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地再造(2)
- 大秦帝國第二部:國命縱橫(中卷)
- 孫皓暉
- 4980字
- 2016-11-03 17:10:58
正在蘇秦屏住呼吸要翻身滾崖時,驟聞崖下大道馬蹄如雨,秦軍鐵騎路過么?沒錯,這是唯一的機會!心念電閃,蘇秦驟然翻身躍起,大吼一聲“狼——”掄圓了手中青檀棒向中山狼腰上砸下。那中山狼聞聲回頭,“嗷”的一聲躥出棒頭,鐵尾一掃,長嗥著張開白森森的長牙,正對著蘇秦凌空撲來。“狼——”蘇秦又是一聲大吼,掄棒照著狼頭死力砸下。只聽“咣!嘭!”兩聲,那根硬似精鐵的青檀棒竟攔腰斷為兩截。蘇秦渾身一陣劇烈的酸麻,軟軟地倒了下去。那只老狼卻只是大嗥了一聲,滾跌出幾尺,卻又立即爬起,渾身白毛一陣猛烈抖擻,又猛撲過來……
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馬蹄暴風雨般卷來,一支長箭帶著銳利的呼嘯“嘭”地釘進了中山狼后臀。全力前撲的老狼“嗷”的一聲坐地跌倒,一個翻滾消失在山巖之后。
“快!救人!四面提防!”馬隊中一個粗嗓子高聲大喊。
一騎士飛身下馬搶上山巖:“什長,人死了!”
“胡說!帶人上馬!”
突然,一陣“嗚——嗚——”的吼聲仿佛從地底生出,沉悶凄厲而曠遠,山頭河谷都生出了共鳴回應。
“頭狼地吼了!點起火把!黏住狼群——”
什長話音方落,四野連綿地吼,火把圈外的暗夜里頓時飄來點點磷火,越聚越多,片刻間便成了磷火的海洋。風中飄來奇異的腥臭與漫無邊際的咻咻喘息聲,在河西高原消失已久的中山狼群復活了。
面對無邊惡狼,戰馬嘶鳴噴鼻,驚恐倒退,一時有些混亂起來。什長嘶聲怒吼:“圓陣不動!放下馬甲!緊急號角——”隨著什長吼聲,三支牛角號尖厲地劃破夜空,一連三陣,短促而激烈。十騎士同時走馬,迅速圍成了一個背靠背的火把圈子,五人弓箭五人長劍地配對花插,一陣鏘鏘聲響,戰馬腹部與馬腿立即放下了一層鐵皮軟甲。這是秦軍鐵騎的誘狼小隊與狼群對峙的獨特陣法:狼群成百上千,小股騎隊絕不能貿然展開沖殺,也不能被狼群沖入馬隊,一旦陷入糾纏,殺不盡的狼群必然將馬隊分割撕咬,其后果不堪設想。尋常情況下,狼群的主動攻擊比較謹慎,至少在半個時辰內要反復地“偵察與部署”。恰恰這半個時辰,便是秦軍大隊鐵騎所能利用的路途時間。
誰知十人騎隊剛剛列成圓陣,便聽狼群中一聲長嗥,那頭蒼毛老狼猛然沖近了火把圈子,后臀上的羽箭還顫巍巍搖晃。它蹲坐在火把之下,昂首冷冷地盯著戰馬騎士,從容地將碩大粗長的嘴巴拱到地上,“嗚——”地發出一聲長長的沉悶凄厲的嘶吼。隨著這聲地吼,火把圈外的汪洋磷火驟然發出驚心動魄的嗷嗥群吼,隨著吼聲,狼群躥高撲低地從四野擁向火把。
“殺——頂住——”什長令下,騎士們的弓箭長劍同時射殺,幾十只中山狼頓時血濺馬前。中山狼一旦成群攻擊,從來都是前仆后繼不怕殺,十人騎隊面對蜂擁撲來的千百只惡狼,無論如何是頂不住半個時辰的。
陡然,山塬上號角大起,火把遍野,殺聲震天,馬蹄聲如沉雷隆隆滾過,秦軍大隊鐵騎潮水般壓了過來。蹲在山巖上的帶箭老狼一聲怪嗥,成千上萬只中山狼竟一齊回頭,驟然消失在無邊的暗夜之中。鐵騎火把也在山塬上成巨大的扇面形展開,喊殺窮追,直壓向大河岸邊……
蘇秦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頂軍帳里。一個壯實黝黑的年輕士兵正在帳中轉悠,見他醒了,驚喜地喊了起來:“人醒了!千夫長快來——”便聽腳步匆匆,一個頂盔貫甲手持闊身短劍的將軍走了進來,徑直到軍榻前笑道:“先生好睡,整整三天了,能起來么?”
