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些經書與我有緣
- 行者玄奘1:亂世佛子
- 昌如
- 9801字
- 2016-09-05 10:13:31
“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汝知之乎?’曾子避席曰:‘參不敏,何足以知之?’”
陳慧手執一部《孝經》,卻沒有看,而是背在身后,朗朗而誦。在他的面前,七八個蒙童席地而坐。
自從掛冠還鄉后,陳家便失去了經濟來源。陳慧是個讀書人,沒有別的手藝,只能開設學館教蒙童們讀書。
陳祎也進了父親的學館,如果說在這之前,他還只是跟著母親和姐姐隨緣讀一點書的話,那么現在,他開始在父親的教導下,系統地習讀圣賢之道了。
或許是因為書香世家的遺傳,陳祎自幼便對各類經典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癡迷,常常手不釋卷,加上他的記性和悟性都極佳,因此到七八歲上,已將四書全部讀完成誦。
“這是《孝經·開宗明義章》,講的是曾子避席,凡師有問,必避而起答,此為古之圣賢之所為。”
陳慧講到這里,目光在學生中掃了一遍:“都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學生們搖頭晃腦地答道。
陳祎卻整衣站了起來,垂手側立一旁道:“孩兒明白了。”
陳慧心中一陣欣然,臉上卻不露聲色,緩緩問道:“你起身避席,是有什么事嗎?”
陳祎恭敬地答道:“古之圣賢聞師訓而避席,孩兒今蒙慈訓,焉能安坐?”
陳慧的臉上露出驚喜之色,不過這種高興并沒有持續多久,很快,一股濃濃的憂郁又浮上心頭。
“父親,您怎么了?”這天傍晚,陳祎注意到了父親的憂慮,有些擔心地問道。
陳慧擺擺手,無力地說道:“沒什么。”
他知道,自己的憂慮不是祎兒這個年紀的孩子能夠理解的。
“熟讀圣賢書,貨與帝王家”,這恐怕是天下每一個讀書人的理想甚至夢想吧?隋朝已有科舉制度,祎兒如此早慧似乎前途無量,但一想到朝廷腐敗,官場黑暗,陳慧的心就立刻被澆上了一桶冷水,由內而外地涼透,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教給兒子的這些東西是否真的有用。
“陳施主,你真的希望陳祎走你的老路,讀書、做官,然后再辭官還鄉嗎?”靈巖寺寂空長老的聲音又在他的耳邊回響。
“慧天性疏懶,不喜應酬,確是不適合為官的。”那時的他這樣回答,“但祎兒不會像我這般沒出息。他才八歲,讀書對句便如我十三四歲時一般。平素雖不愛與人交往,但真正見了面,也能酬對自如。”
說起愛子,他的眼睛有些發亮,再無半點心灰意冷之色:“祎兒比我強得多,日后若能金榜題名,定可輔助天子,治國安邦,成為匡扶社稷之材。”
“輔助天子?”寂空長老不禁苦笑,“當今天子,如何呢?”
陳慧略略一怔,隨即答道:“天子聰明賢達,只可惜奸臣當道,才落得如此。”
長老搖頭嘆息:“古來圣君有幾人呢?陳施主,恕老衲直言,你覺得自己不適宜為官,卻不知陳祎比你更不適宜呢。”
“這是為何?”陳慧愕然問道。
“檀越自己的兒子,難道自己還不知嗎?”寂空長老慨嘆道,“陳祎小施主確實悟性非凡,與人相處也頗有利根,然而他終究太過敏感善良。官場險惡,爾虞我詐,他如何能在其中生存?”
