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地再造(4)
- 大秦帝國第二部:國命縱橫(中卷)
- 孫皓暉
- 4843字
- 2016-11-03 17:10:58
“季子,這是口活水井。”父親品著清水,“上天有眼。”
“有吃有喝,夠了,父親回去歇息吧。”
父親用短鞭敲打著一個銹跡斑斑的銅箱:“這是一箱老書,一并給你。”說完,父親坐在牛車上咣當咣當地走了,走得幾步,父親回身向大黃招了招手。大黃“嗷”地叫了一聲,幾個縱躍,跳到了牛車上猛親主人。父親摸了摸大黃,又對它說了幾句,大黃“汪汪”兩聲,又呼地跳下了牛車,蹲在荒草中,看著牛車去了。
父親一走,蘇秦立即重新開始拔草,要趁著天亮盡量地多拔一些。暮色消失天黑定時,斷墻下又堆了一大垛茅草。時下正當九月中旬,秋月將滿,分外明亮。打了一桶清涼的井水,蘇秦與大黃各自吃了一張干餅一塊醬肉,大喝了一通甘涼的井水,便開始蓋自己的草廬。
這座小院子原來是一排三間草房,如今只剩下了四面斷墻與架在墻頂的椽子。蘇秦趁著月色仔細查看了斷墻,覺得中間兩面墻稍為完整,風雨沖刷的痕跡稍少,就決定用這兩道墻蓋一間草房。不用砌墻,就是屋頂上草抹泥,蘇秦此刻覺得一點兒也不難。他先用鐵耒挖土,圍了一口很大的泥鍋,又打了五六桶水倒進泥鍋,然后向泥鍋里填滿選好的半干土塊;等待泥鍋泡土的時刻,用那口柴刀剁了許多細碎茅草,扔進了泥鍋,然后赤腳跳進泥鍋反復踩踏。月上中天的時分,一鍋軟黏適度的草泥和好了。
雖然是大汗淋漓,蘇秦卻是精神抖擻,絲毫不覺得困乏。三個月河西夜路的打磨,心力精力比原來有了神奇的增長。一鼓作氣,他開始了屋頂上草。尋常間修建一間普通的茅屋,屋頂上草是技術性最強的一關。防風防雨的性能如何,全在于屋頂上草。講究的茅屋,要上三重茅草,屋內方有冬暖夏涼的功效。蘇秦當然做不到如此講究,更重要的是,他毫不在乎是否冬暖夏涼,只求不要漏雨透風而已。如此要求,自然簡單多了。
土墻原本不高。蘇秦先將一捆削好的樹枝扔上墻頭,再裝好一個泥包提到墻下,然后手拿泥抹、腰纏麻繩爬上墻頭。在墻頭端詳一番,蘇秦放下帶鉤的麻繩,向大黃招手比劃:“大黃,掛住泥包。”
“汪汪汪!”大黃繞著繩鉤轉了兩三圈,真的叼住了鐵鉤,鉤住了泥包。
“大黃,好!”蘇秦高興地吊起了泥包,開始向椽子上鋪搭樹枝,再向樹枝上糊草泥,趕一層草泥糊滿,東方已經魚肚白了。蘇秦沒有歇息,立即開始鋪干茅草。這是很需要細心與技巧的:要從屋檐鋪起,每排草根部糊泥壓緊,后排蓋住前排的泥根,一排排壓上去直到屋脊。正午時分,蘇秦壓完了一面茅草,高興地從土墻上爬下來,雙腿一軟,倒在了大黃身邊。“汪汪!”大黃已經變成了一只泥狗,原先絲綢般閃亮的黃毛,糊滿了屋頂掉下來的泥巴。見蘇秦倒地,它驚叫兩聲,湊了過來。