蘇秦雖還有些懵懂飄忽,但也明白這必定是秦國軍營,奮力坐起下榻,搖搖晃晃拱手作禮:“將軍大恩,沒齒難忘。”
千夫長哈哈大笑著扶住蘇秦:“先生哪里話?引來狼群,聚殲除害,這可是先生大功呢。”
“你們,殺光了中山狼?”蘇秦大為驚訝。
“不敢說殺光,也八九不離十。”千夫長顯然很興奮,一手扶著蘇秦,一手比劃著,“這是河西殘留的最后一群中山狼,兩千多只,追了三年都沒有攏住。不想教先生給引了出來,一戰殺了一千八百只中山狼。最大的戰果,是殺了那頭白毛老狼!那是狼王,偏偏就教你遇上了,先生命大得很!”
“慚愧慚愧。”蘇秦連連擺手,“若非大軍鐵騎,早已葬身狼腹了。”
“來,先生這廂坐。”千夫長扶著蘇秦坐到軍案前,轉身吩咐,“三豹子,給先生拿吃喝來,不要太多,快!”
“知道。”那個年輕壯實的士兵騰騰騰大步去了。
片刻之間,三豹子捧盤提壺走了進來:一個是布套包裹的大陶壺,壺嘴還冒著絲絲熱氣,大木盤中是一張白白厚厚的干餅,一盆已經沒有了熱氣的帶骨肉,還有幾疙瘩小蒜[4]。蘇秦但聞肉香撲鼻,頓覺饑腸轆轆,不待千夫長說“請”,便伸手抓起一塊帶骨肉大咥起來,只覺得生平從未吃過如此肥厚鮮美的肉味。眼見盆中肉完,蘇秦抓起溫軟的大餅一扯,一手將盆中剩余的碎肉全部抓起塞進大餅,咬一口大餅,向嘴里扔進一疙瘩帶皮小蒜。肉餅吃光,三豹子已經將大陶壺中的濃湯倒入盆中,蘇秦雙手端起咕咚咚牛飲而下。片刻之間風卷殘云,吃得一干二凈。蘇秦滿頭大汗,兀自意猶未盡,雙手在身上一抹,又用殘破的衣袖擦了擦嘴角。
“咥得美!”千夫長一陣大笑,“先生猛士之風,高人本色。”
“見笑見笑。”蘇秦不禁紅了臉。
“先生可吃出這是甚肉?”
蘇秦一怔:“好像?”卻總也想不起方才吃肉的味道,忍不住也哈哈大笑,“囫圇吞下,渾不知肉味也。”
“狼肉!中山狼的一只后腿。”
“啊!狼肉?”蘇秦始而驚愕,繼而大笑不止,“狼可咥人,人可咥狼,誰咥誰,勢也!”
千夫長拱手笑道:“先生學問之人,末將佩服。三豹子,拿先生的竹簡來。”三豹子快步從后帳拿出一個青布包袱放到軍案上,千夫長打開包袱笑道:“先生發力猛烈,這些竹簡全被震飛了。殺完狼群,清理戰場,方才搜尋撿回了。軍中書吏看不懂,不知縫連得對不對,先生查查了。”
“多謝將軍了。”蘇秦深深一躬。
“先生不必客氣,請先擦洗換衣,末將還有求于先生。三豹子,帶先生擦洗。”
“是。先生跟我來。”三豹子領著蘇秦走進一道大布相隔的后帳,指著一個盛滿清水的大木盆道,“先生自擦洗了。這是千夫長的一套襯甲布衣,先生且先將就換了。”說完走了。
蘇秦已經臟得連自己都覺得酸臭難耐,脫下絮絮綹綹的破衣爛衫,痛痛快快地擦洗了一番,換上了短打布衣,頓覺渾身干爽舒適,精神大是振作。千夫長從帳外回來,見蘇秦雖是長發長須一身短布衣,卻是黑秀勁健別有一番氣度,不由得笑道:“末將沒看錯,先生出息大了。三豹子,上茶。先生坐了。”待蘇秦坐定,三豹子斟好殷紅的粗茶,千夫長莊重拱手道:“敢問先生高名上姓?何國人氏?”
