫂繞著他打量嘲笑。漸漸地,蘇秦額頭的汗珠消失了,臉上的漲紅也褪去了,平靜木然的眼光寫滿了生疏與冷漠。

“大媳婦,季子餓慘了,去做頓好飯?!崩咸K亢終于說話了。

“喲!看老爹說的?;钤撐颐v似的,連一個叫花子也得侍候?”大嫂平日對公爹畢恭畢敬唯命是從,此時卻換了個人似的,臉上笑著嘴里數(shù)落著,“王車寶馬呢?貂裘長劍呢?古董金幣呢?錦衣玉冠呢?喲,丟了個精光也!還游說諸侯呢,分明花天酒地采野花去了。不賭不花,帶的金錢夠你打十個來回呢,至于這樣兒么?還有臉回來呢,指望我再供奉你這荷花大少么?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你蘇季子高官金印!要不啊,沒門兒!想吃飯,自己討去啊,不是已經(jīng)學會討飯了么?真丟人……”

“夠了!”老蘇亢鐵杖“篤”地一頓,怒吼一聲。大黃“呼”地躥了進來,驟然人立,兩爪搭在了正在起勁兒數(shù)落的女人肩上,血紅的長舌呼呼大喘著。

大嫂“啊”的一聲尖叫,臉色蒼白地倒在了地上。

“大黃,出去?!崩咸K亢頓頓手杖,大黃又耷拉著尾巴意猶未盡地出去了。

織機依舊“呱嗒呱嗒”地響著,妻子依舊沒有下機,依舊沒有回頭。蘇秦向妻子的背影看了一眼,牙關一咬,嘴唇上的鮮血驟然滴到了白玉磚地上……他彎腰拿起自己的包袱和木棒,默默地出了廳堂。

老蘇亢搖搖頭,也篤篤地出去了,廳中的織機依舊“呱嗒呱嗒”地響著。

這座小院子還是那么冷清整潔。

老蘇亢吩咐使女整治了一大盆湯餅,默默地坐在了石案對面。蘇秦吃得吸溜吸溜滿頭大汗,吃相直如田中村夫一般。大黃蹲在旁邊,不斷舔著蘇秦的腳面,喉頭呼嚕不停。這是洛陽湯餅,豬肉片兒和著面餅條兒煮的,更有綠瑩瑩的秋苜蓿入湯,鮮香肥厚。蘇秦吃得舒暢極了,片刻吸溜呼嚕下肚,一推陶盆:“再來一盆?!?

“只此一盆。不能盡飽。”父親睜開了眼睛。

蘇秦默然,看著使女收拾了石案,依舊沉默著,實在不知如何對父親交代這場奇異的變故。他等待著老父親的發(fā)問,甚至期待老父親狠狠罵他一頓,掄起手杖打他一頓。可是,老父親卻只是仰頭看著天上的那一勾彎月,什么也不問,什么也不說。

“父親,大哥弟弟他們呢?”蘇秦終于想到了一個話題。

“行商去了?!备赣H也終于不再望月,淡淡的,“季子,可要改弦易轍?”

“不。初衷無改。”

“不后悔?”

“不后悔。”

“吃得苦?”

“吃得苦?!?

“受得屈辱?”

“受得屈辱?!?

老人“篤”地一頓手杖:“創(chuàng)業(yè)三難,敗、苦、辱。三關能過,可望有成也?!?

蘇秦肅然向父親深深一拜:“父親,請賜兒荒田半井。”

“商人無恩,唯借不賜。”

“是。請借季子荒田半井?!?

“借期幾多?”

“三年為限。”

老人點點頭,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次日清晨,老蘇亢帶著蘇秦來到郊野農(nóng)田。秋收已過,星星點點的私田茅屋已經(jīng)冷清清地沒有了人煙,田間一片漫無邊際的空曠。秋風吹過,分外蒼涼。普天之下,只有洛陽王畿還保持著古老的正宗的井田制——國人農(nóng)夫居于王城,收種時節(jié)出城住在私田茅屋,收種之后搬回城堡消暑窩冬,田野空蕩蕩地杳無人煙了。從前,作為王畿國人的農(nóng)戶,各自還都有幾戶、十幾戶的隸農(nóng),他們沒有資格住在王城,便在國人的私田里搭幾間茅屋遮風擋雨,洛陽郊野在冬夏兩季還有些許人煙??稍俸髞恚`農(nóng)們也漸漸逃亡,到新戰(zhàn)國當自由民去了,尤其是在商鞅變法的二十多年里,洛陽王畿剩余的隸農(nóng)幾乎全部逃亡到秦國去了。從那以后,秋收后洛陽城外的王畿井田,就真正成了荒漠的曠野,相比于村疇錯落、四季勤耕不輟的戰(zhàn)國都城郊野,這里就像一片荒涼冷清的陵園。

蘇秦第一次發(fā)現(xiàn),孤零零的蘇莊與遙遙相對的王城,在這蒼涼的曠野都顯得那樣的渺小。甚至,連印在童年記憶中高聳的紅墻綠瓦,長長飛檐下的叮咚鐵馬,也都不再輝煌,看去竟那樣破舊丑陋。奇怪,原來如何沒有這種感覺?

