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成都軍校生活的回憶
- 地北天南敘古今(精裝版)
- 黃仁宇
- 4102字
- 2016-10-26 16:22:38
我于1938年夏天在漢口考入中央軍校。受著當日戰時交通情形的擺布,我們在揭榜后即乘江輪赴宜昌“待命”,住在一所破廟里一住就是三個月。等到有航行于長江三峽間的輪船接我們去重慶,已是十二月初。這時武漢失守,長沙大火,廣州撤退和汪精衛發表“艷電”,向日本投降,都已先后發生。從西安寶雞投考的同學則早已在成都。我們又行軍三日而抵銅梁,開始換上了棉布軍裝,等候由浙江金華考取的另一批同學到達,編成十六期第一總隊,才于1938年底之前浩浩蕩蕩的行軍去成都。自此原有成都分校改稱總校。十四期二總隊、十五期一總隊、十六期一總隊和三總隊都是在成都首先集中受訓的學生總隊。十六·一于1939年元旦入伍開學,1940年圣誕日畢業,當中無寒假暑假,受訓期間差六天兩整年。
進軍校第一樁大事即是“剃和尚頭”,所有青春美發盡卷入地上塵埃。當時倒沒有覺得:即是年輕男子,頭發乃為各個人形貌上顯著的特點。大家都剃和尚頭,只有使個人的色彩更為收斂,隊伍間的集體性格更為濃厚了。戰時軍校學生大部只有初中程度,高中畢業已不可多得。每一隊(相當于連)里間常也有一兩個或兩三個大學輟學的學生和在憲兵里當過兵的軍士。十六·一也有幾個國軍高級將領的子弟。初時各人的年齡籍貫與背景還分別得顯然。受訓期間每一個鐘頭甚至每一分鐘大家都做同一樣的事。自早上用冷水洗臉刷牙到晚上點名解散后吹熄燈號前十五分鐘打開鋪蓋就寢,無不如此,更用不著說日中的學科和術科了。所以訓練進程開始后只幾個星期,學生們都已經在眾生平等的集體生活之下混成一片,軍校的傳統也只要求全體學生達到同一的“進度”。比如說受訓六個月后器械體操的一部分都要做到鐵杠上“立臂上”和木馬上的“并腿跳”。學校里不倡導學生個人間在任何方面的競爭。我們沒有籃球和足球的設備,軍校雖有一年一度的體育會,但其競技不被重視。
軍校學生每人發有呢制服一套,皮鞋一雙。這樣的“外出服”并白手套只供星期天在校本部做紀念周及特殊節日閱兵典禮之用。平日我們穿士兵衣服。白內衣內褲,夏天黃色布制服,冬天藍色棉制服,足纏綁腿,腳穿布襪草鞋。受訓期間前六個月我們是“入伍生”,等于國軍中的上等兵,月餉十元五角,食米由公家發給,“副食”則在餉項里扣除。入伍期滿升為學生,才有資格帶“軍校學生”的搪瓷領章,同國軍中士待遇,月餉十二元五角。當我們剛開始受訓的時候,法幣的購買力還和戰前不相上下。所謂“副食”,間常有肉類。早餐稀飯之外,也還有一小碟的花生米或醬菜。不到半年法幣貶值,我們的伙食也每下愈況。雖然餉項之外又加“副食費”,而且一再調整,到畢業前夕,白米飯之外只有一碟清水煮豆芽或蘿卜,里面如有幾點植物油的痕跡已算是上品了。可是與后來下部隊當下級軍官一比,則成都軍校吃白米飯的生活又屬特殊待遇。