“在下蘇季子,宋國人,師從許由農家門下治學。”蘇秦料到遲早有此一問,早已想好以自己的“字”作答。這個“字”除了老師、家人與張儀,很少有人知道,叫的人更少;學問門派,則是因為自己對農家很熟悉,宋國又離洛陽很近,便于應對。蘇秦打定主意不想在這番“游歷”中留下痕跡,自然不想以真面目示人。
“先生以何為生?欲去何方?”
“農家以教民耕作術為生,在下此次奉老師指派,來河西踏勘農林情勢,而后返回宋國。”
“是這樣。”千夫長笑道,“國尉司馬錯求賢,末將看先生非尋常之士,想將先生舉薦給國尉謀劃軍國大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蘇秦暗暗驚訝,一個千夫長只是軍中最低級的將軍,能直接向國尉舉薦人才?不由得微微一笑:“將軍與國尉有親么?”
“哪里話來?”千夫長連連搖手,“國尉明令,舉賢為公,不避遠近親疏,但有舉薦,必答三軍。無論任用與否,國尉都要向三軍申明理由。先生放心,秦國只認人才。”
蘇秦心中慨然一嘆:“賢哉!司馬錯也。此人掌秦國軍機,列國休矣。”卻對千夫長拱手笑道,“在下于軍旅大事一竅不通,只知農時農事耳,況師命難違,委實愧對將軍了。”
“哪里哪里?”千夫長豪爽大笑,“原是末將為先生一謀,先生既有生計主張,自當從業從師,何愧之有?”
“季子謝過將軍了。”
“既然如此,軍中也不便留客。”千夫長快捷爽利,立即高聲吩咐,“三豹子,為先生準備行程,三天軍食要帶足!”
只聽一聲答應,三豹子拿來了一應物事——除了牛皮袋裝的干肉干餅與一個水袋,便是蘇秦原來的包袱與青檀木棒。蘇秦驚訝地拿起木棒,但覺中間的銅箍光滑堅固,絲毫沒有曾經斷裂的松動感覺,這是自己的“義仆”么?
千夫長笑道:“青檀棒是稀罕物事,壞了可惜。末將教軍中工匠修補了,趁手么?”
“趁手趁手。”蘇秦肅然拱手,“不期而遇將軍,不知肯否賜知高姓大名?”
“不足道不足道。”千夫長大笑搖手,“先生記得中山狼就行。”
二 荒田結草廬
老蘇亢突然醒了過來,大黃正扯著他的褲腳“嗚嗚”低吼。
人老了瞌睡見少,卻生出一個毛病——日落西山便犯迷糊,打個盹兒醒來卻又是徹夜難眠。這不,方才正在望著落日發癡,一陣困意漫了上來,竟靠在石桌上睡著了。明明是剛剛迷糊過去,如何天便黑了下來?對,是黑了,天上都有星星了,這大黃也是,明明方才還臥在腳下自在地打呼嚕,如何就急惶惶地亂拱起來?
