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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貪利追歡素云甘墮落 因情應勢木蘭議從商(1)

丈夫走了之后,素云覺得和婆婆住在一起太寂寞,實在過不了,就盡量在天津多住。她已經安排好,把經亞每月的薪金連同生活津貼,一共一千一百元,六百元寄往北京家中。素云堅持這是她丈夫掙的錢,應當屬于她。曾太太不聲不響,等素云不在家時,使匯票落到她自己手中。有時素云回到北京,她總是到鶯鶯處住一兩夜,消遣得很快樂,往往到外面去赴約打牌。

曾先生很恨自己的兒媳婦和當過妓女名聲狼藉的女人在一起混。他又聽人傳言她倆在天津時,有人常??匆娝齻冊谝惶?。他深悔當初結這門親事。

桂姐說:“您為什么不管一管?”

曾先生說:“她在家惹的麻煩更多。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素云覺得督促丈夫在事業上向前發展,自己為他推展社會關系,這是對曾家立下大功。她對鶯鶯說:“咱們若是不提拔他,他現在還不仍然是戶部里一個低級職員?”

鶯鶯說:“這不過是剛開個頭兒,袁大總統的六姨太太對咱們還能幫大忙呢?!绷烫穷H有名氣的洪某人的親戚,正是袁世凱最紅的姨太太。

素云看見銀行家、退休的官僚,坐著豪華的巨型汽車,住在值千萬元的現代西式的別墅之中。她看見那些人的妻妾、女兒,穿著摩登的晚禮服,出現在戲園子里、飯店的舞廳里、夜總會里,她覺得那正是她自己應當出現的場所。自從鶯鶯控制住懷瑜的銀行存款,她就由懷瑜一個姓金的好朋友代為買賣政府公債,買賣金條,做投機生意。關于許多公債的名稱、利率,這種投機生意的種種活動,素云是聽熟了。有一天,在電話上素云聽說僅僅過了一夜,鶯鶯就凈賺了九千元。

鶯鶯說:“為什么你不來做呢?你也有錢哪。你若早聽我話,恐怕已經賺了四五千了?!?

素云說:“我若賠了怎么辦?”

“不會賠的。在交易所老金消息最靈通。他都給六姨太太買賣呢?!?

“我自己只有差不多一萬塊錢。我不愿冒那個險。經亞一點兒積蓄也沒有。你也知道,他在家又不能隨便用錢?!?

鶯鶯微笑說:“哎呀,好笨。你從前說要搬出來單住。現在就是機會。我想起一個辦法。你就運用那一萬塊錢,要是賺了,錢是你的;若是賠了,告訴經亞,叫他找他父親去要錢。他若是反對,那更好,就提分家分產業。這樣,你還有機會弄一筆錢。絕不冒什么風險?!?

因此素云開始認真做起來。第一個月的月底,一算賬,她賺了一千五百塊錢。

素云說:“嘩!咱們賺錢了,跟男子漢大丈夫一樣了?!?

鶯鶯說:“你畢竟不愧是財神之女?!?

那天晚上,她們在飯店中鶯鶯的房間里,大事慶祝。老金是自己苦干起來的,機警,善交際,大學念了一年就不念了。由于社會經驗,他學得非常隨和,遇到什么人都處得好。他能開玩笑,能跳舞,北京城什么地方都熟悉,女人求他,都是有求必應;煙抽得兇,身上不是帶一盒煙,而是帶五十支的一筒,說今天早晨才打開,現在已然去了一半。女人們都喜歡他,叫他“老金”。他的兩條腿永遠不累,精神永遠好。他能安排宴席,打電話替人訂房間,計劃到郊外風景名勝地區去野餐。夫人太太傍晚無事可做,感覺到百無聊賴,就打電話叫老金。他接到電話,不管在夜里什么時候,他都立刻撂下自己的老婆,跑到那些夫人太太們的住處,進入她們的房間。

“喂!吳將軍!您有什么吩咐?您要我立刻去嗎?好。”鶯鶯打出電話去,稱對方為“吳將軍”。

于是大家都興致勃勃,那天晚上過得輕松愉快。

在老金面前,素云就變成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了。她的傲慢自尊,她的社會地位,她的矯揉造作,都一掃而空,僅僅是一個尋歡取樂的少婦而已,并且跟老金一齊鬼混,也確實尋求到了歡樂。老金的一個朋友,批評素云在公開場合的傲慢態度,老金說:“老兄,您說這話,可冤枉人家。她是個心腸直爽的女人,太好了。你不鉆到這些名女人的褲子里,你怎么會知道她們的心?她們也是平平常常的人哪。有時看完戲我送她回家去,她累得要命。在我認識的女人之中,她是最寂寞的了。她想找點兒快樂,這你不能怪她。你應當在她的正面兒去看她。在正面兒就是在夜里?!?

