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年行者
- 行者玄奘1:亂世佛子
- 昌如
- 8798字
- 2016-09-05 10:13:31
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古都洛陽曾經是十三朝的都城,其地處中原心臟地帶,交通便利,富可敵國。
楊廣登基后,把洛陽作為陪都,他通過經營洛陽,修建一條貫通南北的大運河,把江南和華北連起來,這樣就可西通長安,南連江南了。
洛陽佛學極為鼎盛,有被朝廷供奉的四大道場,凈土寺便是其中之一,每日里人流如織,香火旺盛。
香客們進寺禮佛聽經,最頭痛的就是帶進來的孩子們了。特別是七八歲狗都嫌的年紀,鬧起來可是不講場合。偏偏在佛祖的眼皮子底下,你還不能發作。
凈土寺想出了一個聰明的主意,將香客的孩子們集中到偏殿里聽經。
什么經能吸引小孩子的注意力?當然是故事性很強的《百喻經》了。
這里的每一個故事都是兩步式結構:第一步,講故事;第二步,由這個故事展開,闡述一個佛學義理。
這些寓言故事描寫的都是幽默可笑的事情,具有犀利的諷刺性。先說笑話,后講佛法,笑話里包含著佛法。既富有情趣,又蘊含哲理,通俗易懂,詼諧幽默,啟人智慧。
孩子們顯然都很喜歡聽這樣的故事,特別是,負責講故事的還是個同他們差不多大的小孩子,這就更能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了。
偏殿內由三層蒲團墊起了一個簡易的獅子座,這便是法師講經說法時的座位,據說是從文殊菩薩那里來的。依照佛典所載,文殊菩薩是過去世無量諸佛的老師,是大智慧的化身,曾經引導無數的修行者證得佛果。
文殊菩薩的坐騎名叫狻猊,長得像獅子,表示智慧威猛無比、所向披靡、無堅不摧。背上設一個蓮花臺座,代表清凈無染,因此被稱作“獅子座”。
佛經不是隨便講的,要恭恭敬敬地禮請法師坐到獅子座上開講,這叫作“升座”。
獅子座可以很豪華,比如高大莊嚴的講壇,黃金鑄造的蓮花臺,座上鋪著又厚又奢華的坐墊;
獅子座也可以很樸素,隨便找一個土臺子甚至一塊大石頭,在上面鋪條墊子草席什么的就可以開講了。
設立獅子座的目的不光是為了宣揚佛法,還表示一種對法的恭敬。所以獅子座通常要比下面聽經者的座位高上那么一截,以保持一定的距離。
偏殿內,那個講經的孩子便坐在臨時搭成的簡易獅子座上,侃侃而談。他的眉目清朗俊逸,幽黑的雙眸閃動著耀眼的光澤。年紀雖幼,卻已顯出一副天然的莊嚴與大氣。
“百喻,就是一百個譬喻故事。”孩子的聲音清澈無染,直入心田,“佛陀喜歡用一些淺顯的故事來宣講佛法深義,《百喻經》就是一部用譬喻故事來說法的經書。”
“太好了!”一個年幼的小姑娘拍手笑道,“我最喜歡聽故事了!”
“陳祎快講!莫要再磨蹭了!”別的孩子也是連連催促。
陳祎微微一笑,直接進入了故事。
他隨身并沒有帶著經書,自三四歲起就讀《百喻經》,那些故事早已爛熟于胸,這會兒干脆也不按佛經原文,而是用更加通俗的語言講出來——
從前有一個愚人,到朋友家去做客,受到好客的主人殷勤的招待,桌上擺了七八道好菜,可是客人吃了之后卻說:“這么名貴的菜為什么淡而無味,一點兒都不好吃呢?”
主人聽了這話,恍然大悟道:“哎呀!我太高興了,忘了放一樣東西!”
原來,這位粗心的主人居然忘了放鹽。他趕緊跑到廚房去,拿了一些鹽出來,放進每一道菜里,攪拌了一會兒再請客人品嘗。
客人一吃,果然美味了許多。他奇怪地問主人:“你剛才往菜里放了什么?”
主人回答:“放鹽啊,鹽是百味之源。”
客人心想:原來這些淡而無味的菜之所以變得美味起來,全是因為加了鹽的緣故。這么一點點鹽尚且如此鮮美,何況更多呢?這家主人實在太吝嗇,就給我一點點……于是,他干脆上街買了一大包鹽,回家后迫不及待地抓了一把放進口里,想要嘗嘗到底有多美味……[11]
聽到這里,孩子們頓時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那他可要咸死了!他怎么這么蠢?”
