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自深深處
- (英)王爾德
- 3132字
- 2016-10-26 09:48:51
記得回到倫敦的第二天,我坐在自己房間里,嚴肅且不無憂傷地努力思考:你是否真如我所見的那樣滿身遍布可怕的缺陷?是否你帶給自身和他人的全是一種毀滅的力量?是否人們與你接近甚至只是相識都會陷入致命的厄運?整個星期我都在思考這些問題,也不時疑惑我對你的認識是不是公正無誤。周末我收到你母親的來信,信里充分表述我對你的每一種感覺。她在信中說你的虛榮心盲目膨脹,甚至到了蔑視自己家人的地步,竟然說自己哥哥——那位坦率的人——“像個庸人”;你暴烈的脾氣令你母親怯于談及你的生活,盡管她知道而且也能感覺得到你目前正在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你處理錢財的行為、你的墮落和日常所起的變化更是令她憂心忡忡。當然,她清楚你背負了“遺傳”這一可怕的負擔,她心存恐懼,但坦率地承認這一點。她這樣寫道:“他是我孩子中繼承了道格拉斯家致命氣質的一個。”信末她聲稱有必要說明,她認為你和我的友情交往加劇了你的虛榮行徑,成了你所有錯誤的源頭。你母親懇請我不要在國外見你。我馬上給她寫了回信,告訴她我完全同意她信中說的每一個字,此外我還說了更多的內容。我盡我所能告訴她:你和我的友誼開始于你在牛津讀本科的時候,你遇到了一個非常特別和嚴重的困難,于是過來找我幫助。我告訴她你的生活一直處于類似的困境中,并無多大改觀。你將去比利時的原因歸咎于你的旅伴,你的母親責怪我不該將那人介紹給你。我向她說明情況,認為真正要承擔責任的不是別人,正是你自己。在回信的最后,我向你母親保證我沒有一絲要在國外見你的打算,并請求她盡可能把你留在那里,如果有可能就讓你去擔任名譽使館專員,如不可能,就去學現代語言,或做她能決定的任何其他選擇,至少留個兩三年,這樣對你對我都有好處。
在這期間,你從埃及不斷給我寫信。我讀了那些信件,然后將它們撕毀,一概不予回應。我終于恢復平靜,不想再和你有什么瓜葛了。我已下定決心,并且很高興終于又能投身到曾允許你打斷了的藝術探尋中去了。過了三個月,意想不到的是,你母親又親自給我寫信了。你母親性格的不幸在于她薄弱的意志力,它對我的悲劇人生的致命打擊絕不亞于你父親的暴烈性格。毫無疑問,你母親的這封信自然是在你的挑動慫恿下寫的。她在信中告訴我,你沒有我的音信焦慮萬分。為了不讓我找借口不和你聯系,她隨信告訴我你在雅典的地址,這個地址我自然早就知道了。我承認這封信令我極為震驚。我不明白,在我那樣回復了她十二月寫的那封信之后,她怎么還會想方設法修復我與你不幸的友誼。當然,我告知你母親來信已收到,我再一次催促她試著將你安排進某個駐外大使館,這樣就能阻止你返回英國。但我沒有給你寫信,并一如既往地對你的信件漠然視之。不料最后你居然給我的妻子發電報,央求她對我施加影響,讓我給你寫信。我們的交往一直以來是我妻子的心頭大患,不僅僅因為她個人從未喜歡過你,而且也因為她看到與你持續交往如何改變了我——不是往好的方面改變。但如同她一直以來對你親切和藹、盛情有加一樣,她也不允許我背上一個不善待朋友的罵名。她認為,也非常清楚,這么做不符合我的性格。在我妻子的請求下我確實又和你聯系了。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回給你的那份電報中的每一個字。我說時間會愈合每一處傷口,但在接下來的長久歲月里,我既不會給你寫信,也不會與你見面。你立刻動身趕來巴黎,沿途不斷地給我發來熱情激蕩的電報,央求我無論如何要見你一面。我拒絕了。你于周六深夜抵達巴黎,但之前我已在你下榻的旅店留下一封短信聲明我不會見你。第二天早上,我在泰特街收到你一封長達十頁或十一頁的電報。你在電報中說,無論你過去對我做過什么,你難以相信我會決然拒絕見你。