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春見上面并未明言何事,那小包更不許擅自開拆,道途卻開得詳細,摸不清底,只率奉命行事。先去父母房中一看,正好剛剛上炕,還未人夢,便說:“適在門外遇見同門師兄弟,說周老師生了點病。身受師恩成全,并無一毫孝敬,意欲備點年禮,搭一相識雪劃子前往看望。分別已久,也許被師父留住在彼,能回來仍是回家過年?!绷戏蚱抟驉圩有r頑皮,不肯用功,自從投師學藝以來,不特文武全通,并還在當地馳名的惟一大鏢局內作了鏢師,名望既好,酬勞又多,一切全出老師之賜,偏是老師為人古怪,自把兒子教好,找成了事送回,便即別去,不肯受酬謝不說,連水酒也未擾上一杯,心中感激,老覺不安,年下送禮看望,自是應該,立即喜諾,為想禮物豐盛精致一些,兩老夫妻重又爬起。柳春攔勸不聽,又不便明言,只得聽之,忙去街口坡上,尋到一個道路差不多,又和老父交往多年的村民,商量搭行。那人是個當地富商家中老仆,人甚忠厚,所駕雪橇寬大舒適,足可容納。商定回家,見老父正把適才蒸好的一大籠年糕準備切塊,要送往院中凍去,正合心意,忙接了過來,推說切成小塊怕不好帶,為表恭敬,糕上還得染點吉祥字花,一面力請二老安歇,一面將糕端向房內,背人用刀在糕心挖一長圓形的洞,將陸萍所交圓物嵌入,仍用熱糕將它補好壓平。上面染上紅字花,搭往院中,惟防萬一,特守在旁,等糕凍成冰板,方始人內包扎,故意草率,將四邊露出。
別的禮物原不用帶,路上也是糟蹋,好在行時父母已睡,無人相強,另用口袋裝了些路上吃的鍋魁、牛肉、爪干之類,囑咐好了店伙,到炕上略微調養精神,不消多時,便到了約定時候,對方來人通知,立即起身,到坡一看,相隔天明還早。
橇主人沙四,因柳老父子好人緣,又是保鏢達官,難得遇到的事,還把同來兄弟沙六留下,令踏雪里快回去,留下很寬的地方。柳春見多一人正坐得下,再三執意不肯,又把沙六由馬二牛店中喚回同行。當地雪具甚多,形式不一,此橇是人犬兩用的大雪龍,橇身丈四,三節相連,最前面還有專為駕橇而用的五條肥大雪狗。頭一節形如兩把并連的矮藤椅,前邊略似舟形,由底部突出二尺向上彎起,再反折過來,恰將人的腳腿蓋住,椅上鋪著極厚毛氈,人坐其中,身上再搭蓋各種長毛皮褥,講究的,腳前頭還放有銅火腳爐,與橇頭的暖壺套并列;中節也是舟形。只尾部高翹,上設把手橫欄,下設活舵,容積較大,用以載貨,也可坐一二人。后節最短,與中段緊連,只有一人座位,坐立均可,專用來照管中節,以防失事。此外每節均有一柄帶鉤的雪撐子,形略似篙,沒有駕橇雪狗,或是狗病倒,或所載之物過重,便由人在雪中撐行相助。駕橇驅狗的橇主人,手持丈八長鞭坐立在后,偶然也有坐在頭一節上的。橇上原有三人,加上柳春,成了四個,前二中、尾各一。沙四為表敬意,自己在后駕橇驅犬,令乃弟沙六陪客在前并坐,不時取出酒肉果食相勸,甚是優禮。一會離開西關,滑入廣漠雪野之中。
沙四將手中長鞭在未曉寒風中一連幾下,振起極尖銳的噓噓怪響、前面雪狗聽到主人催行的鞭聲,急劃動四腿,帶著三套長橇,在那一望無垠的雪原上如飛朝前馳去,晃眼工夫便是好幾里。柳春起身較早,耳聽后面起身的雪劃子鞭聲相隔極遠,近側無人知道,沙六在二牛店中耗了大半夜,便借閑話,說:“馬二娘為人算小,今晚與客人有無爭執?”探詢先遇兩馬上人的行蹤。沙六聞言,拉開風帽,先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才說:“他們北方來的官衙門狗腿子,真他媽騾蛋!”柳春問故,答說:“馬二娘兄妹正在料理客人酒菜,忽往外間取物,見兩馬上人正站門內貼簾側耳朝外傾聽,便疑不是好人。因見來客穿著華貴,勢派十足,又是北京口音,料定不是向當地豪紳購買黃金的外路猾商,便是近年新設官衙門中惡差官,不敢得罪,讓到里間入座便留了神。