陳慧沉吟無語,長老的一席話直說到了他的心底。
陳祎并不知道父親的憂郁,他將自己浸泡在豐富博大的典籍之中,如饑似渴地汲取著先賢的思想精髓。
先賢的思想滋養了他,濃濃的墨香浸染著他,使得他愛古尚賢,非雅正之籍不觀,非圣哲之風不習。雖然年幼,卻已有一股翩然出塵之氣。
在很多人眼里,陳家四公子是個聰明善良又有些古怪的孩子,他不喜歡與別的孩子一同玩耍,不管外面多么熱鬧,也很難吸引到他。人們常見他一個人,或坐樹下,或處池邊,要么專注地讀書,要么靜靜地待著,將目光投向遙遠的地方……
“師父,陳祎小施主來了。”一個沙彌進禪房稟報說。
“阿彌陀佛,快請他進來。”寂空長老面帶喜色,站起身來。
自從隨父親回鄉后,陳祎便成了靈巖寺的常客——他迷上了佛經,經常請一些經書回家。開始時,他看不大懂,便常過來請教,寂空長老喜他靈氣非凡,每次都會耐心地為他解答,令他受益匪淺。
有時他甚至會參與寺中僧人的辯經,并常有妙語出口,以至于很多修行多年的師父在這個孩童面前都不敢掉以輕心,唯恐一不小心被他難住。
這一次,寂空長老直接將他帶上了藏經樓。
陳祎被這里層層的經卷震住了,他用小手撫摸著經柜,順手抽了一卷出來,是一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長老道:“佛說法四十九年,談經三百余會,弟子們多次結集,總成三藏十二部,浩如煙海。這里所存,不過是滄海之一粟罷了。”
看著孩子星辰般明亮透徹的眼睛,寂空長老深深嘆息道:“陳祎啊,你可知道你有多么幸運!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機會接觸佛法,而你小小年紀就可以看到這些殊勝的經典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這些經書與我有緣。”陳祎想都不想地答道。
寂空長老被這句孩子氣的話給逗樂了,笑著糾正道:“不,是你與這些經書有緣!與我佛有緣!”
見這孩子的目光始終著落在那一匣匣的經卷上,長老突然覺得自己方才有些著相了。他想,其實這孩子說得也沒錯,真的是這些經書與他有緣。
“弟子想學經,長老可以給弟子講解嗎?”陳祎終于將目光從經柜上收回,轉過身來問道。
“善哉,善哉。”長老合掌道,“小居士能有此心,實為累世累劫之善緣,日后光大法門,或者就著落在小居士的身上,老衲又何敢不允?”
說罷,他拉著陳祎來到兩個蒲團前,一老一小就這么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長老示意陳祎將手中那部《金剛經》展開來放在案上:“讀經先破題,小居士可先誦經題。”
陳祎朗聲誦道:“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你可知這經題之意嗎?”長老問道。
“弟子不解其意,請師父慈悲開示。”
寂空長老點點頭,開始逐字解釋道:“般若讀作‘缽惹’,華言大智慧,但又不是‘智慧’這兩個字可以窮盡的。佛說法四十九年,其中有二十二年是在說般若,可見其殊勝。”
陳祎認真而又恭敬地聽著。
“‘波羅蜜’華言到彼岸。經,徑也,為修行之路徑也。”
“彼岸……”再一次聽到這個讓他怦然心動的詞,陳祎不禁喃喃出聲。
“是啊,陳祎。”長老溫言道,“你試想想,你是不是在此岸?只有真正明白了此岸的苦厄,你才有出離的決心。”
“那么,此經又為何要以金剛來命名呢?”陳祎問道,“佛法不是很柔軟嗎?”