你提醒我,為了見我一面,哪怕是見上一小時,你在過去六天里晝夜兼程、馬不停蹄地橫跨歐洲,路上沒有片刻停留。我必須承認,你的慟哭哀求確確實實打動了我,信的結尾處你威脅說要自殺,而且你說那話不是遮遮掩掩的。你曾多次告訴過我你的家族中有多少人的雙手是被自己的鮮血玷污的:你的叔叔肯定是,你的爺爺可能是,其中還有許多其他的親人也是以同樣的方式結束生命的。你在我的心頭激起憐憫;我對你曾有過的愛意;對你母親的顧慮——在這樣一種極端的情形中,你的死對她將是無法承受的打擊;還有一種恐懼——想到如此年輕的生命,盡管有種種丑行劣跡,仍不失與生俱來的美麗和希望,卻以這樣惡心恐怖的方式枯萎;還有單純出于人性本身的考慮:以上所有這些就是我最終同意讓你與我見上最后一面的理由。我抵達巴黎后,你不時痛哭流涕。我們先在沃瓦薩進晚餐,然后在帕亞德吃夜宵,整個過程,你時時泣不成聲,雙頰熱淚長流。你毫不掩飾見到我的喜悅,一有機會就緊握我的手,像個知錯悔過的孩子,你的懺悔在那一刻是如此單純真誠,使得我最終同意和你重建友誼。兩天以后我們一起回到倫敦,你父親看見你和我在皇家咖啡廳共進午餐,便過來加入我們這一桌,喝了我的葡萄酒。隨后那天下午,你父親在給你的一封信中開始對我進行第一次人身攻擊……
這聽起來可能有些奇怪,但與你分開的責任——我不是說機會——又一次緊緊攫住了我。我幾乎沒有必要提醒你我指的是一八九四年十月十日至十三日那三天你在布萊頓對我的所作所為。對現在的你來說,回憶三年前的事是太久遠了,但對于我們這些生活在監獄中,除了痛苦一無所有的人來說,痛苦的悸動和對苦怨時刻的記錄是我們計量時間的晷度。除此之外,我們別無他念。苦難是我們生存的方式,這點在你聽起來可能有些不可思議,但苦難是我們感知生存的唯一方法,對過去苦難的追憶是我們獄中囚犯生活的必需,它可擔保并證明我們獲得身份的延續。現在的我和已逝的快樂時光相隔邈遠,正如現在的我和現存的快樂諸事也已幾近絕緣。如果你我在一起的生活真如世人臆想的那樣充滿了享受愉悅、揮霍放蕩和笑語歡聲,而我卻想不起和你在一起的時光中有過片刻是這樣的形態,那是因為充斥那段時日的是悲哀、苦澀和種種不祥之兆,以及伴隨單調場景和失禮的暴力沖突而來的無趣乏味和抑郁恐懼。我能看到每一個孤立事件中這些不幸的細節,聽到其中的微音,其他方面我確實很少能看到和聽到了。監獄的人生活得如此痛苦,我與你的友情——維系那種“友情”的方式迫使我記住了它——就像一支序曲,與我每日要經受的各種形式的痛苦音聲相和。這些痛苦我每天都能意識到,不僅如此,它們還成了我的必需品。不管我自己和別人如何看待我的生活,它好像變成了一部真正的悲愴交響樂,通過節奏連接各個樂章的發展,最終達成某一決定性的和聲——每一偉大的藝術主題無一例外都有這樣的特征。
我剛才講到三年前那三天里你對我的所作所為,是嗎?我獨自一人在沃思林創作我的最后一部戲劇,試圖將其完成。你來我這里已兩趟了,第三次突然又帶了你的一位同伴出現,提議讓他住在我家,我斷然拒絕(你現在必須坦率承認我當時拒絕了你)。我款待你們是當然的,在此事中我別無選擇,但款待你們是在別處,而不是在我自己家里。第二天是星期一,你的同伴回去上班了,你留下和我待著。你對沃思林大感厭煩,對我試圖集中精力創作劇本更為不滿,堅持要我帶你去布萊頓大酒店;而盡管當時我的精力集中不起來,但創作劇本是唯一能真正令我感興趣的。到達布萊頓的當晚你病倒了,發起了可怕的低燒,人們愚蠢地稱之為流感。如果這不是第三次,也是你第二次遭遇流感了。現在我用不著提醒你當時我是如何伺候照顧你的,不僅給你買來水果、鮮花、禮物、書籍和其他能用金錢購置的東西,而且還有金錢無法購置的我的關懷、體貼和仁愛——不管你怎么選擇措辭——精心照料你。除了早上一個小時的散步,下午一個小時的駕車行,我寸步不離旅館。我從倫敦給你買來了特種葡萄,因為你不喜歡旅館提供的水果;我想方設法取悅你,留在你旁邊或你隔壁的房間,每個晚上都和你相對而坐,逗你開心,讓你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