二人先也無什別的異處,等酒下肚一多,便信口開河起來,先朝二娘兄妹打聽當地有什有名人物,鎮邊鏢局可常與外人來往交接,井問上月有無一個半白老頭保著一個小孩同一大漢到哈密投店,另外還打聽好些不近情理的話,并向屋中吃客聲說,他所問的話,如有人知底答出,說得不差,立有重賞。這廝進門要酒菜時,先不留神犯了眾惡。如非看出他有點來頭,怕吃官府的虧,二娘又暗中連打手勢,又在年下,早把他打個半死了。后見二娘兄妹什事都答不知,眾人誰也不肯答理,竟發了怔。正拿官衙門勢力嚇人,忽由門外閃進一個戴皮風帽和大風鏡的瘦長漢子,也不理主人招呼,直向二人桌前,一言不發,遞過一張紙條,一晃便到了二人身后。二人忙著看那紙條,內中一個大漢大概不認得字,接過便和矮的湊向一起,聽矮的咬耳朵解說。那瘦長子行動真快,就勢朝二人腰背上用手指點了點,朝我們扮個鬼臉便自走出。二人只顧看字條,竟未覺察,看完想起問話,來人已無蹤影,又問我們來人何時走去。有一快口人,答說來人放下紙條便走,也沒告訴來人曾在身后點了他們一下。二人聞說,神情似頗驚疑,待不一會,會賬起身。二娘還想他大方,哪知互相掏摸了一陣,才摸出錢把散碎銀子,也就剛夠,連賞錢都沒有,便紅著一張臉走了。我坐得近,愉聽他那口氣,好似前一二月,有一武功很好的金老頭和一姓劉大漢,保著一個小主逃到哈密,想往三道嶺投親。這三人均是重犯,三道嶺親戚姓劉,已早說好一到便即綁獻,不知怎的走漏風聲,滑脫差事不算,還把追的人前后傷了好些,連搜尋了多日,一點影子找不到,因北京今明天必還有信,由衙門轉交他們,特地趕來迎接聽信,吃完便去。還有好些話聲音太低,說時又做張做智的,恐他生疑,沒有聽真,一會吃喝完畢,便進城去了。這廝說話神氣可惡,心正暗氣,適才我由坡上回到二牛那里,正碰見他由城里回頭,仍騎著原來快馬,急匆匆順驛路跑去,深更半夜,不知有什急事這等闖魂,那樣好馬還嫌不快,出西關時差點沒撞了人。”
柳春聞言,知與此行有關,先前失物那人已走了不少時候,料已發覺失盜,這兩人趕去,定與相遇,算計途程,此時正好回轉,所行雖是驛路,這等人大都饒有機變,所失之物既用本城大官愛馬騎送,可見關系重要,勢必四出搜索無疑,焉知不在途中相遇或由后面追來?第一次奉到重任,如有失閃,非但無顏見人,也對不起恩師。陸師伯曾說過了雙柳溝才可無事,相隔前途尚遠,這雪橇又不能直達地頭,到了紅山嘴附近便須獨自起身、彼時天已放明,殘年歲暮,不搭伴侶,不駕雪橇,孤身滑雪,如與對頭相遇,易啟疑心,越想越覺可慮,一心只盼早到紅山嘴,加急前行,以便把那中間數十里險路闖過。偏巧沙六貪酒,行前疏忽,忘喂雪狗,走到路上,見狗邊走邊回身亂叫,忽然想起,將橇住下喂食,喂飽以后還不能驅使急行,只在雪中緩緩跑走。
柳春心中有事,一見沿途耽延,心中愁煩,不便明言,正耐著性子盤算途程,忽見兩輛大雪橇各駕七八匹雪狗,由后面趕來,越向前去,認出上面坐的是本地熟臉。柳春為了縝密不愿人知,風帽外加風鏡,裝未看見,只沙氏弟兄和對方略一招呼,便自馳過,眨眼落后老遠。心想后起身這些雪橇都已趕過,相隔天亮必無多時,照此慢法,就說中途無什波折,到時恐也延誤,其勢又不便舍橇獨行,到了紅山嘴分手再向前急趕,不知能否趕出?方自尋思作難,忽聽身后騖鈴響動甚急,積雪地里,馬都帶有腳踏子,竟有這急鈴蹄之聲,從來罕見,由不得連沙氏弟兄都回過頭來。柳春自更比二人當心,見由身后右側面斜馳來一騎快馬,其疾如飛,晃眼便自雪狗前面橫越過去。這時狗行漸速,兩下都快,馬狗相去不過二三尺,狗如再前些,便非撞上不可,來勢又是異常迅疾,馬未帶套,四蹄一路亂劃,積雪碎冰似暴雨一般揚起滿空飛舞,嚇得前面雪狗紛紛倒退,幾乎與前節橇頭撞上。