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賞奇士莫愁嫁立夫 懷骨肉陳媽尋愛子(2)
- 京華煙云(下)(紀念典藏版)
- 林語堂
- 4282字
- 2016-10-24 17:15:18
話雖如此,因為是莫愁的意思,他又愛莫愁,他漸漸不把手插在褲兜兒里了。莫愁,眼睛雪亮,知道何時讓步,但是永遠有耐性等待,伺機進言。立夫脾氣火暴,反抗性極強,賢慧的莫愁完全清楚,督促勸導他改正,用的力量適可而止,以不逼上梁山為度。因為莫愁有耐性,可以等待。每一次莫愁讓步,立夫就知道他又被擊敗一次。莫愁越了解他,越相信只要不把他逼反,叫他干什么,最后他一定會照辦,她漸漸使立夫變得切合自己的心意。
立夫現在花的是莫愁的嫁妝錢,他對錢完全不在意,而莫愁卻節省金錢??墒窃诮Y婚后一年之中,莫愁沒有一次使立夫感覺到他花的是莫愁的錢,因為兩人相信他們是合二為一的。立夫終于感覺到娶個富家之女究竟不壞。有一次,他對莫愁說:“我若是經亞,我會立刻和素云離婚的?!彼囊馑际?,莫愁和素云大不相同,他很賞識莫愁,真正愛她,不過他覺得這樣分明對莫愁恭維,是根本不必要的。所以莫愁雖然拿錢幫助立夫,可從來沒有得到他分明的贊賞,也沒聽他說過感謝的話。
因為莫愁高度的智慧使立夫日子過得那么舒適,立夫有時候覺得自己愚蠢,不過卻愚蠢得很高明,很出色。莫愁成熟,偏偏立夫不成熟。所以立夫就越來越接受莫愁對事對人的看法,接受莫愁的忠告,不重視自己的推理,佩服莫愁的通曉人情世故。他對莫愁極其高看,極其珍愛,覺得莫愁永遠堅強而可靠,猶如大地一樣。
可是,在他心靈的深處,記得自己是窮人之子,頗以此為榮,頗以自己的獨立自主的硬性為榮。他恨富人的態度,恨那些社交界名女人的以金錢地位論身價,就如同素云一樣;也恨政客的奸詐邪惡而貌似正人君子,正如懷瑜那樣。他的此等憎惡厭恨,是畢生難改的。
立夫和莫愁到了日本京都才一個半月,就接到木蘭一封信,說母親病危,已經不能說話。第二封信是珊瑚寫的。莫愁打算立即回北京,當然她也不愿離開立夫。但她必須回去,因為似乎是理所當然。再者過去幾年之中,每逢母親生病,總是由她伺候,她實在不能把照顧母親這件事交給珊瑚、木蘭,或是別人,是非她自己不可的。
莫愁這一回國,可就大大改變了她和立夫的計劃,她也不知道何時再回到立夫身邊。立夫說他能照顧自己,莫愁當然也相信,可是立夫這時才忽然體會出來平日是多么事事倚賴這位年輕的妻子。莫愁說她若不能離開家再赴日本團聚,立夫就在暑假回去。
分手之時,莫愁掉下了眼淚,因為她情不自禁。她最后說的話是:“自己多保重,要吃好,不要圖省錢。若是用錢,隨時寫信告訴我。”
到了家,看見母親確是病得很重。母親用手指自己的嗓子,又指莫愁的胸膛,不能說話,看來真可憐。找素同看過,全身檢查了一遍,但是他說不出是什么毛病。仆人們都認為她碰見了鬼,必然是銀屏。體仁咒他母親的話,現在應驗了?,F在姚太太不準銀屏的兒子博雅接近她。雖然是她真正的孫子,她好像是怕他。這個小孩子聽人說他母親是鬼,他勃然大怒,不管誰那么說,他一定極力為他母親辯護。他已經知道他是姚家的長孫,也是這花園巨第將來的主人。他打算將來做個偉人,給母親爭光,好把母親的遺像擺在忠敏堂的正中祭祀。他恨他的祖母。這種想法,常使如此一個小孩子態度很嚴肅。
現在兩個女兒已經出嫁,母親又生病,大花園子也顯得冷落凄涼。這所大宅子至少有十個院子,姚家還沒有足夠的人住一半房子,所以決定把馬大人胡同的舊宅子租出去,馮舅爺家和立夫的母親就搬到這王府來住。搬過來之后,莫愁的職責就分而為二,一邊照顧母親,一邊伺候婆婆,但是她住的院子靠近母親的住處,立夫的母親和女兒環兒單住一個院子。姚先生和阿非住在自省堂。紅玉住的院子在莫愁的院子的前面。兩個院子中間有一道白墻,墻上有花格子窗子,兩人能隔著窗子說話,于是友誼日漸深厚。
在立夫暑假回北京的初夏,莫愁生下了一個男孩子。當時難產,二十個鐘頭才生下來。家里原先決定讓莫愁在家生產,比到醫院去方便,但是幾乎送了命。臨盆之前,木蘭來家照顧,莫愁難產時,她正在家中。在緊張的時刻,她有幾次覺得莫愁太費力氣,所以一直在爐子上燉著高麗參,用以補莫愁的元氣。后來生了下來,萬幸母子均安,但是莫愁的臉像一張白紙,在床上躺了幾個禮拜,體力才恢復。那一段日子,木蘭一直照顧她。立夫到家時,她們姐妹正在他的屋里。莫愁當時正躺在床上,兒子躺在身旁,莫愁微笑,歡迎丈夫的歸來。在木蘭面前,立夫就俯身吻了妻子。
木蘭說:“你不知妹妹受的罪?!?