“呼——”一陣粗重的鼾聲響了起來。大黃嗅了嗅蘇秦,搖搖尾巴也臥倒了。
“嗚,呼嚕……”大黃喉頭呼嚕著,也靠在蘇秦身上睡著了。
三 亙古奇書陰符經
北風呼嘯,大雪紛飛,原野上的一切都模糊了,孤獨的草廬已經完全淹沒在漫無邊際的風雪之中。遠遠看去,只有那高高的桔槔與井臺上的轆轤依稀可見,成為尋找草廬的唯一標記。大黃從曠野里飛奔過來,須得時不時地停下來瞅瞅桔槔,嗅嗅腳下,才能繼續飛奔。大黃終于撲到了草廬門前,“汪汪汪”地抖摟著渾身雪花大叫起來。
門板剛剛拉開一道縫隙,大黃嗖地裹著風雪躥了進去。“大黃,真義士也!”蘇秦嘖嘖贊嘆著,連忙拿下大黃口中叼著的絲綿包袱,又連忙頂上門板堵上草簾,才回頭拍拍大黃,“來,一起吃。”“汪汪!”大黃搖搖尾巴,徑自臥到角落去了。
“啊,你吃過了?好,不客氣了。”蘇秦打開包袱,拿出里面一個尚有溫熱的銅匣,拉開蓋子,一匣滿當當的軟餅醬肉彌漫出濃濃的香氣。蘇秦拿出一塊餅一塊肉放在大黃身旁的石片上,“這是你的,餓了吃。”說完回身大咥起來。
蘇秦已經兩天沒吃飯了。
草廬一結好,蘇秦便開始了一種奇特的粗簡生活。每日黃昏,大黃準時回莊,叼來一頓干食。他知道這是父親的苦心安排,便也沒有拒絕。幾天之后,索性自己也不再動炊,就是這每晚一頓干餅醬肉,喝一通老井的甜水了事。瞌睡了,在草席上和衣睡上一兩個時辰,醒來了到井臺上用冷水沖洗一番,立即又回來揣摩苦讀。日復一日,倒是分外踏實。前兩日突然下起了漫天大雪,蘇秦才恍然大悟,已經是冬天了。看看風狂雪猛,他沒有教大黃回莊,可也忘記了自己動炊,硬是一天一夜沒離開那張破木板書案。直到方才大黃在門外狂叫,他才猛醒,大黃自己偷偷回莊了。
狼吞虎咽地咥完了軟面餅與醬肉塊子,蘇秦精神大振:“大黃,雪很大么?”
“汪汪汪!”
蘇秦笑了:“我去賞雪了,你歇息。”剛拉開門,大黃已經嗖地躥了出去。
茫茫原野,風雪無邊,充斥天地間的只有飛舞的雪花與呼嘯的風聲。極目不過丈許,聞聲不過咫尺。蘇秦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只能感到冰涼的雪花打上臉頰,呼嘯的寒風掠過原野。久旱必有大水,秋末入冬三個月一直沒有雨雪,上天幽閉過甚,自要猛烈地發泄一番,上天無情,卻有人道啊。
住進草廬,蘇秦心底深處的那股煩躁急迫消失了。他的第一件事,是翻檢書箱挑選書籍。自己書房的那幾箱書,他只選出了老師臨行贈送的《天下》,其余諸子大師的文章抄本,他都覺得與自己所要做的事太過疏離,沒有必要再花工夫。東歸的路上他已經想好,自己的學問面上淵博,缺乏的卻是專注一點的精深。這一點,就是對天下大勢的洞察。要錘煉這種見識,需要的不是具體的就事論事的學問,而是高屋建瓴鳥瞰天下的眼光境界。