“是啊。”陳祎也笑道,“我們都不相信世上會有這么愚蠢的人,可是大千世界就是無奇不有。比如有人聽說,適當地節制飲食,會對身體和修行都有好處,于是就不吃飯食,經過七天或者十五天之后,因饑餓影響了身體,對修行沒有半點兒好處。就好像這個愚人,因為鹽有美味而空口吃鹽,結果弄得口舌不能辨味一樣。”
“我知道了!”一個小姑娘開心地說道,“我娘說過,對修行人來說,斷食偏食都不適中,過分享樂和過分苦行都有偏頗。世間萬事必須適中,過與不及都可能要壞事。”
“嗯。”一個大點兒的孩子點頭道,“這就叫作過猶不及。”
“小居士說得對。”陳祎道,“世人各有各的智識,可以幫助自己也可以利益他人。可若是用之不當,也有可能毀滅自己,危害他人。比如世人熱衷于名利,若是做得適中得當,倒也能夠建功立業。但若太過分地追逐名利,便會造出惡業,與煩惱糾纏不休,乃至生生世世輪回不息。”
“世間萬物都是如此。”門口突然傳來一個成人的聲音,“須用得不偏不倚,才能發揮效用。否則良藥也會變成毒藥了。”
陳祎抬起頭來,這才發現,居然有很多居士聚攏在門前,都在聽他講經。
而那個開口說話的,竟是曾經給他父親看過病的葉先生!
他立即起身向前,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施了個佛家禮:“陳祎見過葉先生。”
“陳祎?陳家四公子?”葉先生這才看清眼前的孩子,不禁驚訝地喊了起來。
“怎么,葉兄認得這位小行者?”旁邊一個儒生問。
“哦,是林兄啊,這是潁川陳氏之子,極是聰明早慧。去歲我曾去他家中為他的父親看病,那時便見到過他,想不到他竟到了洛陽。”
那姓林的儒生略帶幾分驚訝地看著面前這個一臉書卷氣的孩子。
葉先生繼續詢問:“你怎么到洛陽來了?還進了寺廟?你父親……怎么樣了?”
問到最后一句,聲音不自禁地輕了下來。作為醫生,他心里其實很清楚,陳慧的病兇多吉少,特別是陳祎現在身在洛陽凈土寺里,更能說明一切。
但他還是忍不住追問了一句:“你兄姐呢?”
陳祎眼圈一紅:“父親故去了,姐姐也遠嫁他鄉,大哥三哥家境艱難,我便隨二哥到洛陽來習經……”
“哦。”葉先生立即想起那個來求他去給父親看病的青年法師,那是這孩子的二哥,顯然,是他把這孩子帶進了寺廟。
他有些遺憾地看著眼前這個儒雅清秀的少年,特別注意到了他束在頭頂上的一頭黑發,知他尚未剃度,心中稍感寬慰。
雖然這世間之人普遍崇佛,葉先生偶爾也會帶家人到寺院來上香禮佛,但他本人卻不是個特別虔誠之人,又想寺院里青燈古佛寂寞一生,就算是成年人也會覺得孤苦難挨,何況如此聰慧敏感的孩子!因此他打心眼里不希望陳祎出家為僧。
陳祎確實沒有剃度,不是因為他不想。事實上,自從跟二哥住進凈土寺后,他便一直盼望著有朝一日能夠成為一名真正的僧人。
所謂“寺院里青燈古佛寂寞難挨”,那只是葉先生的想象,卻不是陳祎的想法。對陳祎來說,佛法已經為他開啟了一扇神奇的大門,門內是一個巨大的寶藏,里面有數不清的珍寶——那是完全不同于世俗的精神的珍寶。他已經如癡如醉,沉浸其中。他希望自己能正式剃度出家,廣學佛法,然后像一名真正的高僧大德那樣登壇講經,普度眾生。
可惜這個心愿在此時卻是難以實現的。
隋煬帝時期,朝廷為限制僧人數量,專門設有僧官,度僧必須由朝廷統一下發名額,統一考試。寺院被剝奪了度僧的權力,一旦發現私度者,將處以很嚴重的刑罰。
平心而論,楊廣的這一舉動對佛門也不見得是件壞事,雖然減少了出家人的數量,但卻保證了質量,確保了出家的大多數都是有信仰的,而且文化程度不低,甚至可以說都是精英。