“佛法是柔軟的,也是至堅的。”長老解釋道,“就像金剛不變不壞,光明堅固,能制物而不為物所制,所以能斷妄念。此經以金剛為體,以離相為相,以無住為用。體,喻其堅;相,喻其明;用,喻其利。合此三德,以表般若的圓融廣大。”
陳祎以手托額,雖然長老的用詞他還不是太明白,卻也大致聽懂了一些。
長老又道:“若能明白金剛般若的‘體’,起隨緣應世的‘用’,這個人就是佛了。即便一時做不到,但能夠信心不逆,聞佛所說,不驚不怖不畏,此人已是大乘最上乘的地位。所以此經名《金剛般若波羅蜜》,如來為大乘者說,為最上乘者說。”
“那么,是不是小根器者就不能聽聞佛說了呢?”陳祎不解地問道。
“不。”長老答道,“佛陀是平等慈視眾生的,無論何人,只要具備大乘根性,就有成就的資格。不過,圣凡的體,雖是不二的,意境卻有不同,有人天的意境,菩薩的意境,還有佛的意境。”
“《金剛經》里所講,就是佛的意境。是嗎?”陳祎問道。
“正是。”長老贊許地點頭,隨即又長嘆一聲道,“老衲初出家時就受持讀誦《金剛經》,然業障深重,難解如來‘真空妙有’之意,是以多年來一直徘徊在無相大門之外而不得入。”
說到這里,他慈愛地看著眼前的孩子,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期許:“陳祎,你善根深厚,靈根內蘊,實為上乘法器。老衲盼你日后能夠開悟,深入般若之海,成為佛門龍象。”
“弟子會努力精進的。”陳祎道。
長老欣慰地點頭,接著說道:“這部《金剛經》,是由佛陀與弟子須菩提一問一答,由阿難筆記而成。須菩提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為解空第一人。”
說罷,他做了個手勢,示意陳祎接著往下讀,自己則閉上眼睛,略帶幾分享受地聽著這孩子用清軟柔嫩的童音誦出如此殊勝的經典——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時長老須菩提,在大眾中,即從座起,偏袒右肩,右膝著地,合掌恭敬而白佛言:稀有!世尊。如來善護念諸菩薩,善付囑諸菩薩!世尊!善男子、善女人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應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
長老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他停下,緩緩說道:“陳祎,你看,佛經之中還有一個特色,就是先說時、地、人、事,然后才開始記載經典。這便是‘序分’,也是為了說明經典所說的確有其事、真實不虛,其情其景,歷歷在目。由這段開頭,我們便可清楚地看到經典的記述是何等慎重——阿難說,此經是我親聞佛說者,接著點出了佛說法的地點,聽法的人數,佛與弟子們如何到城中托缽,用過齋后如何坐著,須菩提又是如何起身,向佛陀行了個什么禮節,又向佛陀提出了什么問題。你看,是不是這樣?”
陳祎想了想,果然如此,便點頭稱是。
“佛家所有的經典皆是如此嗎?”他問。
“正是。”長老說道,“這樣對人、事、時、地都有著清清楚楚的描述,便為我們真實記錄了一部經典的誕生。在這樣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知曉,佛陀并不輕易說法,而是因時、因人、因地而說。因時是要機緣成熟,因人是要智慧根器,因地是要道場莊嚴。只有這三個因緣都和合,佛陀才開演說法。
“只要我們深入經藏,就必然知道,佛陀從不在不當的時機不當的地點對不當的人說法,因為佛陀智慧深廣,他懂得有些時候須以身教,有些時候須以意授。
“比如此經開頭,佛在動作上、態度上,實為表‘六波羅蜜’的行相。如乞食,是表布施波羅蜜;于食時,著衣持缽,躬行而乞,是表持戒波羅蜜;次第乞已,不擇貴賤精粗,是表忍辱波羅蜜;收衣缽,洗足,經常如是,是表精進波羅蜜;敷座而坐,是表禪定波羅蜜。五處全是般若行,正是表明般若波羅蜜。于行住坐臥之中,處處可見。可知般若功行,全由心內發出。所謂蘊于中,形于外,神露于不知不覺間。此等般若妙用,正是佛不開口的說法境界啊……”[9]
當陳祎沉浸在佛法的博大精深中時,父親陳慧卻病倒了,原本健壯的身體眼看著一天天瘦弱憔悴下來。
哥哥、姐姐們想盡了辦法,可是這附近城鎮里竟連一個大夫都找不到。
本來,潁川城內是有一家醫館的,據說醫術還頗為高明,然而當大哥匆匆趕到時,才知醫館已經關門一年多了。
鄰居們嘆息著說,這位大夫不知怎么沖撞了官兵,差點把老命給搭上,沒法子,只好帶上老婆孩子回原籍了。
兄弟姊妹四人圍坐在重病的父親身邊,束手無策,愁眉不展。
陳祎突然想起家中的藏書里有些醫書,里面有不少經驗方,便將其翻了出來,照方開藥。
時令正值深秋,屋外,落葉凋零,寒霜鋪地;屋內,一只小小的火盆閃動著溫暖的紅光。
孩子們守著病重的父親,也是為了維系住這點親情的溫暖啊!
