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意欲遠紹如來,近光遺法
- 行者玄奘1:亂世佛子
- 昌如
- 9390字
- 2016-09-05 10:13:31
作為一名佛門居士,鄭善果已經不是第一次主持朝廷的度僧考試了,可是,在測試之前被人找上門來惹事,卻還是頭一遭。
前天,他正和幾位同僚整理報名人員的名單,忽聽得門外吵吵嚷嚷,也不知發生了何事,便叫人出去看看。
去的人很快回報說:“官衙外來了一大幫人,將幾個前來報名求度之人圍起來羞辱,說他們意欲出家是不忠不孝,且禮拜外國神祇,與禽獸無異。”
聽了這個回報,鄭善果不禁皺緊了眉頭。怎么朝廷度僧也有人敢來鬧事?莫不是那些求度之人未跟家人說明白,以至于家里人找上門來?又或者他們有債務在身,債主前來追索?
佛門度僧一向慎重,父母無人贍養者,以及債務未清者一律不得出家。這件事兒可不能大意。
想到這里,鄭善果立刻忙帶了幾個幕僚出門去看,果然看到一群人在門前吵鬧,言語間囂張跋扈,不僅對佛不敬,還頗帶幾分機鋒,看來也是讀過書的人。
這也不像是求度者的家人啊,鄭善果捋著胡子思忖著。
這時,又有人過來稟報說:“鄭卿,方才屬下們查了一下,來的都是些道教信徒和反對佛教的儒生,趁度僧之際聯合起來到大理寺門前挑戰。”
鄭善果沉吟不語。
像他這樣的年紀,又經常主持度僧之事,對于此類事情自然不會覺得稀奇。
佛教傳入中原后,便與本土的儒、道二教產生了許多矛盾。隋初文帝崇佛,僧人數量大增,僅京師一地,就有寺院三四十座。僧徒一多,流品漸雜,一時泥沙俱下。沙門之中已是涇渭渾波,狼藉穢雜。時人指斥,稱此情狀已成國之大患。
楊廣即位后,窮兵黷武,大興土木,為保證兵役和徭役,對度僧采取了限制的措施。不僅度僧要經過朝廷組織的統一考試,就是以前出家的,也要重新檢試,不合格者一律被勒令還俗。
這項措施一經實施,出家人的數量大大減少,進入佛門的門檻也被人為地提升了許多。
然而矛盾卻絲毫沒有減弱,特別是如今朝廷失德,政治腐敗,災害頻頻,百姓衣食不全,三餐不繼,朝不保夕。于是有人趁機說,這都是因為佛門占有了大量財產。朝廷也樂得將民眾的不滿情緒轉嫁給佛門,以分擔朝廷所受到的重壓。
心懷不滿情緒的不僅是儒、道二教和其他民間信仰,還有許多普通百姓,甚至包括那些積極報名參加度僧考試卻最終沒有通過的人。想到自己指不定哪天就要被征往遼東送死,而鄰居家那位通過了度僧考試卻可以避免這個厄運,安安穩穩地做和尚,怎不令人格外惱恨?
天下不寧,人心浮亂,以儒、道二教為首的人對佛教不滿,趁度僧之際前來挑戰,倒也在情理之中。鄭善果心中雖略覺不快,卻也不甚在乎。
真正令他不滿的是,那些欲來求度之人,在眾多反對者的聒噪聲中,居然全都唯唯諾諾,竟無一人在詞鋒上可與之相抗辯。
不錯,佛門講究不爭,但佛門也講詞鋒。要光大法門,普度眾生,對佛法的宣揚必不可少。面對挑戰針鋒相對,正是宣揚佛法的絕好機會!
可眼前這些人的表現,著實令人失望。
看來,須得找個法師來跟他們理論理論了。鄭善果心中暗自想道。
他走上前去,喝住眾人道:“諸公都是讀書之人,在此大吵大嚷,不覺得有辱斯文嗎?若有什么不滿之處,且請稍待數日,待度僧結束,由下官出面,約上幾位法師,來與諸公對論如何?”
鄭善果畢竟是朝廷的重要官員,言談舉止,自有一股威儀。眾人見他出面,果然不敢再說,便相約七日后前來應戰,地點就定在距此不遠的凈土寺。
直到考試那天早上,坐在官轎里的鄭善果還在心里暗暗合計著,東都有四大道場,學問僧應該不少,找哪位大德與那些人辯論呢?