定睛一看,馬背上坐著兩個少年女子,當前持韁的一個,一身嶄新黑緞密扣銀鼠出風的緊身襖褲,外面披著一件猩猩紅的軟緞銀鼠皮斗篷,頭戴同色風帽,腰系一條寬皮板帶,越顯得身段婀娜、英姿颯爽,面上卻蒙著一片白紗,腳登一雙劍底蠻靴。身后一女年只十六七歲,貌相好似絕美,因吃前女遮住,馬過又快,沒有看真,穿戴著一身銀鼠出風淡青軟緞風帽斗篷,腳底也是一雙劍靴,只未蒙面。腰間各露劍柄,裝束均甚奇特,從來未見。那馬身材高大,通體白逾霜雪,油光水滑,甚是鮮明,奔馳起來,騰掉矯捷,顧盼神駿,昂首奮鬣,吐氣如云,一望而知是匹千里良駒。馬上人既英武秀麗,又穿著那么華麗服裝,一黑一紅,與白馬白雪掩映生輝,鮮麗奪目。剛自橇前馳過,穿紅的忽然偏頭說了兩句,朝后一指,穿青的立即回過頭來,朝自己笑了一笑,馬便馳出老遠,轉瞬之間便剩了兩點青紅相連的影子,沒向前面晨霧之中不見。
心方一動,緊跟著又有一個頭戴風帽風鏡、身穿短皮襖、足登雪里快的少年,箭一般由后趕來,馳向前去,過時也看了柳春一眼。
柳春見這人雖是土著裝束,身無包裹什物,腳上登著牛皮快靴,全不像個趕年集的,肩背上卻微微凸起一條,好似帶有兵刃,滑行甚速,覺這兩撥男女三人大是可疑。便問沙六:“先那馬上二女可曾有人見過?”沙六答說:“聞聽人言,當地一富豪生有二女,俱是一身武藝,雪天時出打獵,或是騎馬在雪原上奔馳,但裝束不似。馬是兩匹棗紅的,所走之地也不在此,好些與人言不符。如說不是,從小生長,土著多年,差不多人都認得,從未見這樣女子。二女近始出游,不曾親見,也許人言尚有誤傳之故?!绷阂灿X敵人不準是女子,富豪之女想必不差,只后來少年可疑,因已馳遠,并無異狀,也就放開雪橇,隨即加速,回復原狀,由雪皮上如飛前馳。
柳春暗忖:照此快法,來人的馬決迫不上,路剩一二十里,一會便到紅山嘴,只前途橫道上無人堵截,自己換上雪里快加急飛馳,過溝便無事了。雪橇一快,后面便無人追上,不消頓飯光景,紅山嘴已然在望。柳春因前途便要分道,忙即整理衣物,好在帶物不多,只把衣履腰帶和隨身軟鞭暗器略微結束已足。沙氏弟兄再四盤問去處,意欲送到地頭。柳春執意不肯,力說:“搭載已感盛情,我送貨那家是家父多年好友,人甚老實,二位去了,定要強留款待,反誤你們歸期,那地方又在山溝里面,路不好走,不多點路,我又沒多帶東西,滑雪前去,一會便到,何必費事?”
沙氏弟兄地理甚熟,知柳春所去一帶平日盡是沙漠,途中僅一處有水草的小地方,住著幾家寒苦羊戶,再過去只有伏波呷那邊山凹里,近年立有一大莊院,住著一家外省遷來的大富戶,這家自來不與外人交往,路更偏僻奇儉,每年只這大雪凍冰時期能由雪上渡過去,一則相隔尚遠,二則這家主人性情古怪,莊中養有不少猛惡的怪獸,向例無人敢往,并且中隔大片戈壁浮沙,人馬俱難通行,也走不到,自己還是前年奉主人命雪天打獵,無意中走迷了路,望見那孤懸野地的大莊院,剛覺奇怪,想往討點飲食,便見前面浮雪下面山溝里鉆出兩人,內有一個正是舊相識丁小福,以前只知他隨客人出外經商,不久便把家眷接去,已有十年不見。彼此一談,才知他便在這家當伙計,另一人是他同伙,家便住在雪溝旁的地穴里,另有出入道路。談了幾句,邀到他家,款待了一頓飯,因而談起這家主人雖是善士,仗義疏財,只是脾氣太怪,不見外人。全家武功極好,每次出門,向不帶保鏢的,無論遇上多少強盜,從未敗過。行時送了好些值錢禮物,說是主人辦貨剩下來賞給他的,只再四叮囑不可再來探望并向外人說起,以防主人得知,打破他的好飯碗。上半年雪化地干以后曾往尋訪,果如所言,被浮沙阻住,無法過去。
隔不多日,小福忽來,又送了些厚禮,重新叮囑不令往訪和向人說。受人兩次厚禮,自然聽話,一直未向人談說,估量柳春與這家不會相識,否則照那勢派,也不是送點年禮便可登門的,知道所尋的人相隔尚遠,既然堅持不令送到,只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