野外,秋風瑟瑟,衰草枯黃,樹枝也都變得光禿禿的,大地一派蕭條景致。
陳祎身著素服,手提竹籃,來到墓地。
在母親的墓碑前放下幾碟素菜,又點上一炷香,磕了三個頭后,陳祎便默默地盤坐下來。
母親臨終前聽他誦經時那安詳的面容又浮現在眼前,那雙熟悉的眼睛里飽含著濃濃的慈愛,讓他的心溫暖得想要落淚。
因此,每次來掃墓時,他都要為母親誦上一段經文。
“佛時游行,到居荷羅國,便于中路一樹下坐,有一老母,名迦旦遮羅,系屬于人,井上汲水。佛語阿難,往索水來,阿難承佛勅,即往索水,爾時老母,聞佛索水,自擔盥往,既到佛所,放盥著地,直往抱佛。阿難欲遮,佛言莫遮,此老母者,五百生中,曾為我母,愛心未盡,是以抱我,若當遮者,沸血從面門出,而即命終。既得抱佛,鳴其手足,在一面立……”[10]
這是他昨日才在靈巖寺的藏經閣中看到的,當時就被經中敘述的母子親情深深打動。他自幼酷愛各種經典,記性早已練得非比常人,加上又深愛此卷內容,雖只讀了一兩遍,卻已能完整地背了下來。
他感慨地想,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是不可思議,這位名叫迦旦遮羅的老婦人在過去五百生中,想來已無數次地做過佛的母親,以至于此生雖非佛母,見到佛時卻仍然心生慈愛,情不自禁地想要擁抱佛陀。
也不知我和母親的緣分已經多少世了?今后還將延續多少世?
母親想必早已往生凈土,超脫生死輪回,但陳祎從母親臨終時目光中流露出的深深眷戀中便可看出,母親與他,與這個娑婆世界,緣分未盡。
或許等到將來彌勒菩薩下生之時,她會重返娑婆,廣宣佛法,普度眾生吧……
不知不覺,一個時辰過去了。當陳祎誦完最后一個字時,夕陽已經西沉。
面對眼前的墓碑,他喃喃地說道:“母親,若您聽到孩兒所誦經文,希望您的內心也能得到安寧,收獲法喜……”
隨后,他懷著虔誠的心,發愿將此誦經功德回向給母親,便站起身來,準備回家了。
這時他又看到了那個守墓老人,正躬著腰,緩緩走過每一個墳墓,依次給墓地培著新土。
陳祎注視著這位老人,聽著他哼哼唧唧口音渾濁地唱著什么,看著他東倒西歪地走過來,給母親的墓上添土……
這些年來,陳祎從未聽他說過話,也從沒見他有過什么親人。或許,他的親人也埋在這里?
生老病死,是如此平常,平常得令人絕望。
陳祎從身上取出幾枚銅錢,交給老人,低聲說道:“老人家多費心了。”
老人也不推辭,哼哼唧唧地把錢裝進懷里。
“老人家,您一直都在這里嗎?”陳祎終于忍不住問道。
“是啊。”老人木然地說道,“我在這里守墓已經四十多年了。”
這是陳祎第一次聽到他說話,只覺得那聲音喑啞蒼老,就如一棵老樹磣了沙土。
老人扛起鋤頭走了,邊走邊哼:“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陳祎很難想象一個人能夠在這樣的地方孤獨地生活四十年,與那些死去的人為伴。他長久地站立著,目送著老人遠去的身影,喃喃自語:
“四十年……”
陳慧躺在榻上,已經熟睡,他的面容蒼老了許多,疾病就像一個惡魔,正一點一滴地侵蝕著他的肌體。
在洛陽凈土寺出家的二哥長捷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還帶回一個姓葉的大夫,聽說在洛陽城中名氣挺大,因此兄弟幾個對他都很客氣。
葉大夫來到父親床前,為父親把脈,他的臉色越來越凝重。
“大夫,怎么樣?”大哥著急地問道。
葉先生站起身,朝外面的堂屋走去,兄弟四個一起跟了出去。
堂屋內,兄弟們請大夫上座,又敬上一盞香茶,臉上卻都是掩不住的焦慮之色。
葉先生嘆道:“令尊已病入膏肓,老夫只怕也無力回天,如今只能勉強開個方子,聊盡人事罷了。”
聽到此言,陳祎心中一痛,眼淚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葉先生提起筆來,寫了一紙藥方,又有些奇怪地說道:“其實你們先前請的大夫也并不差,又何須專門把老夫從洛陽找來?難道那位大夫就沒說過,令尊這病是治不好的嗎?”