的確不錯,在一同尋歡取樂的愛人面前,素云的心靈是完全赤裸裸毫無遮掩的。仿佛時光倒流,童年再現,她和歡樂的朋友一齊玩耍,在重度早已失去的童年的快樂時,她又恢復了一部分童稚的甜蜜。所以追求快樂,也就使人恢復了人的本性。只有老金似乎還能了解素云。

鶯鶯既然讓懷瑜答應不再另有別的女人,她意思并不是說她不再有別的男人。這并不是有失公道,因為懷瑜不假思索,率爾應允,就和他平日對別的事情一樣,而且鶯鶯太了解他,而鶯鶯之讓他答應,意思是說懷瑜和別的女人有來往,她若知道是不行的,如此而已。所以鶯鶯和素云這兩個女人,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和老金常在舞廳、戲院、飯館里出現,這種情形自然傳到曾文璞的耳朵里。在戲院和舞廳里,她們也遇到過北京的官員,他們是在周末來天津消遣的,還有幾位穿長衫的“將軍”,還有幾個怪里怪氣禿頭的清朝遺老,戴著呢帽,拿著手杖,但是穿著中國衣裳。這些人在十幾年前是滿清顯赫的官員,而今時過境遷,他們只能做先朝遺留的殘跡了。鶯鶯在她耳邊低聲說那個怪老頭子就是前清的吳御史,另一個是有名的福建總督,素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群形形色色老老少少的人。素云知道,只要沒有孩子,她是安全無慮的。

素云寫信告訴丈夫她很快樂,說老金是個大好人,說她自己在交易所正在做生意賺錢。這封信把經亞嚇壞了,他害怕出麻煩,抑郁不樂了一整天。他大舅子懷瑜也正在太原,經亞就和大舅子說:“我在這個蠻荒野地,為的是掙幾個辛苦錢,人都快累死了,這里沒有戲院,沒有個講究的旅館,我太太卻出去玩樂,拿著我的錢在交易所冒險賭輸贏?!睉谚ぐ参克f:“別急。她們這倆女人會自己小心的。老金是我的好朋友,是個正人君子?!?

“不行。我應當寫信去告訴她趕緊罷手。我相信人吉兇禍福憑運氣。你在交易所做生意,那可以,因為你運氣好,你命好。我可不是有福之人,我命不好。自從我一降生,我就覺得命運不濟。從來沒走過運。我說這話,并不是說你妹妹有什么不好??墒悄憧纯次业幕橐?。我得到了什么好處?你看我弟弟和木蘭好享福。我命里一定有什么不對。我怕你妹妹若再接著做這種投機倒把的生意,我會垮臺呀?!?

他的預言真靈。兩個月之后,他聽說他太太賠進去了那一萬塊錢,又向她母親借了一萬,讓他必須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他父親,還得想辦法歸還借的那一萬。

經亞大怒,寫信回去,說他不能讓他父親來賠這筆錢,并且說他不久回去和她算賬。

那年七月十七,祖母去世,經亞和素云都要回北京去。一天早晨,老祖母安然去世,沒有一個人知道,當時她的頭從光滑的皮枕頭上滑落下來。

經亞回到北京,人很消瘦,臉色曬得黑,穿著西服上身,嗶嘰短褲,那是他和美國工程師一起工作時做的。他那消瘦的腿,穿著厚的羊毛長襪子,顯得頗不好看。母親看見他那么消瘦,比以前又變了不少,非常傷心。可是他說他身體很好,說他已經漸漸喜愛山西省的高山,說他那些冒險的事情,說在山路上掉下驢來,說他和工程師們的出差,住帳篷,他自己動手做飯,那是他生平頭一次自己做飯吃。整個兒看起來,他的這種生活經驗,對他有好處;接觸大自然和樸實的農民,使他對人生有了新的看法。他說工作還在進行,不過根據工程師的判斷,產油的希望并不大。

一年分別之后,一旦團聚,兄弟們非常親熱。在辦喪事的前幾天,那一萬塊錢賠掉的事,暫時擱置未提,但是素云已經跟丈夫提過。經亞不明白素云為什么非去做投機的生意不可。他見到了山地姑娘,她們挺直的身段兒,獨立的精神,沒有矯揉造作,沒有故作嬌羞,那種真純自然,實在讓他無法忘記。如今素云在困難中哭訴乞憐,只惹起他的憎惡之感。

經亞說:“我告訴過你,不要做投機倒把的生意?!痹捳f得比以前和她說話時,語氣顯得堅定沉穩,“好哇,你自己有錢,你賠了,你自己想辦法彌補上。”

他說話的腔調兒,使素云大吃一驚。素云說:“噢,想得倒好!我是給你賺錢,我賠了,我得自己拿出來!你可黑了良心?!?

“好吧。你對父親去說。我和這件事可沒關系?!?