后來唐朝時沿用了這一僧籍制度,使得隋唐時期的佛教僧團成為一個素質極高的團體,高僧大德如滿天星斗,層出不窮。
朝廷沒有下發度僧指標,陳祎便不能出家,他只能以俗家弟子的身份暫時居住在凈土寺里。
像陳祎這種身份,在當時的寺院里被稱作“行者”,未成年的行者也叫作“童行”,或“童子”。
行者住在寺院里,每天要做些力所能及的雜役,閑暇時也可隨師父們修行,或者讀書誦經。長大后若有機緣,便可剃度出家。當然,大部分人是沒有這個機緣的。
凈土寺是座大寺,寺內雜務分工很細,明確到人。陳祎初來時也只是做些打掃殿堂、給師父們端茶倒水之類的簡單雜役。后來,方丈慧明長老意外地發現,這個年幼的孩子居然寫得一手好字,便叫他做了抄經生。
在沒有印刷術的年代,各種經典、書籍全靠手抄,所以書籍極其貴重,一般家庭負擔不起。而佛教寺院就像是一個專門的出版發行機構,不僅發行佛經,甚至還發行儒家乃至世俗方面的書籍。
很多居士、善信要到寺中請經;一些家有蒙童的人需要四書五經,也到寺院來請;一些開私塾、辦學館的先生,需要統一為學生配發教科書,這么多的書當然不可能自己抄寫,于是也到寺院來請;甚至,有人想看《道德經》《南華經》之類的道教典籍,而附近如果沒有道觀,也到佛寺里來請。
此時的佛道兩家并不怎么友好,口水仗已經打了很多年,只不過有些老百姓不太明白而已,他們天真地認為“佛道不分家”,這才出現了去寺院里請道書的情況。寺院對此也無所謂,只要有經書原本,有人、有錢、有時間,就可以給你抄,并且絕對保質保量。
凈土寺里本來有不少專門從事抄寫的抄經生,大多是遠來參加科考而不幸落榜的書生,還有些是希望出家卻暫時沒有剃度的行者。只是近年來中原時局不穩,這些人中的一部分已經離開洛陽到別處求生去了。抄經生空缺,陳祎便在這時補了進來。
抄經需要極其細心,只要寫錯一個字,整卷便得重寫。實際上有些童行和沙彌是寧愿干粗活也不愿意去抄經的,少年人生性好動,大都不喜歡一動不動地坐上幾個時辰。
但這項工作對陳祎卻很適合,一來他出自書香世家,對文字有著天然的喜愛和癡迷;二來他性格專注,心思細膩;三來他確實經常出入藏經閣里找書看,讓他在藏經閣里抄經,也算適得其所。
這樣的日子過去了三個月,這天,寺中最有名望的講經師慧景法師應眾僧之請升座,為大眾講解《維摩詰所說經》。
這是大乘佛教的早期經典之一,宣揚的是般若空觀,運用不可思議的不二法門消解一切矛盾,因而深刻影響了后世的禪宗思想、禪悟思維和公案機鋒。禪宗將《維摩詰經》作為宗經之一,將不二法門作為處世接機的態度與方法,泯滅一切對立,從而獲得生命自由的無限超越。
每次經過講經堂,陳祎都會在窗外駐足諦聽,有時聽得忘了時辰,如癡如迷。
這部經書的語言還是很通俗的,不能算難,但是內容卻不是太好理解,特別是對一個小孩子而言。
這一日,景法師[12]向座下僧眾拋出了一個問題:“維摩菩薩已證無上圣果,因何有疾?”
面對法師的提問,那些僧人們不知是不會還是不敢造次,竟無一人起身應答。景法師的臉上漸漸顯出失望之色。
這時,站在窗外的陳祎忍不住開口道:“文殊代表如來,故凈智無病;維摩代表眾生,故示相有疾。”
這清脆的聲音讓講堂內的所有僧人都轉過頭,朝他望了過來。
陳祎感到有些不自在,想起自己的職責,趕緊低頭施禮,準備離開。
景法師卻叫住了他,畢竟是個高僧,雖然心中詫異,臉上卻是不動聲色,只淡淡地問道:“你怎知維摩代表眾生?”