大哥忙拱手道:“不瞞先生說,這附近鎮上以前是有大夫的,只是一年前就搬走了。我們實在找不到別的大夫了。”
“哦?”葉先生沉吟道,“這倒奇了,令尊這病,原本撐不到現在,我觀他這些日子似乎一直都在用藥。”
“那是四弟依照家中所藏醫書開的經驗方,先生看看可有什么不妥?”大哥說罷,將陳祎開的方子遞了上去。
葉先生滿面狐疑地看了陳祎一眼,又看看那個藥方,顯然吃了一驚,感嘆道:“小公子真是奇才!這方子竟與老夫所開不謀而合。”
說罷將自己寫的藥方遞了過來。
陳祎一看,果然,葉先生所開的方子,和自己這幾天給父親開的差不了多少,心中更是黯然,因為他知道,這個方子是去不了病根的。
長捷這次還鄉,就掛單在靈巖寺中。這個平時不常謀面的法師哥哥不僅長得風神俊朗,而且博雅多才,既精于釋典,又熟稔于儒家的《尚書》《左傳》以及道家的《老子》《莊子》。對陳祎來說,這個難得回一趟家的兄長無疑是一座寶山,侍奉父親之余,他一直纏著二哥請教,不僅是經史知識,更有佛學中的疑問,有些提問讓年輕的法師都感到震驚。
長捷盡自己所能對弟弟的問題進行解答,陳祎驚訝于二哥的博學,長捷則驚異于幼弟的早慧,兄弟二人很快便熟稔親近起來。
寂空大師與長捷再次相見,也不由得提起了陳祎,感慨地說道:“陳祎這孩子,天生的佛根,超凡的靈基,是難得的佛子。若能出家為僧,必為佛門巨擘哪!”
長捷怔了一下,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當然明白寂空法師的意思,回家的這些日子,他也早已看出四弟不是一般的與佛有緣。年紀小小的祎兒得到高僧的稱贊當然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但是,這是否就意味著他應該出家為僧呢?
父親的病眼見難愈,祎兒今后如何生活就成了大問題,作為兄長,自己是否應該把他帶走?
同長捷一樣,陳慧最放心不下的也是祎兒,畢竟別的兒子都已長大,老大和老三都已娶妻生子,自立門戶了;老二陳素出家為僧;唯一的女兒也已經許配人家。只有祎兒年紀尚幼,不知未來如何。
看著這個在床頭端藥送水的孩兒,陳慧常覺得心如刀絞,他不知道自己一旦撒手西去,等待這孩子的將會是什么樣的命運。
一日,看到長捷前來侍奉,陳慧忍不住低喚了一聲:“素兒……”
“父親。”長捷小心地問道,“您有什么話要囑托孩兒嗎?”
陳慧搖了搖頭:“素兒,為父早年為官,但求無愧于天地人心,碰上那過不去的窮苦百姓和讀書人,也便資助一些……唉,朝廷失德,百姓不幸啊!為父做了幾年官,莫說沒多少積蓄,便是你母親的嫁妝,也散出去不少……這些年不再為官,又長年臥病,更是坐吃山空……咱們陳家已經是一具空殼,祖宗交付的家業都讓我給敗光了……”
“父親說哪里話來。”長捷勸慰道,“錢財乃身外之物,父親心懷慈悲,撫恤百姓,乃是菩薩行為,是大功德,這才是留給兒孫的無價之寶。”
“為父知道……”陳慧喘息著說道,“可現在,放心不下啊……我走后,你大哥和三弟只能靠耕讀持家,只怕要過些苦日子了……可憐祎兒……咳咳……祎兒……”
他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父親。”長捷忙伸手撫其胸道,“您什么都不用擔心,只管照顧好自己。”
陳慧依舊搖頭:“素兒……我走之后,你要……你要……照顧好……祎兒……”
長捷有些困惑:“父親的意思是,要孩兒將四弟帶到洛陽出家嗎?”
