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春剛把沙四勸住,遠望前面紅山嘴拐角上,有三四人影滑雪急馳而過,先和沙六推謝,不曾相見,等看見時,人影已一瞥而逝。當地人多習滑雪之技,很有些滑得極快的,柳春雖生長本地,從小讀書,稍長隨師習武,郊外地理半出耳聞,僅知地名方向,并不知紅山嘴一帶鄰近沙漠,最是荒涼,雖有一二處回莊,均在東北角上,相隔還有二三十里,大雪殘年,怎會有穿著整齊的空身行客結隊而過,竟誤以為是附近村民,不曾在意。沙六也同時瞥見,轉覺奇怪,方欲談說,雪橇已然趕到分手之處。柳春又以途中喂狗耽延,急于上路,匆匆作別。沙六不愿再說閑話,便未出口。
柳春早把雪里快踏上,別了沙氏弟兄,回顧來路無人,不似前半段,雪橇人馬縱橫絡繹,遍野都是。一輪寒日新由地平上升起,隱藏暗云低迷之中,灰白無光,積雪俱都凍凝成了堅冰,雪野茫茫,一白無垠,越發靜蕩蕩的。朔風只管強烈,片雪不飛,一味鳴嗚怒號,發出極尖厲的聲音,景物荒涼已極。目送前面雪橇已然馳遠,腳底一按勁,便照昨晚紙條所列途向,加急滑雪往前馳去。剛拐過紅山嘴,忽然想起先見那幾條人影,正與自己同一道路,前面平原雪地,轉瞬間事,竟自無跡,這幾人如何走得這等快法?
低頭一看,雪中橇印猶新,人數至少也在五人以上。少年好奇,恃有一身輕功,滑雪迅速,意欲尾追上去。一口氣追出了好幾里,仍未追上,忽現荒村,不禁心中一動,暗忖。
這中間一段正是可慮所在,前行五人步法如此之快,焉知不是敵黨尋蹤?如若料中,自己走在人家后頭,回避還來不及,如何反去追他;自來寡不敵眾,何況對方既敢和師父師伯叔等人作對,自非庸手,連陸師伯那高本領,尚且隱秘戒慎,自己能有多大功力?
固然人面未見,未必便是對頭黨羽,形跡可疑,不可不防,事貴隱秘,終以少與外人相見為是。念頭一轉,為恐到晚,腳底雖然未住,卻是加倍小心,目注前途,準備一發現那幾條人影,立即相機閃避,不與對面。
哪知事不由人心意,先想追人,沒有追上,這時怕與人見,卻偏有人對面迎來。前面偏又是一道沙土崗子,兩面斜坡,來去均須越崗而過,可是誰也不知會有人來撞上。
雙方滑行迅速,都是一身好輕功,又都一心搶著上坡,等到聽出聲息,已然收避不及,這一來恰好對面,相隔不過兩三丈遠近。來人共是三個,本在到處找事,柳春恐人生疑,已被發現,自然不便再躲,只看了一眼,仍然故作從容往前馳去。雙方已將交臂而過,猛聽一聲斷喝:“站?。 绷郝犑潜狈娇谝?,知道遇上對頭,暗忖:過崗便是雙柳溝,看這三人身法雖然不弱,真要被他看出破綻,憑自己的腳程本領,三數十里的雪地,自信還能闖過。心中尋思,腳底假作收不住勢,嘶的一聲,往斜刺里滑溜出去,避開正面,錯過來人身后三丈來遠,快到那崗對面下坡方始停住。剛裝站穩回身,那三人已趕將過來,內中一個中等身材、眉字清悍、面有刀疤的中年瘦漢,兇睛一瞪,似要發話,同行一個頭大嘴尖、鼠目鷹鼻、身材較高的大麻子,忙將手微微一擺,將他阻住。未及發間,柳春乖覺,已先開口問道:“我聽三位老哥是外鄉口音,可是津幫里的老客,雪中迷路,想問我么?”對面三人原都穿著一身精細皮棉短裝,身佩兵刃鏢囊,外罩短皮氅,頭戴皮帽罩,上加風鏡,前兩人過來,已將帽罩揭向腦后,只剩一個胖漢未揭,說時,胖漢也將帽套揭去,露出一張紫黑色的肥臉,上面好些疤痕,好似新受零傷初愈,形甚丑怪,人卻比較忠厚和氣,聞言剛笑答道:“朋友,我們不是向你問路?!蹦锹樽訐尶诘?。
“譚老弟怎又多口了!”隨說隨向柳春上下打量了兩眼,隨使了一個眼色。先發話那中年瘦漢立繞向來路崗邊,意似防人遁走,這一來恰成了三角形。