長者有問,總不能不答。陳祎只得重新合掌,回話道:“維摩菩薩有言:‘以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眾生病滅,則我病滅。’”
“那么文殊師利因何無疾?難道他們不是本來平等?”法師步步緊跟。
“以佛性論,文殊、維摩自然平等,眾生與佛亦復如是。”
景法師閉上雙目,微微頷首,示意他往下說。
既然已經接上了話,陳祎干脆侃侃而言:“佛之文殊,具妙德智;眾生之維摩,植眾善本。眾生的煩惱總在心源,煩惱未盡,故維摩以大悲之力,現身有疾;文殊以佛智加被眾生,使其煩惱頓空,功德頓發。故維摩開始時示現有疾,文殊一入室,病則不愈而愈;好比眾生因佛智引發,恒河沙般的煩惱有如日照霜雪,自然消滅于無形。”[13]
此言一出,當真是義理清晰,條理分明,不僅在場眾僧俱感驚異,就連景法師也睜開雙眼,對這個小行者刮目相看。
法師又接連問了幾個問題,陳祎也都對答如流,雖然有些回答略顯稚嫩,但稍加引導,便能舉一反三。僧眾們已開始小聲議論起來。
法師心中暗暗稱奇:怪哉!凈土寺里有一位如此出色的少年行者,我竟不知!
“小行者每日都在講堂外聽經嗎?”法師慈祥地問道。
“是的。”陳祎垂首,小聲答道。
法師呵呵地笑了起來,拿起案上的幾卷經書:“這部經送給你,有空隨時可以進來聽經,不必有什么顧慮。若有疑問也可到老衲的禪房里去問。”
陳祎大喜,立即跪下頂禮。
法師的鼓勵刺激了陳祎的求知欲,他開始認真研習這部《維摩詰所說經》。
好在藏經閣里不缺經書,很快,他就找出來一大堆注解《維摩詰經》的論疏[14]。他將這些卷軸像擺木料一般,一層一層地碼放在書案上,然后一卷卷地展開、翻看,對每一句注解逐一比對,研究……
在這個過程中,他發現,對于經書中的同一句話,不同的法師往往會有不同的理解,其中有很多看法與景法師所說的不盡相同。
“看來,要想深入了解經藏,就不能只聽一位法師的解說,只看一位法師的注疏。”他心中暗暗思量。
在把《維摩詰所說經》領會得差不多的時候,陳祎又開始對八卷十萬言的《妙法蓮華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妙法蓮華經》是佛陀晚年所說,屬于開權顯實的圓融教法,大小無異,顯密圓融,顯示人人皆可成佛的一乘了義。因經中宣講的內容至高無上,所以又被譽為“經中之王”。
這是真正的大乘佛法,救眾生出苦海。像這樣的經書陳祎自幼就極為喜歡。
他照例找來有關《妙法蓮華經》的各家論疏,開始細細研讀,有不明白的地方就翻開各家注釋,相互比對著研習。如此邊看邊學,這部洋洋十萬言的大經竟被他融會貫通,并且輕而易舉地背了下來。
在凈土寺,無數個平靜的夜晚,窗外樹影婆娑,秋蟲在樹上、草叢中啾啾鳴叫;窗內燭光微微跳動,照著案幾上的經卷,也照著少年行者專注的臉龐。
在他的筆下,一行行清峻疏朗的蠅頭小楷躍然紙上……
對陳祎來說,抄經、讀經就是個修行的過程,甚至是一種習修禪定的方法。
在這個過程中,他感受到了一種從未體會過的殊勝喜悅,這種感覺令他著迷,令他無限歡喜,他由衷地希望別人也能分享到這份喜悅。
就在這個時候,方丈大師交給他一個任務,要他給香客的孩子們講解《百喻經》。
他非常出色地完成了這個任務,將這部通俗易懂的佛教故事集講得娓娓動聽。來聽他講經的孩子越來越多,后來甚至包括了成年人。一些人本不信佛,他們慕名來到凈土寺,只是為了聽這個小行者講經。
葉先生和林居士都是來得很勤的人,他們的兒女葉丹參和林若錦是陳祎固定的聽眾。
陳祎也從這些居士們身上學到了很多世間學問,比如他曾向葉先生請教醫術,葉先生不僅知無不言,還慷慨地將自己收藏的醫書借給他看。
“你不是學佛的嗎?怎么又讀起醫書來了?”這天講經前,葉先生的兒子葉丹參突然問他。
陳祎說:“學佛不只是念經打坐。佛法在世間,若是不懂得世間法,佛門弟子又靠什么來救濟眾生呢?”
丹參嬉笑道:“我聽說,佛經多得不得了,一輩子都讀不完,你居然還有時間學這些東西,怎么學得過來?”