但是莫愁現在高興了,把孩子給他看,她說:“他是你的兒子。我生他差點兒送了命?!彼辛⒎蜃谒拇采?,手攥著立夫的手說:“我覺得身子好像上了刑。不過總算值得,沒白吃苦。我覺得身心整個清洗了一次,由于受過這次苦難,我的罪也得到赦免了?!蹦咎m微笑問她:“你有什么罪嗎?她說她還要再受一次呢。”
莫愁說:“是,我還要,再要個小立夫?!?
她告訴丈夫她要叫兒子小夫。
立夫說:“這名子聽來像個清道夫,又像個挑夫?!?
“我沒覺得像。我從來沒有那么想。我覺得小夫就是小夫,沒什么。你想叫他什么呢?”
木蘭說:“叫他‘孝夫’,孝字是入聲,不要用個上聲字?!?
“孝夫這個名字有人用過。”
木蘭又說:“不然叫小夫或是肖夫,取其有其父必有其子之意?!?
莫愁說:“這還好。畢竟‘孝’就是‘肖’的意思?!?
立夫說:“‘孝’和‘肖’以前大概是有關系的兩個字?!?
這時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仆進來說:“少爺,您回來了。您可不知道少奶奶受的罪呀?,F在讓少奶奶躺著,我伺候您吧?!?
陳媽離開屋子之后,莫愁說:“這個女人與眾不同啊。風度好,心腸好,人品高尚。你用不著告訴她做什么事。自從她一來,這院子里什么事都井井有條。她跟我說話,就像對她的孩子一樣?!?
莫愁于是開始說陳媽的事。她說:“她的身世我聽了之后,整夜都沒法入睡,現在我才知道做母親是怎么回事了。立夫,你認為你母親了不起,現在這兒還有一個了不起的母親。”
莫愁繼續說:“革命那幾年,她兒子被抓兵的抓走了。她現在還不知道兒子是死是活。雇她的時候,什么事她都答應做,但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每個月她必須要請一天假。我問她:‘干什么?’她說:‘去找我兒子?!掖饝o她一天假。她就來給咱們做事,現在有兩三個月了。事情她做得很好,拿這兒就像她的家一樣。在晚上,她不停地縫衣裳,是給她那個至今消息杳然的兒子做衣裳,當然她不能給兒子寄去。她給我看她給兒子做的一大堆衣裳,她把節省下來的錢都花在她兒子的衣裳上。她說她兒子現在是二十歲,失蹤時是在北京東北昌黎縣,在他們自己的村子里,那時她兒子十六歲,被一群抓兵的硬拉去給軍隊挑行李。我看見她給十六歲的兒子做的厚棉襖,另一件還大,是應當十八歲穿的,再有一件更大,是應當十九歲穿的。她把這些衣裳收得好好兒的,經常拿出來晾一晾。她說她知道每一年她兒子是多么高,袖子應當多么長?,F在她正給他做藍布單衣裳,夏天穿的,以便找著他后,立刻有的穿,若是知道他的下落,也好立刻寄去。每月一次,她起身很早,到我屋里來,臉上流露著無限希望的神氣,說那天是她的假日,她就要出去找兒子。到晚上,她垂頭喪氣而歸,拖著兩條疲勞的腿,一包袱衣裳還是夾在胳膊下。她到城里各處去,東城、西城、南城、北城,有時還到城外去。”
立夫問:“為什么她相信她兒子一定在北京呢?”