可是,到哪里尋覓這種啟迪智慧之門的鑰匙呢?記得老師有次對他們講到太公呂尚時說:“人之能,不僅在學,且在悟。悟之根本,不在少學,在難后重學。大難而有大悟,始得大成。”那時,他與張儀都覺得,這只是老師針對太公這種“老才老運”說的,與他們離得很遠很遠。況且,戰國名士大多都是年輕成名,都像太公那樣耄耋建功,天下豈不成了老叟世界?然則一番磨難之后,老師的話卻如此清晰地凸現出來了。天下事原本就不是一成不變,無論耄耋建功還是英年成名,大約這個“大難大悟”都是該當有的。
“必須大悟,方得有成。”這是蘇秦在坎坷屈辱中磨出來的見識。
想不到,上天居然給他打開了一扇大門,竟使他得到了一本久聞其名而尋覓無門的亙古奇書。那天,他在翻檢完自己的書箱后,無意打開了那只銹蝕斑駁的銅箱。在他想來,父親所謂的“老書”,一定是一些商家典籍。但無論如何,不看看是對不起父親的。就在他打開銅箱翻檢到最底層時,一本破舊的羊皮紙大書出現了。拿起一看,破舊發黃的封面是五個碩大的古篆,仔細端詳,呀——《陰符四家說》!天哪,他幾乎驚訝得要跳起來。這是真的么?他揉揉眼睛走到茅屋外邊,光天化日之下,“陰符四家說”五個大字鑿鑿在目,旁邊還有兩行小字,拭目細看,隱隱約約便是“伊尹太公范蠡鬼谷子”四個名字。
“上天啊——父親!”蘇秦大喊一聲,撲倒在地,哈哈大笑著連連叩頭。
“汪汪!汪汪汪!”大黃也狂吠起來。
蘇秦發現的,是一本亙古奇書。這本書名叫《陰符經》。世人傳說:這是黃帝撰寫的天人總要。也有大家名士說:這是一位殷商高人隱名寫的,托名黃帝,只在于增其神秘而已。這部《陰符經》,只有四百二十四字,其神圣地位卻在《周易》之上。在春秋戰國的大家中,認真揣摩《周易》并寫出注文的,只有孔夫子。但將《陰符經》奉為圣典并潛心注文的大家,卻不下十家。更引人注目的是,但凡注文《陰符經》者,都是赫赫大名的將相學問家,譬如伊尹、太公、范蠡等。真正在野的學問家注《陰符經》者,大約只有鬼谷子一人。而這一人,又恰恰是志在精研治世學問的千古奇才。這本身就意味著,《陰符經》既不是《周易》那樣的料事之書,也不是《老子》那樣的論道之書,而是開啟權力大智慧的棒喝之書,是所有志在建功立業者的一把鑰匙。
這就是《陰符經》的永恒魅力。
蘇秦與張儀聽老師專門講過一次《陰符經》。老師說:“陰者,命之宗也,隱微難見。符者,命之本也,妙合大道。此謂《陰符》。天機暗合于行事之機,為《陰符》之根本。唯深微而能燭照,謂之陰。唯變通而無羈,謂之符。燭照以心,契合以符,《陰符》之意盡矣!”
那時候,老師手邊沒有《陰符經》,他們也只能唏噓感嘆一番。老師說,他對《陰符經》潛心揣摩了二十年,方能貫通經世之學。老師又說:“吾為《陰符經》注文三年,游歷楚國,卻不意丟失于客棧之中。此為天意,罰我不得盡窺天機矣!”