“不……”陳慧吃力地擺了擺手,“祎兒,他不適合出家,他太……敏感了,學佛可以,修行……怕是不行……”
長捷不得不佩服父親,人生的閱歷使他像一位高僧大德一樣,充滿智慧。
“素兒。”陳慧接著說道,“我走后,你要讓祎兒……繼續讀書……將來,求取功名……光宗……耀祖……”
長捷怔了一下,他沒有想到一向辭官在家的父親居然在四弟身上抱有功名的期望。
“你知道嗎?你四弟……他那么聰明……他知道怎么……跟人……相處……他得了功名……會……會比我……強……”
“孩兒知道了。”長捷立即說道,“父親,您累了,好生歇息吧。”
陳慧點點頭,輕輕閉上眼睛,很快便疲憊地睡去。
陳祎并不知道父親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但他顯然也看出了父親的憂郁,他對陳慧說道:“父親,您把一切都放下吧,不用擔心祎兒。祎兒會照顧好自己,哥哥們日后也會照顧祎兒的。”
聽了這話,陳慧心中略安。
他心里明白,兒孫自有兒孫福。到了這個時候,所有的擔憂都沒有用,一切都只能交付給佛陀和上天了。
好在,這孩子有佛陀庇佑,不會有事的……
看到父親眼中那無奈又有些認命的神色,陳祎把嘴靠在他的耳邊,輕輕說道:“父親,祎兒讀經給你聽好嗎?母親當年,最喜歡聽祎兒讀經了。”
“好,好……”陳慧吃力地說。
陳祎誦的依然是《佛說阿彌陀經》,他希望父親能和母親去同一個地方——
“……舍利弗。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聞說阿彌陀佛,執持名號,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若四日,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亂,其人臨命終時,阿彌陀佛,與諸圣眾,現在其前。是人終時,心不顛倒,即得往生阿彌陀佛極樂國土……”
這部經陳慧已經很熟悉了,以前在靈巖寺就聽僧人們讀過,這段時間祎兒更是經常讀給他聽。他知道這孩子的心意,是希望他臨終時將萬緣放下,專心念佛,往生凈土。
也許,這孩子是對的。他想,聽著這部經,誦著彌陀圣號,或許過不了多久,他真的可以在極樂世界見到愛妻。
“……舍利弗,于汝意云何?何故名為一切諸佛所護念經?舍利弗。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聞是經受持者,及聞諸佛名者,是諸善男子、善女人,皆為一切諸佛之所護念,皆得不退轉于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是故舍利弗,汝等皆當信受我語,及諸佛所說。”
……
祎兒還在念誦著,已經快要讀到尾聲了,陳慧吃力地張開嘴巴,念起佛來。
長捷法師立即合掌跟進,幫他助念。
祎兒誦完經,也跟著助念……
父親終于去了,他是念著佛號去的,死時面色安詳,身體柔軟,一直安靜地坐在旁邊助他念佛的陳祎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
二哥看到了,伸手替他擦去臉上的淚水,輕聲說道:“父親往生極樂,我們做兒子的不該悲傷,而當替他歡喜才是啊。”
陳祎雙手合十,低低地念誦一聲:“阿彌陀佛……”
兄弟幾個將父親同母親合葬在一處,然后,四兄弟共同在墓前為二老誦念《往生咒》。
那個守墓的老人依然在那里,他的腰更彎了,臉上滿是風霜的痕跡……
陳慧去世后,作為潁川名門望族的陳家算是徹底解體了。
姐姐遠嫁,大哥和三哥也各自尋找著自己的營生。
他們都是在陳家較為富庶之時出生、長大的,自幼沒怎么經歷過苦日子,現在卻是日漸清貧拮據。
長捷也要回凈土寺了,臨行前一天,他到父母墳前祭拜,卻看到了在荒草中抱膝獨坐的陳祎。
“四弟……”長捷低喚一聲,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
陳祎沒有回頭,他的目光始終在那墳頭的新土處,悠悠地問道:“二哥你說,父親母親真能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嗎?”
“你在懷疑什么?”長捷吃驚地問道,“父親往生時的情形,你不是也看到了嗎?”