“這便是我今日要給你們講的故事了。”陳祎將書卷收起,在簡易的獅子座上坐了下來。
孩子們趕緊坐直了身子,聽陳祎講今天的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個人在天氣很熱的暑天獨自出外遠行。走了大半天,口干舌燥,很想喝水,以至于看到騰騰的霧氣都以為是水,直到跑到跟前,才發覺不是。
后來,他幸運地發現了一條小河,河水看起來是那么清澈誘人。然而他面對河水,卻只是呆呆地看著,心里郁悶地想,這水怎么這么多啊?
這時,恰巧來了一個過路人,好奇地問他:“你為什么待在這里不走?”
他說:“我口渴得厲害,想喝水。”
路人更加奇怪:“現在水就在你的面前,你為什么不喝?”
這人沒好氣地回答:“你說得倒容易!這么多的水你喝得完嗎?要是能喝完,我早就去喝了!”
路人聽了這話哈哈大笑起來。[15]
聽故事的孩子們也都樂不可支,捧腹大笑。
丹參邊笑邊說:“這個人實在是太蠢了!其實他只要喝他需要的水就夠了,又沒要他統統喝完!”
剛說到這里,突然醒悟過來:“好哇,陳祎,你是在取笑我嗎?”
“冤枉啊。”陳祎笑道,“這分明是經上的故事,我哪里敢取笑居士?”
丹參不信:“剛才我還問你,那么多的學問怎么學得完,你就講了這么個故事,還說沒有取笑我?”
“阿彌陀佛。”陳祎合掌道,“居士真是玲瓏心腸,一點就透。但陳祎真的沒有取笑居士的意思。”
見丹參仍是一臉不信的樣子,陳祎微笑道:“我想,佛祖是想借這個故事提醒我們,我們眾生自無始劫以來六道輪回,已經受了無量無邊的苦報。現在好容易遇到佛法這一解脫生死的法門,卻又憂心佛法無邊,修行路遠,不知何時方能成功。于是望佛興嘆,不肯用心研修佛法,把寶貴的時間白白耗費在這些無用的煩惱上。就如同那個渴極了的行路人,卻為喝不完水而煩惱,不是太愚蠢了嗎?”
“對呀!”坐在丹參旁邊的一個孩子道,“我想佛祖還想告訴我們,做事既不能好高騖遠,也不可因噎廢食。”
“我就經常因噎廢食。”又有一個孩子道,“我爹要我背書,我一看那么多!心想這怎么背得完?干脆就不背了。”
“所以你就老背不下來!活該被罰打手心!”
幾個孩子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那孩子摸摸腦袋,不好意思地說道:“我現在明白了,能背多少就背多少,積少成多嘛。”
“可是佛法這塊金字招牌老字號,常常被人家拿去招搖撞騙唉。”丹參突然說道,“聽我爹說,現在有好多外道只是把佛法里面的字句盜來改一下,或尋章摘句,再摻雜一些邪知邪見,就胡亂說法,騙人錢財!”
陳祎道:“若是這樣,那便不只是口渴不飲,而是飲鴆解渴了。比那口渴不飲者還要可憐可憫呢。”
寺院的夜晚很平靜,陳祎獨自坐在大雄寶殿內,就著佛前的長明燈,認真抄寫著從葉先生那里借來的醫書。
他之所以又對醫術起了興趣,不光是想用世間法去普度眾生。事實上,早在父親病重之時他就起了學醫之心,渴望通過醫術來拯救那些身處病痛中的無助之人。
“你這小家伙怎么起得這么早?抄什么呢?”一個聲音突然傳入耳中。
陳祎抬起頭,見是玄明師兄站在門口,清晨的輝光灑在師兄身上,顯得格外清新。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居然抄了整整一夜,現在已經到早課時間了。
趕緊合上書,起身合掌,恭敬地叫了聲:“師兄。”
“你可真夠用功的。”玄明師兄邁步進殿,笑著說道,“朝廷下詔,要在洛陽剃度十四名[16]僧人,這回就看你有沒有這個善緣了。”
陳祎一怔:“朝廷要度僧?”
這一年,正是大業八年。楊廣親征高麗,大敗而歸。渡過遼河的三十余萬隋軍最后僅余兩千七百人,幾近全軍覆沒!
也就在這一年,北方大水,顆粒無收,朝廷照常科以重稅,民眾餓死無數,紛紛逃亡。王薄、劉霸道、張金稱、高士達、竇建德等人各自起兵,越來越多走投無路的百姓加入義軍,在山東地區縱橫馳騁,令各地官兵焦頭爛額。
還是在這一年,朝廷重臣楊素之子楊玄感起兵造反。
顯然,楊廣在這個時候下令度僧,是希望做些功德,增加福報,從而能夠順利剿滅那些膽敢反對他的人。
還真是“臨時抱佛腳”啊!