“大黃,有盜么?”老蘇亢猛然醒悟,拍拍大黃的頭站了起來。
“嗚——”的一聲,大黃原地轉了一圈,張開大嘴將靠在石桌上的鐵皮手杖叼住塞進老人手里,又扯了扯老人褲腳,箭一般向莊外飛去,沒有一聲汪汪大叫。
是盜。老蘇亢二話沒說,篤篤篤點著鐵皮杖跟了出來。大黃的神奇本事老蘇亢領教多了,它的警告絕對不會出錯。洛陽王畿近年來簡直成了盜賊樂園,韓國的,楚國的,魏國的,宋國的,但凡饑民流竄,無不先入洛陽。如今這天子腳下的井田制,可是最適合流盜搶劫了,偷了搶了沒人管,報了官府也是石沉大海。“國人居于城內,莊稼生于城外”,這種王制井田,饑寒流民如何不快樂光顧?莊稼無人看管,夜來想割多少就割多少。普天之下,哪個邦國有如此王田?只是目下秋收已完,遍地凈光,強割莊稼是不可能了,莫非流盜來搶劫我這孤莊?果真如此,蘇莊也就走到頭了。
突然,大黃在門外土坎上停了下來,昂首蹲身,向著那片樹林發出低沉的“嗚嗚”聲。
樹林中沒有動靜,老蘇亢放下了心,篤篤地頓著手杖道:“樹后客官,不要躲藏了。我東邊田屋還有一擔谷子,去拿了走。”
樹林中沒人答話,卻傳來一陣腳踩枯葉的沙沙聲。大黃猛然回頭,對老主人“汪”地叫了一聲,身子一展,撲進了樹林,接著便聽見一陣“汪汪汪”的狂吠。這叫聲怪異。大黃怎么了?老蘇亢正要走進樹林,卻突然聽見林中傳來低沉的聲音:“大黃,莫叫了。”接著是大黃哈哈哈的喘息聲。
老蘇亢一時愣怔,木呆呆地站在土坎上邁不動步子了。
沒有人聲,沒有狗吠,一陣長長的沉默。終于,林中沙沙聲又起,一個身影一步一頓地挪了出來。朦朧月色下,一身短衣的身影特別瘦長,一根木棒挑著一只包袱,木然地站著,熟悉又陌生,他?他是誰?猛然,老蘇亢一陣震顫,搖搖晃晃幾乎要跌坐在地,死死扶住手杖才緩過神來:“季子,是,是你么?”
“父親,是我。”
又是長長沉默,唯聞人與狗一樣粗重的喘息聲。
“季子,回家。”老蘇亢終于開口了,一如既往的平淡溫和。
蘇秦尚未抬腳,大黃就“呼”地長身人立,叼下了木棒包袱,回身向莊內跑去。
正廳剛剛掌燈,四盞銅燈照得偌大廳堂亮堂極了。尋常時日,蘇家正廳是只許點兩燈的。今日不同,蘇家妯娌要在正廳辦一件大事,破例地燈火通明了。
“喲,到底是自家大事,妹妹來得好快。”管家大嫂胳膊上挎個紅包袱興沖沖進來,還沒進門就對坐在燈下的蘇秦妻子笑語打趣。
“大嫂取笑我,原是你叫我來的。”寡言的妻子正在廳中一張鋪著白布的木臺上端詳一匹苧絲,一答話滿臉通紅,仿佛犯了錯一般。
“喲,看妹妹說的,他是我的夫君么?”大嫂將紅包袱往臺上一放,利落地打開,“看看這塊如何?你大哥昨日從大梁捎回來的,說是吳錦呢。”說著攤開了包袱中的物事,便見一方鮮亮的紫紅錦緞鋪了開來,細細的金絲線分外地燦爛奪目。
“啊——”妻子輕輕地驚呼了一聲,“太美了,大嫂可真舍得。”
“看這妹妹說的。”大嫂笑著點了點她的額頭,“二叔高官榮歸,那是光宗耀祖,蘇家一門的風光呢。為二叔做件錦袍,還不是該當的?我這做大嫂的管著家,敢不上心么?妹妹日后封爵了,可別不認我這鄉婆子喲。這人活著呀,就得像二叔一般!誰像你大哥個死漢,光能賺兩個小錢,不能比喲。”
“我說大嫂。”妻子幽幽一嘆,怯怯的,“你從哪里聽說他成事了?還要榮歸?”
“你看你看,還是不信。”大嫂一臉神秘的笑意,“你大哥說的,洛陽王室大臣都知道了,二叔見了秦王,做了上卿。上卿知道么?和丞相一樣呢!你大哥托人打問,都說二叔不在咸陽,這不是回來省親是甚?真個糨糊你也。”
妻子又紅著臉笑了:“真的就好哎。我是想,他那心性,成事了不會回來的。”
“喲,說的,莫非不成事才回來?”大嫂大不以為然地撇撇嘴,“二叔是我看著長大的,不是薄情寡義小人。妹妹是正妻,日后可不得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