“是的,父親決定往生。但母親……祎兒不確定……母親去世前,一直留戀地看著祎兒……”陳祎說著說著,聲音漸低,一行清淚從眼中流了下來。
長捷嘆了口氣,在他身旁坐了下來:“你平常多念念《往生咒》,這樣可以幫助母親。”
“我天天念的。”陳祎哽咽著說道,“可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不需要知道意思。”長捷道,“這是密咒,亦為諸佛密語,能幫助眾生拔除一切業障的根本,使煩惱不再生起,自然幸福快樂。尤其是對欲修凈土法門之人,在持念阿彌陀佛圣號以外,若能兼誦《往生咒》,必定往生西方極樂世界。”
“拔一切業障就可以得生凈土嗎?”祎兒含淚問。
長捷心中暗嘆——看來父親是對的,我這個四弟雖然慧根深種,悟性非凡,信心到底還是不夠強啊。
他反問道:“你倒是說說看,眾生為什么會流浪生死,在三界六道之中輪回不息呢?”
“是因為業障重。”陳祎小聲道。
“那這些業障又是從哪里來的?”長捷追問。
陳祎沒有作聲,于是長捷自己回答:“就是因為有了貪、嗔、癡等煩惱,造了殺、盜、淫、妄種種惡業。這些惡業的種子慢慢滋長,形成眾生受苦的原因,循環不息,沒有了期。要想把這些業障的煩惱根本拔起,不受輪回的痛苦,就要虔誠持誦《往生咒》。此咒具足的名稱就叫作《拔一切業障根本得生凈土陀羅尼》,虔心讀誦可得諸佛護念,龍天保佑,蒙諸佛如來不可思議神力加持。幫助眾生拔掉一切業障根本,洗滌魂魄的罪孽。當你的念力足夠大或者心足夠誠的時候,甚至能讓你所度的魂魄直接飛升。”
陳祎垂下了頭:“多謝二哥開示,祎兒知道了。”
你真的知道了嗎?長捷有些不相信地看著這個過于早慧的幼弟,他知道,對于修行人來說,聰明往往意味著敏感,這并不是什么好事。
當晚,長捷將大哥和三弟召集在一起,兄弟三人對著三盞清茶相坐敘談。
“四弟聰慧過人,不讀書實在太可惜了。”看著祎兒熟睡的面容,長捷似乎不經意地說道。
“我們也想讓他繼續讀書,可是……唉!”大哥沉重地嘆了口氣。
三哥卻突然說道:“二哥可以把他帶到洛陽去,這樣他不就能繼續讀書了嗎?”
大哥嚇了一跳:“三弟的意思難道是……要他出家?”
“四弟與佛有緣,難道大哥看不出來嗎?”三哥反問道。
“可二弟已經出家了,咱們兄弟四個,兩個出家,這不合適吧?”大哥顯得有些遲疑。
“也沒什么不合適的。”三哥說道,“一來這是四弟的佛緣,二來你我不是都有子嗣了嗎?”
大哥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四弟不適宜出家。”長捷法師突然說道。
兩兄弟愣了一下,都轉過頭看著他。
“這話是父親說的。”長捷道,“四弟早慧,卻又敏感多憂。父親臨終前曾跟我說過,希望四弟能繼續讀圣賢書,走功名之路。”
“功名?”三哥頓時苦笑了起來,“父親自己都不要功名,還想讓四弟博取功名?二哥啊,現在家中情形你也是知道的,我們都希望四弟能繼續讀書,可心有余而力不足……”
長捷點點頭:“你說得是,我帶他走,去洛陽。”
兩兄弟面面相覷。
“二弟,你不是說,四弟他不適宜出家嗎?”大哥小聲地問道。
長捷嘆道:“出不出家,就看他的緣分了。方才三弟說得也沒錯,四弟到了洛陽,至少還可以繼續讀書。”
大哥輕舒了一口氣:“也好,那就辛苦二弟了。”
長捷不再說話,只是將目光再次轉向床榻上安睡的祎兒,他不知道自己的這一決定是對是錯,對于祎兒來說,這究竟意味著什么。
祎兒確實與佛有緣,但是在同四弟的短暫相處中,作為兄長的他也越來越認可了父親的說法——這孩子太過敏感執著,不宜出家。如今,他終于下了決心,要將這個潁川鳳凰谷的佛子,這個佛緣深厚的孩子帶到佛陀的面前,讓佛陀替他做出選擇。
佛陀,你愿意接受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