真正的佛門弟子都明白“人須自救而后天救之”的道理,所謂“各人吃飯各人飽,各人生死各人了”,每個人都注定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度僧做功德當然會有福報,卻不能因此抵消罪業,這是真正的因果定律。
不過在陳祎看來,他想要剃度出家,成為一名真正的僧人,這確實是個難得的機會。
然而陳祎沒有料到的是,前來求度的人竟有那么多!短短數日之內,洛陽城附近就有數百人前來應試,還有人從更遠的地方風塵仆仆地趕到東都。
想想也是,朝廷的苛捐雜稅和永遠服不完的兵役徭役,早已令百姓不堪重負。國家的血都快要被抽干了,楊廣卻還在增調天下軍隊,準備二征高麗,并表示,這一次,就算是“拔海填山”也在所不惜!
造反嗎?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把腦袋系在腰帶上去當“反賊”的。
于是,佛門成了避難所,由于僧人可以不服兵役不納稅,對于喜愛佛法的年輕人來說,遁入空門便成了一個很實際的選擇。
又過了幾日,報名的人數還在激增,從數百里外趕來的求度者絡繹不絕。官府貼出告示,需年滿弱冠者方可報名參試。
“為什么一定要年滿弱冠呢?”陳祎不解地問道。
“因為求度的人實在太多了,所以才有了這個限制。”長捷法師向他解釋道。
看到陳祎失落的眼神,長捷安慰他道:“景法師曾向鄭卿提起過你,希望能夠讓你參試。可惜,鄭卿沒有同意。”
嘴上說著“可惜”,心底卻升起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他雖是陳祎的親哥哥,到底也是佛門弟子,如果陳祎真的決定剃度,又或者景法師等人希望陳祎剃度出家,他又怎能橫加阻止,硬去斷了兄弟的慧命呢?
現在,官府的這道限令給他解了圍,陳祎還要九年才到弱冠之年,這是一個漫長的時間,很多東西都會改變,包括世情和人心。說不定到那個時候,祎兒已經決定去求取功名了呢。
一念及此,長捷不禁為自己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搖了搖頭,他知道陳祎走上功名之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至少短時間內不用再為他是否出家的事情操心了。
主持這次度僧選拔的,是大理寺卿鄭善果。陳祎曾聽寺僧們說起過他。此人也是個佛門居士,向以居官檢約、蒞政嚴明而著稱。朝廷考察官員的時候,他和甘肅武威太守曾并列被評為天下第一。
想來,這是個鐵面無私的人物,難怪會斷然拒絕景法師的請求。
“畢竟只有十四個人可以得度,就算沒有這個限制,你年紀幼小只怕也難以通過。”景法師這樣對祎兒說。
隨后又安慰他道:“陳祎,你與佛有緣,日后自有機會得度。”
“日后就是有機會也不度!”偏殿之中,聽經的孩子們也在討論著這件事,小姑娘林若錦揮動著小胳膊,堅決地說道,“陳祎哥哥,這件事你一定要聽我的,千萬別去當和尚!”
“你瞎操什么心哪!”丹參坐在一旁取笑道,“現在想當和尚的有多少你知道嗎?他就是想當,也得能當得上啊。”
“我娘說了,要是我年紀再大些,學問再好些,也讓我出家去。”旁邊一個孩子突然插言道,“這樣以后就不用被征到遼東去打仗了。聽說,凡是被征過去的,沒有一個活著回來的!真可惜,我現在出不了家,也不知再過幾年,朝廷還度不度僧了。”
說到這里,他遺憾地搖了搖頭。
“就是能度也不度!”錦兒覺得這些男孩子們簡直不可理喻,“你們也不想想,好好的頭發,剃光了多難看啊!真是一群小傻瓜!”
丹參哈哈大笑:“你們看到了吧?果然是小女子,只關心好看不好看。”
“難道你很喜歡難看嗎?”錦兒瞪眼道,“明天我先把你的頭發剃光了再說!”
丹參嚇了一跳,吐吐舌頭,不敢再與她爭執了。
陳祎一直沒有作聲,只是靜靜地看著大理寺的方向,他的夢想第一次離他這么近,可是卻又是那么遙不可及。
一個少年如此虔誠的向佛之心,難道佛陀也要拒絕嗎?
陳祎不知道,此時在大理寺,鄭善果居士比他還要郁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