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自深深處
- (英)王爾德
- 4458字
- 2016-10-26 09:48:51
但我最為自責的,是允許你將我帶入徹底的道德墮落。性格的基礎是意志力,而我的意志力完全屈從了你。這聽上去怪異,但確實是真的。那些持續不斷發生的作樂場景對你幾乎成了生理上的需要,身陷其中的你身心扭曲,成為一個令人不忍卒視、不忍卒聽的可怕之物:那種遺傳自你父親的可怕的躁狂癥、熱衷于揮寫令人生厭的惡心信件的癖好。你會長時間一言不發,任由慍怒情緒蔓延,同時又會突然癲癇式地狂怒,由此可見你完全沒有控制自我情緒的能力。我所有這些話都能在寫給你的一封信中找到,信中不乏哀憐的懇求——如果當時的你能從信的措辭結構或言語表達上體悟到信中的哀憐請求的話。但是這封信被你丟在薩瓦或別的賓館,又被你父親的律師在法庭上用來出示指控我。我敢說,所有這些導致我最終屈從于你與日俱增的無度要求。這對我是致命的,你讓人精疲力盡。這就是低劣人性對高貴人性的勝利,或是弱者成為暴君主宰強者的事例,在我的一部劇作中,我稱這樣的暴君為“唯一能長久盤踞其位的暴君”。
不可避免的是,生活中與他人建立的每一種關系都需要找到某種“相處方式”[2]。和你相處,一個人或者將自己放棄,或者放棄你,除此之外別無選擇。出于對你錯擲的摯愛,出于對你性格缺陷深深的憐憫,出于我自己出了名的隨和和凱爾特式的慵懶,出于一名藝術家對粗俗場景和丑陋言語本能的厭惡,出于我那時本性中無力承受“憤恨”這種情緒,出于不喜見到因我認為的那些瑣屑之事令生活變得黯然失色、丑陋不堪——我的眼睛關注的是別的事情,這些瑣屑之事激不起我片刻的興趣——出于以上種種聽起來非常簡單的理由,我總是向你讓步。讓步的結果自然是你不斷得寸進尺,你越來越無理地榨取我。你最卑劣的動機、最低俗的欲望、最庸常的激情,成為你指導別人生活的律法,并且如有需要,你將毫無顧忌地要求他人在生活上做出犧牲。你知道通過大吵大鬧總能如愿以償,很自然,你幾乎是無意識地將每一種粗暴行徑推向極致,對這一點我毫不懷疑。最終,你都不知道自己忙碌的目標是什么,或者是沖著何種目標而活。在成功攫取了我的天賦、意志力和財富之后,你繼續盲目地以一種從不衰竭的欲火和貪婪占有我全部的生命。你得到它了——就在我一生最為危險悲慘的時刻,就在我開始采取蹩腳荒唐的行動之前。一方面,你父親在我的俱樂部留下可憎的卡片對我大加鞭撻,另一方面你以同樣可憎的信件向我發起攻擊。那天早上你寫給我的信,是你出于最可恥的動機而寫得最糟糕的一封信。那天早上我讓你帶我去治安法庭,向法庭申請對你父親荒謬的逮捕令。裹挾在你們兩位之間讓我失去了頭腦,我的判斷力棄我而去,恐懼取而代之。坦率地說,面對你們兩位我無處逃生,猶如一頭瞎眼的公牛跌跌撞撞地闖進了屠宰場。我犯了一個巨大的心理錯誤:一直以為在小事上對你讓步無關緊要,待到重大時刻到來時,我會重新行使卓越的意志力。然而現實并非如此,到了重大時刻,我卻徹底喪失了意志力。生活其實沒有大事小事之分,所有事物都有著相同的價值。我對你事事遷就的習慣不知不覺已成為自己性情中真實的一部分,它將我的性情澆鑄為一種永久性的致命情緒,而我自己對此卻一無所知。這就是佩特[3]在其散文集第一版的跋中措辭微妙地說的“形成習慣就注定失敗”的應有之意。佩特當初說這話時,遲鈍的牛津人以為他只是故意顛覆亞里士多德《倫理學》中多少有些乏味的論述,殊不知此話隱含了一種奇妙但可怕的真理。我任由你吸干了我的元氣,我可以見證,一種習慣的形成帶來的不僅僅是失敗而且還有毀滅。你在道德上對我的毀滅遠勝于你在藝術上對我造成的破壞。