柳春無形中被他們圍在中間,方自暗中生氣,麻子已帶著一臉詭笑,對柳春緩緩說道:“朋友好俊功夫,你貴姓呀?”柳春方要答說姓柳,話到口邊,一想不妥,忙即縮口,改說:“姓楊。你貴姓?”那麻子一雙三角鬼眼注定在柳春臉上,聞言似已覺出答話不實,仍笑嘻嘻道:“真人不說假話,我叫萬子靈,那位馮春馮二爺,這胖子是我們小伙計譚霸,朋友想已知道。朋友這么一身好輕功,令師必是一位人物,他貴姓大名啦?”柳春昨晚才得參與塔平湖機密,初次奉命行事,本不知三人姓名來歷,聽出口氣不是佳兆,一面暗中戒備,一面強忍氣忿答道:“我與三位素昧平生,如何能知你們是誰?”麻子見對方有了怒意,全如無覺,仍詭笑道:“你當真不知道么,那更好了。那么朋友你一個人,大年底下,急慌慌找誰去呢,咱們哥三個由昨夜起,追兔子追到如今,想找個地方歇歇腿,人地生疏,正沒有轍,這會相遇,總算有緣,能跟你去擾杯熱水喝嗎?”柳春道:“我家在西關,到溝那邊看一位長親的病,就便送點年禮,沒工夫奉陪。三位來路雙柳溝不是有人家么?如往去路走,紅山嘴附近人家更容易找。休看這里人窮,吃的東西,年下家家都備得有,各自請吧。”說罷便要轉身。麻子把面色一沉,喝道。
“你先別走!”同時,那瘦漢子也氣勢洶洶迎截上來。
柳春道:“你我素不相識,無故一再留難,是何道理?”麻子冷笑道:“別裝子玩啦!知趣的,引了咱們同到你們莊里,拜望你那頭子,要不跟咱們往三道嶺辛苦一趟也成。明人不用細表,光棍眼里揉不進沙子,就憑你這個樣的,打算三言兩語就把咱們弟兄支吾回去,沒那個事!要不服氣,招家伙比劃比劃倒成,反正得動真格的,這套假門假事你使不開?!绷盒闹杏胁?,卻摸不清頭腦,對方如此無禮,若在平日早已動手,因想起陸萍再三叮囑,為恐未過溝便與人動手,一有失閃,貽誤重任,只得忍氣吞聲答道:“三位認錯了人吧,我是西關雜貨店伙,盡人皆知,除了從小愛滑雪,有幾斤力氣,還會打狼外,從未跟人學過什功夫,你說這些,我全不解。無緣無故,我又有事,大年底下,誰和你們打架?你真要無故欺人,我們也不輕受人欺的。休看你此時人多,我打不過,除非你們打了我便逃走,不在這里做生意,否則一報還一報,我們同族人多,你休想在此立足了。”麻子始終目光注定柳春,聞言好似將信將疑,便道:“你說咱們看錯了人,那也許是。實告訴你,咱們三位俱是北京來的差官老爺,奉公緝拿幾名要犯和藏匿要犯的窩主,給本城官衙門有公事,剛才瞅你形跡可疑,故此攔住盤問。你要真是安善良民,那也不要緊,反正你前途必有去的人家,要是不遠,咱們跟你同去,考查考查你說的是真是假。只是真話,咱們稍微吃喝一點就走,沒你的事。既看上你,打算一說一走,那叫辦不到。”
柳春心想一過溝便有接應,不會怕你,早打好了主意,故作失驚道:“原來三位是北京來的宮老爺,怎不早說呢?那是我表叔,住在溝那邊東北角崖洞里面。三位老爺只不嫌臟,請去款待茶點好了。那里就備辦不及我還帶得有這塊上等年糕,加上點奶子,和瓜干一煮,也夠三位老爺吃了?!闭f時,那叫馮春的意似不信,方要張口,吃萬子靈使眼色止住。譚霸此行原是迫于無奈,本心實實不愿又走回去,忍不住道:“萬老英雄,馮二哥,這廝實是一個本份百姓,溝那邊已然找遍,再往前走,平日盡是戈壁浮沙,哪有人家?由他走得啦?!?
馮春把面色一沉,喝道:“譚老四,你拿著這么要緊的差事偷懶,你有幾個腦袋!”
“要不念在你平日老實,待他們三位一回,叫你吃不了兜著走!你說沒人,上次你們七個人帶兩條狗去追差事,怎么會丟了五人兩狗?今明兒宮門三杰一出馬,準能找出下落?!?
“要是跟牛老二報的事情不符,你也一樣受不得。要是現在找出線索,不但我和萬老大哥面子好看,你也可以將功折罪。因為昨天聽綠眉毛疑心你和牛老二受了人的恐嚇買動,回來造謠言,想起上輩交情,明知你乏,特意帶了出來。原想分點功勞與你,你偏不知情,一口咬定五人兩狗是怪物背走的。我就不信有這宗子事,明是窩藏小狗的對頭使出人來假扮怪物,不知用什方法把狗先迷倒過去,然后連人帶狗一齊擒走。為了顯他威風,留下你和牛老二,再故意使出同黨來做好人,給你治傷,好叫你二人回來報信,想使我們連著失風,嚇退回去。他也不想現在亂子越鬧越大,綠眉毛哥三位全出了馬,要不辦個水落石出,誰敢回京里去!你當是由你的便鬧著玩啦!”說時,柳春瞥見馮、萬二人身側不遠的雪堆后,有一人影閃過,看去十分眼熟,好似初由西關上路,在途中喂狗耽延,由身后趕向前去的孤身少年。譚霸在他對面,明明看見,面色突變驚異之容,卻未向同伴述說,吃完馮春搶白以后,略微遲疑,滿面愁容說道:“馮二哥,我說的實是好話。咱們弟兄兩輩交情,不比泛常,對與不對,你別見怪。并非我怕懶,只為昨晚綠眉毛打發我們上路以后,我便覺出兆頭不好。你非要尋那給我醫傷的老人家,剛到上次遇見怪物的地方,再往前走便過不去,繞了好些路仍在原地,有多奇怪!這許不是假的?!?