“季子,這是半井荒田?!备赣H伸出鐵杖,向遠處畫了一個圈子。

荒蕪殘缺的路堤下,有一片荒草茫茫的土地,中間幾面斷垣殘壁,旁邊一副破舊的井架。無邊良田之中,這塊荒草茫茫的荒田透著幾分神秘,幾分恐怖。

按照正宗健全的井田制,一井九田——八家私田,中央公田,井在公田正中。十“井”為一“成”,實際上便是一個灌溉區(qū);“井”內(nèi)灌田的小水道叫做“渠”,都是各家自己修建的,小渠堤兼做了各家的田間小道;“井”與“井”之間的水道叫做“溝”;“成”與“成”之間更大的水道叫做“洫”。溝洫是官府征發(fā)民力修建的公共水道,溝洫堤岸是田間大道,兩岸栽滿了楊柳,春日柳絮飛雪,夏日綠樹成蔭。這種無數(shù)的方格綿延開去,便是一幅靜謐康樂井然有序的王畿井田圖。

一千多年過去,那耕耘相望、踏歌互答、雞犬相聞的井田詩意,早已經(jīng)隨著耕作奴隸的逃亡流失而蕩然無存了。剩下的,只有這空曠的荒野,殘破的茅屋,秋風下無邊的蕭瑟。普天之下,爭城奪地的狂潮正在一浪高過一浪,大約也只有洛陽王畿的井田還能保留這份空曠與蒼涼。快了,那無邊洪峰的浪頭眼看就要壓過來了,這種無風無浪無聲無息死亡般的平靜,眼看也就要結束了,上天啊上天,我能在這里平靜地度過三年么?

“季子,過去?!崩细赣H“篤篤”地點著手杖,大黃聞聲,嗖地躥進了荒草。

蘇秦恍然,大步走到父親前面,手中“義仆”撥打著荒草,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荒井廢墟前。顯然,父親也是多年沒來這里了,重重地嘆息了一聲,一句話不說,瞇著眼陷入一種迷茫中去了。

蘇秦默默轉悠著,四面打量了一圈。父親說,這里原是一個隸農(nóng)的家,人在二十年前就逃亡了。父親精明,當初只買隸農(nóng)逃亡而主家無力耕種的荒田。所謂“半井”,就是蘇家在暗中買下的四家荒田。一井八家,四家便是“半井”了。按照王畿井田制,“半井”大約有三四百畝地的樣子。蘇家經(jīng)商,無人專司農(nóng)耕,買下了也只算買下了,荒田依舊是荒田,破屋自然更破了。

三間茅屋已經(jīng)被風雨沖刷得只剩下了光禿禿的幾面土墻,屋前丈許遠,還留下了一個石舂,舂坑里竟神奇地生出了一窩野草。門前一方空地,是原來的小打谷場。三五丈外,是一口豎著高高的桔槔[5]木架的水井,井臺用青石條鋪成,修得四方四正,井口還有一副半人高的轆轤樁,只是沒有了轆轤與井繩。雖然荒草已經(jīng)長上了井臺,但從其規(guī)整的井臺與齊備的兩種汲水工具(桔槔與轆轤)仍然可以想見,這是一口老公井,而不是后來私家挖的新井。所謂老公井,是正宗井田制時期,按照官府堪輿的風水走向,合一井八家之力修建的公用水井。這種水井都在公田的中央,而公田又在八家私田的中央,如此各家打水的距離便是一樣的。另外,公用水井的汲水工具也由官府統(tǒng)一安裝,既有轆轤,又有桔槔,加之輪流維護經(jīng)常修葺,顯得很有器局規(guī)格。而所謂新井,則是井田制松弛后各家在私田挖的井,這種井只供一家之用,所以一般都只有轆轤,或只有桔槔,井臺也要小得多。

有口老公井,自然方便許多,只是不知道這口井干了沒有。蘇秦走上井臺,身子伏在轆轤樁上凝神向黑黝黝的井中望去,居然隱隱約約能看見圓圓的一片白光。好!還有水。從井臺上下來,蘇秦又沿著父親說的“半井”地界走了一圈,他走出來時,心中已經(jīng)盤算好了。

“父親,就這里了。”

老人點點頭:“何日動手?”