至今,蘇秦還記得老師說起這件事時的感慨嗟呀。
如此一本亙古奇書,卻如何落到父親手里做了“老書”?蘇秦當真萬般困惑。但他此刻已經顧不上想那么多了,二話不說,坐在門外土坎上便翻了起來……幾個月下來,他已經能將《陰符經》倒背如流了。可這《陰符經》就像無邊無際的絲綿套,只要輕輕一擠,就有汁液汩汩流出。一句話明明是懂了,可你聯系不同的事情去想,便立即有了不同的心解,當真是“變通無羈,深微燭照”。且不說還有伊尹、太公、范蠡與老師四人的注文。蘇秦只覺得,自己還遠遠未將《陰符經》咀嚼透爛,還得再下苦工夫。
風雪撲面,蘇秦逆風而立,一字一字,高聲吟誦起了《陰符經》——
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故天有五賊,見之者昌。
天性,人也。人心,機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天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天人合發,萬變定基。
性有巧拙,可以伏藏。九竅之邪,在乎三要,可以動靜。
火生于木,禍發必克。奸生于國,時動必潰。知之修煉,謂之圣人。
天生天殺,道之理也。
天地,萬物之盜。萬物,人之盜。人,萬物之盜。三盜既宜,三才既安。故曰,食其時,百骸理;動其機,萬化安。
人知其神而神,不知不神所以神也。
日月有數,大小有定,圣功生焉,神明出焉。
其盜機也,天下莫能知。君子得之固躬,小人得之輕命。
瞽者善聽,聾者善視。絕利一源,用師十倍。三反晝夜,用師萬倍。
心生于物,死于物。
機在于目。
天之無恩而大恩生,迅雷烈風,莫不蠢然。
至樂性余,至靜性廉。天之至私,用之至公。
禽之制在氣。
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
愚人以天地文理圣,我以時物文理哲。人以愚虞圣,我以不愚虞圣。人以奇期圣,我以不奇期圣。故曰:沉水入火,自取滅亡。
自然之道靜,故天地萬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陰陽勝。
陰陽相推,變化順矣。是故圣人知自然之道不可違,因而制之。
至靜之道,律歷所不能契。
爰有奇器,是生萬象。八卦甲子,神機鬼藏。
陰陽相勝之術,昭昭乎進乎象矣。
……
蘇秦的聲音嘶啞了,吼出最后一個字的時候,喉頭一陣發甜,猛然噴出了大大一口鮮血,頹然撲倒在地。大黃“嗚”的一聲低吼,箭一般撲了過來,圍著蘇秦飛快地轉了兩圈,叼住蘇秦的腰帶,狼腰一弓,使勁兒往門口拖。大黃是陰山草原的牧羊猛犬,身材與豹子一般大小,每天要大吞五斤肉或帶肉骨頭,體力戰力都遠遠超過一只普通的野狼,力氣自是驚人。它將蘇秦拖到門口,又三兩下拱開了門板,將蘇秦拖到了屋內。望望呼嘯著撲進屋里來的風雪,大黃橫臥在門口一動不動了。
“啊啊……”喉頭一陣呼嚕喘息,蘇秦終于醒來了。睜開眼睛,看見門口隆起了一個高高的雪堆,自己的身邊卻干干的。不對,不像,啊,是大黃!蘇秦掙扎著搖搖晃晃站起來,撲上去扒拉大黃身上的積雪,剛觸摸到皮毛,大黃驟然站起,一陣猛烈抖擻,積雪冰塊便全部抖落。“大黃,快進來。”蘇秦喊了一聲,卻沒了聲音。當下也顧不得細想,連忙奮力擋上門板,再用一段準備生火用的樹根撐在門后,又掛上那片又粗又厚的茅草簾子,這才點起了風燈。
“……”蘇秦想對大黃說話,卻沒有了聲音。靜神一想,知道是方才迎著風雪吼叫,喉嚨受傷失音,不再驚慌,喝了一通冰涼的甜井水,又坐在了風燈前。
方才一陣風雪吼誦,使他突然頓悟——《陰符經》正是縱橫捭闔的大法則!其中天地之道、為政之道、君臣之道、創守之道、天人生克之道、萬物互動之道、邦國互動之道無所不包。將這些大道理揣摩深透,何愁不能窺透天下奧秘?何愁不能找出列國癥結?何愁不能縱橫戰國?
蘇秦又興奮地打開了《陰符經》,又一字一字地開始琢磨。讀到“食其時,百骸理。動其機,萬化安”一句,他眼睛突然一亮。老師鬼谷子在這句下邊注文:“食者所以治百骸,失其時而生百病。動者所以安萬物,失其機而傷萬物。時之至間,不容瞬息,先之則太過,后之則不及。是以賢者守時,不肖者守命也。”讀著想著,蘇秦心中一片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