我們的組織與訓練,盡量的模仿日本與德國體制。分科后我入步兵隊,有絕對充分的時間使自己嫻習步兵基本技術如射擊與劈刺,又將輕重機關槍拆為零件再湊集成槍,用圓鍬十字鎬掘成散兵坑等等。我對劈刺一科特別有興趣。因為在高中的時候,看過雷馬克所著《西線無戰事》(Nichts neues im west),內中說到肉搏時刺刀插進肋骨里的情事,讀來既膽戰心驚,也不知道“他日我如此”是如何一段滋味。上劈刺課目時頭戴面具,有針縫極緊湊上具皮質的“護肩”與“護胸”,木質長槍則代步槍上加刺刀。原來對敵時仍能引用各種技巧,例如以自己身體的側面對當敵人的正面,先把握住自己所立腳的三角據點,佯動的重要超過主動,看破敵兵的弱點才乘隙而入,突擊開始又要做得“氣刀體一致”,一來全來。如此技術上的細節是否有實用的價值,我無法知悉。我畢業之后雖然有一次在越南北部作便衣斥候,在老街看到過日本兵,又在緬甸前線于叢林中與敵兵相去不遠,卻從來沒有看到和聽到白刃戰的真情實事。可是成都的劈刺訓練確也給我壯了膽,預想即有敵兵拖槍持刀殺來,雖說體力不勝,我還有幾分招架之方,不致立即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們劈刺教官系日本留學生,所有訓練的裝具也仿日本制。卻料不到幾十年后我在研究明史時看到戚繼光所著書,內中早已將白刃戰的精義解釋得明白,有如我們的“分解動作”,他已提出為“起·當·止”。我們所說“佯動”,他則已在書中明白寫出:“千言萬語,只是哄他過來。”其他細節也無不如此。
我們所學的戰術,以了解團以下的攻擊防御遭遇戰追擊退卻各項原則為目的。多少年之后我才發覺當日全世界基本的兵學都有歸納于標準化的趨向。我們的操典與教范大概由日本的原本翻譯過來。當德國顧問在南京的時候又經過他們一度的訂正。可是日本陸軍的技術傳統,也仍以德國的經驗為藍本。即美國的情形亦然。所以后來我們翻閱各國的操典與教范,內中有很多相似之處。例如鼓勵各級干部爭取主動,即同有“不為與遲疑可能產生不良之后果,有時較方法錯誤為尤甚”的辭句。又講到下命令時要想象受令者了解之程度,可是又不能和他們說理由,也是彼此一致。并且文句上看來有出于一源之可能。我于抗戰勝利之后入美國陸軍參謀大學,更發現凡是三個營的步兵團展開時基本戰術大致相同。縱說美軍已用一〇五和一五五的榴彈炮和加農炮作標準武器,又用輕戰車搜索,還是不整個改變其后面最緊要之基本原則。所以在圖上作業的時候中國的軍官學生一般不比美國學生差,只是1946年美國軍事教學已在進行有系統的收納第二次大戰的經驗,今日又近半個世紀,我也在學書不成則學劍,學劍無用又學書的過程中再未重溫舊課,只能想象以最近科技的進步,當日之所學已早是斷觴濫調了。
說來也難能令人相信,軍校里政治思想的訓練凡是彰名較著做去的一部分十九無效,學生稱之為“賣膏藥”,因為其自稱萬應靈方實際不值半文錢也。有效的一部分,倒是不意之中得之。我們入伍不久之后集體宣誓成為國民黨黨員,軍校的校歌也仍然是1924年以來的“怒潮澎湃,黨旗飛舞,這是革命的黃埔”。每一周或二周,我們也有黨的小組討論。通常的情形我們只坐在樹林中亂談天,等到政治指導員或區隊長走近視察我們的時候,大家才拿著油印的指導綱領假作正經,言歸正傳。當日國民黨已存在著困難:一個業已奪取政權并且又主持一黨專政的政黨,很多高級干部又在做大官,就很難照舊支持革命時期的意識形態了。至于抗戰期間同仇敵愾的精神倒是不待教誨,早已俱在。而且傳統的忠君愛國的思想也仍貫穿著流露在軍校師生言行之中。我們稱蔣委員長為“校長”,提及校長時說者和聽者都立正致敬,倒并不是矯揉造作。一方面出于英雄崇拜,一方面也因為有了黃埔及中央軍校等名目,我們有一種集體的自居作用group identification。我們既為十六期,自此十五期以上的畢業生都為“老大哥”,十七期以下盡屬“小老弟”,與軍校組織無關,只是一種社會習慣。1944年我在緬甸密支那以新一軍上尉參謀的身份在前線觀察,新三十師師長胡素將軍乃是黃埔一期出身,他稱自己的幕僚為“項參謀”和“李參謀”,而始終以“小老弟”稱我。在他心目中,我們雖階級懸殊,指揮系統上不相屬,只好以前后“校友”的關系作主了。