“就在目下。我不回去了。”

老人默默思忖片刻:“也好。午后我再來一次?!闭f完對大黃招招手,大黃呼地躥過來望著主人。老人拍拍大黃的頭:“大黃,你有大用了,守在這里吧。”

“汪汪汪!”

老人輕輕撫摩了大黃一陣,回身走了。

“父親?!碧K秦喊道,“你不能沒有大黃!”

“汪汪汪!嗚——”大黃猛叫幾聲,沮喪地趴在地上不動了。

老人沒有回頭,拄著拐杖走了,漸漸地,茫茫荒草湮沒了蒼老的身影。

父親一走,蘇秦立即脫光膀子干起活兒來。山間修習時,老師對他們經(jīng)常說到墨家子弟的自立勤奮,也時不時教他們做一些修葺茅舍、山溪汲水、進山狩獵之類的生計活兒。對于自己動手,蘇秦并不陌生,況且跋涉三月,他已經(jīng)完全習慣了扎扎實實自謀生路,對脫了衣服下田這樣的事兒,非但不再感到難堪,反倒覺得體味了另一種人生,別有一番苦滋味兒。昨夜情景,已經(jīng)使他一路上對家的思念化為烏有,溫情的夢幻在那一刻突然地破碎了,斷裂了。要不是木訥深遠的老父親,他肯定會憤然離家自己闖蕩去了。大嫂與妻子殘酷地撕碎了自己夢幻的那一刻,他就打定了主意——遠遠離開自己原先華貴的瓦釜書院,離家苦修,再造自己。在荒野中時刻與風雨霜雪為伴,時刻處在痛苦與屈辱的體驗之中,只能更加惕厲奮發(fā)。他決意做一次勾踐式的臥薪嘗膽,無情地摧殘肉體,猛烈地刺激靈魂。

第一件事,就是在這斷垣殘壁上結一間能夠遮風擋雨的草廬。

方才他已經(jīng)留心查看了田里的荒草,雖然不如河灘茅草那般柔韌,卻也長得頗為茂盛,草身尚算細密,稍加選擇,一定能蓋一間厚實的屋頂。眼下雖說沒有一件工具,但先拔草總是可以的。霜降已過,秋草已經(jīng)變黃變干,連草根上的那截綠色也沒有了,正是苫蓋屋頂?shù)暮嫌貌莶?。他一頭鉆進齊腰深的荒草,揀細密的茅草一撮一撮地拔了起來。

大黃一直臥在斷墻下自顧呼嚕,后來終于也鉆到荒草中來了。

“大黃,你還是回去,老父親離開你不方便?!碧K秦拍拍大黃的頭?!皢琛敉簦 贝簏S對著蘇秦叫了兩聲,并沒有回頭走開。

“大黃,那就一起干活兒了?!碧K秦有過了遭遇中山狼的經(jīng)歷,對良犬的靈異也便有了深切的感悟。像大黃這種有靈性的猛犬,對主人的忠誠與服從是無與倫比的,主人派它守在這里,它就一定不會離去,雖然它更想跟在主人身邊。想了想,蘇秦將拔好的茅草打成小捆子,拍拍大黃:“大黃,叼起來,哎,就這樣。好,送到斷墻下去,那兒——”蘇秦伸手一指,大黃叼起草捆子,嗖地躥了出去。

太陽西斜,父親趕著牛車再來時,蘇秦拔的茅草已經(jīng)攤滿了斷墻四周。

“看看,還缺不?”父親手中的短鞭指著牛車。

蘇秦有些驚訝。他實在沒想到,父親竟能親自將一輛牛車趕到這里。一路坑坑洼洼遍地荒草,走路都磕磕絆絆,更別說趕車了??筛赣H除了額頭上有汗珠,卻是若無其事,轉身看自己拔下的茅草去了。蘇秦知道父親的性格,也沒說話,就去搬車上的東西了。父親送來的物事不多,卻都很實用。鐵耒、泥抹、木桶、麻繩、柴刀等幾樣簡單的工具;鐵鍋、陶壺、陶碗等幾樣煮飯燒水的炊具;一包原先的衣服,一袋夠三兩天吃的干餅干肉,剩下的五六個木箱便是自己的書了。搬完東西,蘇秦覺得又渴又熱,拿著麻繩木桶來到井臺,將麻繩在桔槔上系好,又用繩頭鐵鉤扣牢木桶放下了老井。吊上來一看,水清亮亮的,捧起喝了一口,竟是清涼甘甜。蘇秦將水提到牛車旁,打了一陶碗遞給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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