逮捕令一旦發出,你的意志自然指揮一切。我本應留在倫敦征詢有識之士的良言,冷靜地思考自己身處的可惡陷阱——直到今天你父親仍稱之為誘餌圈套——你卻死纏著要我帶你去蒙特卡洛,去那個世界上最齷齪惡心的地方。然后,只要賭場開門,你就整日整夜在里面狂賭。而我被獨自撂在外面,因為我對巴卡拉紙牌戲毫無興趣。你拒絕花哪怕五分鐘與我討論你和你父親將我帶入的不堪之境,我在蒙城唯一的工作就是替你支付旅館費和賭債。稍許提及我即將面臨的嚴酷煎熬,你便感到不耐煩,它遠不及別人向你推薦的新款香檳能提起你的興趣……
返回倫敦后,一些真正關心我的朋友善意提醒我去海外避險,不要去打一場不可能贏的官司。你卻說這些好友的善言動機齷齪,若我聽從,我就是一名懦夫。你逼我厚著臉皮將官司進行到底——如果可能的話,讓我深陷于你愚蠢荒誕的偽證之中。結果我被捕入獄,而你父親成為一時的英雄。著實奇怪,成為一時英雄的不僅僅是你父親,你的整個家族現在都躍居萬古流芳之列。這或許可以說是歷史的吊詭之處,是歷史中的哥特因素產生的怪誕效果。這使得克利俄[4]成為眾繆斯中最輕佻的一位,而你的父親將永遠成為主日學校文學中善良純潔父母的原型,你會與嬰兒撒母[5]耳為鄰,而我將會深陷在地獄最底部的泥潭中,我的左邊是吉爾斯·德·雷[6],右邊是馬奎斯·德·薩德。
當然,我本應擺脫你的,我本應將你甩掉,就像抖落粘在衣服上的叮人的東西一樣。埃斯庫羅斯講過這樣一則精彩的故事,說的是一位偉大的君王將一頭幼獅撫養長大,他愛這頭幼獅,因為他每次叫它,小家伙就撲閃著一對亮眼走到他跟前,搖尾示好,討要食物。隨著小獅子的長大,它族類的天然本性流露出來了,最終毀滅了主人、他的房子和他的一切財產。我感覺我的遭遇就如那位主人,但我的過錯不在于我沒離開你,而是離開你太頻繁。我還記得,我通常是每隔三個月就有規律地與你斷交一次,而每次斷交之后,你都想方設法乞求我,發電報或者寫信,通過你我朋友的規勸和其他類似的做法來誘導我允許你回來。一八九三年三月底,當你走出我在托奎的房子時,我就下定決心永不和你說話,無論如何也不允許你回到我身邊。在你離開的前一天晚上,你大吵大鬧,實在是令人惡心。但隨后你從布里斯托爾又是寫信,又是發電報,哀求我原諒并讓你回來。你留在這里的那位家庭教師告訴我,在他看來,你的言行舉止有時是相當不負責的,并且大多曼格德拉的市民——雖然不是所有市民——也持相同意見。我同意與你見面,當然又原諒了你。在去市中心的路上,你又哀求我帶你去薩瓦。那一趟對我是真正的致命之旅。
三個月后的六月,我們到了戈林。你在牛津的幾位朋友過來從周六住到周一。他們離開的那天早上,你又狂耍脾氣,可怕又可悲。隨后我告訴你我們必須分開。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我們站在平整的槌球場上,四周是漂亮的草坪。我向你指出,我們正在毀滅彼此的生活,你正將我徹頭徹尾地拖垮,而我顯然也無法帶給你真正的快樂,我們兩人必須徹底分離,永不相見,這對雙方都不失為明智之舉。午飯后你滿腹慍怒地走了,讓管家在你離開后將一封言辭極為粗魯無禮的信件轉交給我。然而三天不到,你故伎重演,從倫敦發來電報乞求我原諒,想與我重歸于好。在這之前,為了使你高興,我租下這一寓所;為了滿足你的要求,我雇用了你的仆人。現在,看到你成為你自己惡劣脾氣的犧牲品,我心如刀割。我喜歡你,于是同意你回來并原諒了你。又過了三個月,即同年九月,你又失控發作了,起因是你嘗試翻譯我的《莎樂美》劇本,我指出了你譯文中一些學齡孩童級別的錯誤。想必你現在肯定是一位相當了得的法文學者了吧,你肯定也知道自己當年的譯本非常差勁,與當時自己普通牛津學生的身份很不般配,更達不到原著的水平。