成都軍校仍保持南京撤退以來的七五野炮八門,山炮四門,各色騾馬百余。凡閱兵的時候軍樂鏗鏘,我們又在鋼盔上涂油,戴白手套,各兵科都表示專長,步兵隊則“走正步”,西方人稱之為“鵝腳步”(goose steps)。通常常步為每分鐘一百七十步,走起正步來只有每分鐘一百一十四步,真是“一腳踢上半天云里”。然后幾百雙帶鐵釘的皮鞋從天而降,在水泥道上發出響亮的刷刷之聲,絕對的整齊劃一,觀者無不斂容。可是也因為如此,成都軍校的作風受過不少的批判。抗戰既入后期,我們的征兵派餉都走到極端的困境,更用不著說交通通信的維持與器械的補充,相形之下成都之一切無非粉飾太平。戰后涂克門女士(Barbara W.Tuchman)即根據美國觀察人員的報告對軍校有特別的抨擊(見所著Stilwell and the American Experience in China,紙面本四二六頁)。我們畢業生一下部隊也發覺士兵談不上訓練。我們只要他們不在淫雨與瘧疾威脅之下被拖倒病死,較狡猾的軍士不把機關槍黑夜偷出賣與土匪,已屬萬幸。對過去花在成都兩年的時間所學是另一世界,所處是另一世紀,既然學非所用,而對實際的問題則毫無準備,也不能沒有埋怨與反感。
只是今日五十年后,我從教學歷史的立場對上述的情事又有不同的看法。背景上中國最大的問題則是整個國家不能在數目字上管理。傳統政治的作風無非在上端造成一個理想的標準希望下級仿效。自有《周禮》以來,以道德代替法律,以儀禮代替行政,也屬上述體制。要不是組織上有此毛病,也不致引起日本人之入侵。本來國民黨和蔣先生已替新中國造成一個高層機構,可是仍然缺乏符合時代需要的下層機構,縱有各種理想,仍然透不進基層里去。于是也只好照傳統的辦法,軍校雖學外國先進,也在不意之間造成了一個理想的標準。假裝門面不說,此非人謀不臧,歷史之發展使然也(中共在延安的教學能針對實際,乃因他們有了我們的高層機構作擋箭牌,才能專注重于下層機構)。同時雖在抗戰期間,我們的上層機構尚未做得完善。蔣先生日理萬機,仍以“校長”的身份,每年抽出一兩次的時間來成都與學生訓話。可是四川的政情不穩,他又自兼四川主席,在重慶的中央大學學生鬧風潮,他也自兼中大校長。要是他是獨裁者,其獨裁已非主動。而有些像明朝的張居正一樣,自謂本身“不復為己有”(張居正也是蔣先生所崇拜歷史人物之一),實際上在遷就下層的需要。
這樣一來,也怪不得即在五十年前我們在成都的青羊宮和草堂寺臨時的校址受訓,雖剃和尚頭,稱政治指導員“賣膏藥”,自己也具有雙重人格。一方面因為著黃埔系統的集體自居,以做蔣先生的“門生”為榮,在裝門面時一本正經,一方面也仍不脫年輕人的淘氣性格,每于吹熄燈號之前的十五分鐘打開鋪蓋就寢之際,以裝腔學著“校長”的浙江口音互為笑樂。軍人讀訓中之“服從為負責之本”,他讀來有如“屋層外無炸資崩”。說來笑去,我們也忘記了一天的疲勞,更用不著記掛大敵當前,武漢廣州和長沙。幾分鐘后萬籟俱息,除了輪值當“內衛兵”的同學之外,其他都已酣然入睡了。
1990年1月27日,《時報周刊》二五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