但是在隨后幾天,她算把經亞說服,使經亞相信此事若都推給素云一個人負責,實在是有失公道。并且她也把經亞說動,使他認為已經到了分家析產的時候。因為他老是全家唯一負責掙錢的男人,卻沒有當家人的一點兒特權。最好趁此機會,提出這個問題,所以經亞同意向他父親提這件事。

祖母之死和喪葬的花費,自然而然構成曾先生盤算一下家中財務情形的時機。這些日子以來,他覺得渾身患有虛弱的病癥。清朝的太醫稱糖尿病為“消渴癥”。他覺得內部發燒,素??诳?,常覺得饑餓,但是沒有胃口,皮膚日漸蒼白。喝的水越多,尿也越頻繁。白虎劑和人參湯也失去功效。兩腿發軟,時常躺在床上或是躺椅上。等發現他的尿上浮有一層東西時,醫生告訴他患的是嚴重的“消渴癥”,他的腎臟受了傷。曾先生讀書多,知道這就是西漢文人司馬相如患的那種病,康復的希望不過十分之一二。醫生告訴他不要吃油膩,不要與女人同床。他自然一直精神委靡,垂頭喪氣。

一天晚上,在客廳里,曾先生躺在臥榻上,要和兒子們說話,于是家里人都來在他面前。他說:“經亞、蓀亞,你們祖母已經去世,我和你媽也年老了。仗著祖先在天之靈的保佑,這些年來家里平安無事。我將來在地下見著先人,沒有做什么難為情的事,也沒有不能見人之處。雖然我沒有多少東西留給你們,也足夠你們過的,不會餓著。在錢莊我們還有差不多十萬塊錢,是這些年來我省吃儉用積存的。家里由于你母親善于操持,我沒有搜刮老百姓,拿的只是做官應得的。和前清時代別的做官的相比,我也許可以稱為腐?。蝗艉兔駠鴷r代這些做官的相比,我自己應當說是清廉。”他對當時民國的官吏這樣攻擊,孩子們聽見都微微一笑。他接著又說:“現在除去現款,咱們只有這一棟房子,一家值一萬五千塊錢的綢緞店,鄉間的地沒有什么收入,稅太重。我要你們知道這些事情?;ㄙM很大,這次喪事,至少要用幾千塊錢。”他還想再說,但是停下來喘了喘氣兒。

素云看了看經亞,經亞猶疑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氣說:“爸爸,我想告訴您點兒事情。您千萬別生氣?!?

父親以清朝大員的權威口氣問他:“什么事?”

“是這樣兒。我不在的時候,您兒媳婦在天津股票交易所賠了點兒錢。”

這是木蘭和她丈夫第一次聽說這件事,他倆眼睛很快轉向素云,素云的眼睛往地下看。

父親喊說:“什么?”

“她買政府公債賠了錢。”

父親喊道:“渾蛋!誰告訴你去玩兒那種東西——買空賣空!連那么點兒頭腦都沒有?”他的官腔像大官審案子,經亞覺得像犯人受審。當時氣氛沉靜而緊張。

父親最后問:“多少?”

經亞說:“一萬。她原以為能夠平平安安給咱們賺一點兒錢呢?!?

曾先生轉向素云,在胡子里飛濺著唾沫說:“誰告訴你去做投機生意給咱們家賺錢來著?”

素云豁出來立即鬧個決裂,因此挺起頭來說:“爸爸,這純粹是運氣壞;有交易所消息最靈通的人給我出主意,他還給袁世凱的六姨太太買賣呢?!?

“他叫什么名字?”

“他姓金?!?

曾先生坐起來,把長旱煙袋用力在地上敲打:“你這個小笨蛋!我早就跟你說來著?,F在當著我兒子的面兒,你知道一下也好。你不要自欺欺人,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天津和鶯鶯還有那個姓金的做的事。為了這件丟臉的事,人家已經恥笑咱們了。你在北京有家,你卻不愿在我們家住。你非要各處去跟年輕的男人亂來,丟我們家和你丈夫的臉。”

素云的臉變得緋紅,經亞都氣呆了,他向父親說:“爸爸,您說的是什么?”

“你頂好知道了吧。全北京城都談論這件事情呢。你下一步怎么辦?”

素云現在要自己辯論。她說:“爸爸,您聽人家說閑話。我沒有做什么錯事。而今這個社會,跟著男人出去也算不了什么呀?!?

公公大喝一聲:“住口!你若是不知道什么是羞恥,我還知道。所有現代派頭兒的女人都是王八!”

“王八”本義是忘了第八個重要美德,就著“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的“恥”字,但是習慣上和烏龜弄到一起了。這是大官兒常用來罵犯人的話。在暴怒的父親面前,全家怕得鴉雀無聲,父親氣得喘吁吁的。受了這么一頓毒罵,素云羞得掩面大哭。桂姐扶著患病的老人離開了臥榻,他惱怒得呼呼地喘著氣,走到里間去了。公公走后,素云突然停止了啼哭,也走出屋去。曾太太坐著生悶氣。經亞狼狽不堪,心中懷恨,覺得今天在全家面前丟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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