“因為她不能到別處兒去找。她主要是到南城,因為南城有好多兵。她說:‘我一定認得他,即使是在幾百幾千個兵里,我也會認得他?!锩晒χ?,她在村子里等了她兒子一年。后來,她把那莊稼房子脫了手,要到北京來找,因為好多兵都從北京過。她各處走,把年輕的兵攔住,端詳人家的臉。人家大笑,問她要干什么。希望是太渺茫,可是我不敢這么告訴她。因為這么一說,她一定失去了指望,而她現在完全仗著這一線希望活著。她有生之年,找不著她兒子是不會死心的。”
木蘭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立夫嘆息說:“戰爭就是這樣兒,弄得人夫妻離散,母子各奔東西。”
木蘭說:“你想想那個兒子!有這么個好母親,而竟離散,不能見面。我但愿知道他長的是個什么樣子?!?
莫愁說:“她從來不說他兒子的事。她跟誰都不肯說?!?
立夫說:“也許他是個傻小子,不過在母親眼里還是個寶貝兒啊?!?
木蘭說:“不會,我覺得他一定是個很英俊的男孩子。因為他母親的臉看來高雅不俗,人的品格又耿介?!?
立夫問:“她到廟里去求神燒香嗎?”
“沒有。怪事就是她不信佛。她常說:‘誠在人心?!恼嬲\你可以看得出來。像她這么干凈的女人太少了。她的頭發衣裳永遠整整齊齊。她說:‘老天爺永遠保佑善人。’有時候,我幾乎相信,雖然已經過了四年,她也許還會找得到。”
立夫說:“咱們要厚待她,叫她覺得好像真正在家里一樣。”
莫愁說:“你看吧,她對你會像待他兒子一樣,像母親一樣照顧你,對我就好像對待她女兒。你要假裝是她兒子,因為這種骨肉之情是不能借,不能買,不能頂替的。兒子就是兒子?!?
肖夫開始哭了,莫愁過去喂他奶,覺得寧靜平安,幸??鞓?。這種時刻是如此之美,如此地自覺滿足,那么富足無缺,她愿這種時光永不消逝。
這個夏天,過得十全十美。天剛黎明,立夫就從妻子香暖的身旁起來,走入花園里夏晨清爽的空氣中,覺得要擁抱大地,暢快地享受人生。莫愁也起得早,要給嬰兒吃奶,要過去看她父母。她父親也起身早,老丈人和女婿,往往在早飯前在喬木之下漫步,長衫的下擺常被草上的露水弄濕。但是陶淵明的詩句是:“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木蘭,蓀亞,曼娘,還有丫鬟和孩子,常在早晨來,一直在花園里待一天。午飯往往是清淡的綠豆粥,里面加糖加棗兒,吃完之后,這一群人,里頭有珊瑚、紅玉、阿非、環兒,往往在洄水榭徜徉閑話,將一個下午消磨過去。莫愁有孩子占手,還有別的事情,晚一點兒才去,和他們一同喝茶。午飯之后,姚先生照例回到自省堂去小睡片刻。
木蘭已經開始教她女兒阿滿認字寫字,阿滿認字很快。暗香對中國圖畫一般的字愛得著迷,也開始學認字。往往在大家說話時,她便把環兒拉到一旁,請環兒教她,居然學得很快。
有時候,曾太太也來,桂姐也來,帶著她兩個女兒。桂姐在小產后一病好久,現在有點兒發福。姚太太通常是臥病在床,睡也睡不穩,現在還是不能說話,總是在屋里的佛像前呆坐很久,燒香,心中默默禱告。家中曾請喇嘛來念陀羅尼經驅邪,但是沒有用。她倒是能吃,咳嗽還如往常,只是不能發音說話。有時她的嘴唇會動,不過只是顫動,只是毫無意思的動作,沒有聲音。
木蘭提說陳媽若去伺候姚太太,會很有好處。不過莫愁就會去了個好幫手。莫愁立刻照木蘭的意思辦,而她母親在陳媽的伺候之下,病情確是減輕,因為陳媽懂得姚太太的意思,等于能和她說話。在隨后幾年,陳媽成了姚太太片刻不能離的伴侶。只有陳媽出去尋找兒子的那一天,珊瑚和莫愁才去接班兒伺候。
那年夏末,立夫返回日本,繼續求學,莫愁留在家里陪伴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