“好容易勸你二位回來,如今又要趕去,我此時心里直跳動,和上次五位弟兄出事時一樣?!?
“你是沒見過那怪物的陣仗,當時那么跑得快,吃它一縱,撈將回來只一撕,便成了兩半。”
“這決不是人力能打得過的東西,綠眉毛他們會飛劍,遇上自然不怕,我們如何能行呢?”
馮春怒道:“只你一人怕死!就算真是怪物,憑我和萬大哥這兩手暗器,也要了它的命。你瞧這小子是本地人,他能去,咱們就能去,怕它何來!難為你這大個子,這也怕那也怕,干脆回家抱孩子多好?!比f子靈也插口道:“譚老四因為適才繞了一陣仍在原處,便害了怕,惟其是這樣,才可見暗中有人鬧鬼。本來我就不想回走,現在又遇上這小子,所說虛實難分。就說咱們不懂鬼門鬼道,不再往前,也該跟這小子去看一看。都要像你這樣,什事都不用辦了!”馮春便問柳春:“你既是本地人,可知雙柳溝過去三數十里那一帶地方,可有什么出名人物沒有?”
柳春聽三人只管絮叨,心早不耐,其勢又不便突然就走,聞言一想,對頭已然跟定自己,反正到了前面非得破臉不可,樂得開開他玩笑,便鄭重其事答道:“老爺不問,小人也不敢多口。溝那邊,我只到過表叔家,不下雪,再往前走便是戈壁,怪事多呢!人走著走著,聽人一喊名字,當時便沒有了影,誰也不敢過去。聽表叔說,人都由東面繞著走,前行五六十里有一石板搭的屋子,內里有一怪人,那屋只容他一人長年在內打坐,也不出門,也不吃東西。誰犯了他的惡,無緣無故就送了命,再不被怪物抓死??墒沁^了那里,卻是一片極好地方,那邊村莊比城里官衙門都講究。村里有水草有田園,人更大方,買東西永不還價,銀子多著呢,只是尋常過不去,想到村里賣貨,必須到雙柳溝,朝那兩株柳樹叩上四十九個頭,便太太平平過去,要不那怪人會使法,任你走上一年,永遠圍著那一帶轉,休想前進一步。我沒去過,也不知是真是假。”
譚霸此時好些關礙,心中有話不敢出口,加以連受馮、萬二人譏笑、心中有氣,更不再說,只在暗中叫苦。馮、萬二人因為昨晚在雙柳溝轉到天明,不曾挪窩,聞言頗有幾分相信,只不好意思出口。馮春道:“哪有這事!我倒要去試試?!比f子靈道:“也許夜里有點怪處,管它呢!且跟這小子再跑一趟,咱們走吧。”說罷起身。柳春假作怕官,不敢占先,讓三人在前。馮春喝道:“叫你領路呢!小子,當老爺們跟你客氣么!”
柳春故意說道:“小人從小就會滑雪,要是走太快了,還當我是壞人說假話,想要逃走哩。”萬子靈冷笑道:“你自走吧,憑你也跑不了?!绷喊抵星旋X咒罵,道聲:“小人占先引路去了?!闭f罷,腳底一按勁往前馳去。
柳春從小擅長滑雪之技,更受師傳,練了數年輕功,有了根底,斜坡下馳本極順溜,再加存心賣弄,直似弩箭脫弦一般順坡而下,眨眼工夫滑出去好幾十丈。萬、馮、譚三人起步稍遲,不料這等快法,疑心要逃,忙也加急趕去。一邊急追,馮、萬二人早把暗器取在手里,準備稍見可疑,喝止不聽,便發出去打倒,再行拷問。柳春更是乖覺,滑到前面,覺出敵人滑雪功夫不如自己,心便放寬了一半,知道再往前急馳必致生疑,地頭未到仍有顧忌,且等過溝再說,主意打好,便把腳步止住。馮、萬等三人見柳春停步相待,雖覺他快得出奇,終想本地土人從小練習而成,滑行如此迅速,并無逃意,大約所說并非虛言,經此一來,反倒去了好些疑心,不再似前視如仇敵,絲毫不肯放松了。
柳春由此起益發賣弄精神,加急飛馳,回顧三人落后,便停步相待,兩下相差,最多時竟有一箭之地。不消片刻,趕到雙柳溝荒村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