當然,當年的你是不知道這點的,并且在一份措辭暴烈的信中,聲稱對我“沒有任何智識上的義務”。記得當時讀到這句話,我感到這是我們整個交往過程中你寫給我的唯一一句真話。我發現你更適合于一種文化層次較低的友誼,我這樣說只是出于友人的坦誠,不帶半點責備意味。所有伙伴關系的維系紐帶,不管是婚姻還是友誼,最終都歸于對話,而對話必須要有一個共同的基礎。在兩個文化差異懸殊的人之間,共同基礎只可能是最低級的。思想與行動中的每一個瑣細之處都是迷人的,我將之視為蘊含在戲劇和悖論中璀璨智慧的底色。但是你我生活的浮華愚蠢令我倍感厭倦乏味,“陰溝泥潭”是我們相處的唯一去處。盡管有時你談論的話題很迷人,的確迷人,但最后它們仍在你一遍遍的重復下變得單調無趣。我常感厭倦,猶如行尸走肉,但又無奈地接受,正如我要接受你對聽雜耍劇場的狂熱,或是你在吃喝方面荒唐的窮奢極欲,或是在我看來你的任何毫無吸引力的性格特征那樣。一個人除了苦苦忍受,別無他法。這就是認識你必須付出的高昂代價的一部分。離開戈林后我去了迪納德,住了兩周。我沒帶上你,對此你又勃然大怒。在我離開戈林之前,你在阿爾貝馬勒旅館為此事又大吵大鬧,弄得彼此都很不愉快,然后你又往我將要住上幾天的鄉村寓所發了幾封同樣令人不悅的電報。我記得我告訴過你,你有責任和你自己的朋友共度一段時日,因為你整個社交季都不在他們身邊。但實際上,和你坦白地說吧,我無論如何不能再讓你和我攪在一起了。我們在一起已經近十二個星期了,你的如影相隨令我備受折磨且不堪重負,我需要離開你得到休息和自由。我必須要獨處一陣,從我的精神狀態來看這也是必需的。懷著這樣的想法,我承認我從剛才引用過的那封信里,看到了不留怨恨地結束你我之間這段致命友情的極好機會。正如那個陽光燦爛的六月清晨我在戈林試圖要做的那樣,那是三個月前的事了。然而有人告知我——我必須坦率地承認是我的一位朋友告訴我的,你落難那會兒還向他求助過——如果將你的譯作像小學生的練習題一樣返還給你,你會大受傷害,甚至可能會蒙羞受辱。他還說我對你的思想水準期望過高,并且不管你寫什么或做什么,你對我完全是忠心耿耿。在你的文學起步階段,我不想第一個站出來阻攔你或打壓你。我很清楚,除了詩人之外,任何人都無法通過翻譯充分表達我作品的色彩和韻律。我一直都把奉獻當作一種不應輕易丟棄的美德。出于這種考慮,我將你和你的譯作一起收下。恰好三個月之后,你我之間一連串的鬧騰終于以非同尋常、令人作嘔的場景告終。一個周一的傍晚,你和你的兩位朋友來到我的住處。為了逃離你,我第二天早上就飛往國外,還給家人留下了一個荒唐的理由來解釋我的突然離去;并且為了避免你乘下一趟火車追來,我給我的仆人留下了一個假地址。記得那天下午,坐在呼嘯著駛向巴黎的列車車廂里,我恍惚如夢,想我王爾德這樣一位享譽世界的人物,竟然會深陷這樣一種可怕的、完全錯誤的、不可想象的生活狀態之中。為了盡力擺脫一段會完全毀滅我身上一切美好品性——無論是思想方面還是道義方面——的友誼,我實際上是被迫逃離英格蘭的。看,我正在逃離的那個與我糾纏不清的人,不是憑空從陰溝或沼澤地帶一躍而起進入現代生活的怪物,而正是你——一位社會階層與我相當的年輕人,和我一樣畢業于牛津大學的同所學院,并且是我家里的常客。與往常一樣,充滿懇求和悔意的電報接踵而至,我未理睬它們。你發來最后通牒:若我不和你見面,你將絕不去埃及。你清楚并且也同意,我曾請求你母親送你離開英格蘭去埃及,因為倫敦正在毀滅你的生活。我知道若你真的不去,對你母親將是一個沉重的打擊。為了她,我又與你見面了。你一定還記得,我當時是帶著怎樣強烈的情感原諒了你的過去,盡管對于未來的安排我片語未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