而與此同時,在凈土寺通往大理寺官衙的小路上,一個身穿粗布行者裝的少年也在匆匆地走著。
知道自己因年紀小而不能參加度僧考試,他的心中固然有些郁結,卻也沒有怨天尤人,他決心用自己的方式去為自己爭取機會。
一大早,他便來到官衙門前靜候。
他知道,今日大理寺卿鄭善果主持度僧測試,這里是必經之處。
他沒別的奢望,只希望能跟這位同樣是佛門弟子的官員見上一面,讓他知道自己的一顆向佛之心。
官轎在衙門前停了下來。
鄭善果邁步出轎,在眾隨從的簇擁下匆匆朝大門的方向走去。
遠遠地看到門內有些人影晃動,知是前來應試者,鄭善果不由得眉頭緊鎖,又想起那件不開心的事來。
“唉,這些人中,不知將來能否出現一兩位大德高僧,光大佛門??!”他對身邊的幕僚感慨地說了一句。
這時他看到了那個站在門旁的少年,起初他并沒有在意,可那少年單薄的身軀里仿佛蘊含著某種力量,讓他走過時又忍不住朝那邊望了一眼。
“這孩子氣度不俗啊……”他邊走邊想。
從一個人的外形談吐、舉止氣度上來鑒別其資質、品性和前途,是自魏晉以來就在士大夫中流行的一種品人方法。鄭善果深諳此道,且一向以此自負。
他第三次望向那個少年,恰與對方的目光相遇,一雙清澈靈動的眼睛瞬間擊中了他!仿佛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觸動了心靈,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
少年被帶了過來,鄭善果溫和地問道:“你是誰家之子?”
少年合十行禮道:“弟子陳祎,乃潁川陳氏之后,現為凈土寺行者。”
陳祎?這名字很耳熟??!
鄭善果略一思索便記起來了,前些日子,凈土寺的慧景法師曾向他推薦一個叫陳祎的行者,希望能讓這個年僅十一歲的孩子參加考試,被他一口回絕。
“居士三思,這孩子當真與佛有緣,若能得度,日后定可光大法門??!”他還記得景法師當時說過這么一句話,語氣顯得極為懇切。
但他依舊不為所動,報名求度的人如此之多,若開了這個口子,只怕難以收住。
另外,他也不太相信景法師所言。雖說出家人不打妄語,但師父對徒弟,總難免會生出些偏愛之心,這偏愛會遮住一個智者的眼睛,使之從內心深處就覺得自己的徒兒與眾不同。
不過如今他有點信了,眼前的少年儒雅清俊,周身仿佛籠罩著一層光華,竟令他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敬意來。
“你到這里,是來求度的?”鄭善果問。
“正是?!鄙倌甏鸬?,“只是弟子習近業微,不蒙比預?!?
說到這里,原本稚氣的眉眼間不禁流露出幾分淡淡的蕭索之色。
果然是世家子弟,身上有那么濃重的書卷氣!鄭善果欣賞之余又覺得有些困惑,這孩子小小年紀,為何如此期望遁入空門?
他忍不住問出第三個問題:“童子出家,意欲何為?”
本以為對方定會向他哭訴,比如家道中落、父母雙亡、無依無靠之類的,很多求度者都是這樣,這些年來,在主持度僧的過程中,他聽到了太多悲慘的故事,以至于真假難辨。
眼前這個少年一定也有一段辛酸的往事吧?
他在等待,等待聽一個催人淚下的故事,他想要了解這個少年。
誰知那少年雙手合十,目光沉靜地回答道:“意欲遠紹如來,近光遺法?!?
鄭善果心頭劇震!他突然意識到先前是被什么東西觸動了,那便是風骨,以及神性與人性的交融。不充弱小,不裝可憐,不尋求安慰和保護,而是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我出家,就是為了將釋尊的佛法繼承下來,發揚光大。我能夠“遠紹如來,近光遺法”!
如此簡短有力的回答,展示出的卻是驚人的志向和風骨,明凈灑脫,令人震撼。
像鄭善果這種年紀的官員,平日里也曾接觸過一些有奇才壯志的少年人,但他們多是以世間功利為目標,似這般以積極的心態矢志于出世修道,追求人生真諦的還是頭一回見到。俗眾的時代已經到來,像這樣純粹的個人信仰已如珍寶般稀少。
面對少年清澈透亮的眼神,鄭善果心頭一動,一個絕妙的主意冒了出來。
“你,隨我來?!彼唵蔚爻镆粨]手。
陳祎終于獲得了參加考試的資格,憑借著出色扎實的經學底子,他竟在數百名求度者中脫穎而出,成為被錄取的十四人之一。
事后,鄭善果這樣向同僚們解釋:“誦業易成,風骨難得。此子一旦得度,日后必將成為釋門偉器。只可惜我等老朽,怕是看不到這一天了。”
言下之意,頗為遺憾。
對于這樣的結果,長捷法師是有心理準備的,自打四弟跟他進了凈土寺,他就對自己和父親的判斷產生了懷疑。
不錯,陳祎是個敏感多情的孩子,但是,佛家智慧也開始在他的身上顯現出來。如今,這孩子依靠自己的努力,終于踏入佛門,作為兄長,又有什么理由阻止他走向佛陀呢?
而更為重要的是,他現在已經對父親所說的“求取功名”一事不抱任何希望了,且不說陳祎對那所謂的“功名”沒有半點熱情,單說這風雨飄搖的朝廷,有了功名又能怎樣?
大業八年,年僅十一歲的陳祎在凈土寺正式受沙彌戒,取法名玄奘。[17]
那個叫陳祎的小男孩從此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七日后,先前出現在大理寺官衙前的儒生、道士們如約來到凈土寺挑戰。
一大群看熱鬧的蜂擁而至,有居士,也有普通百姓,將寬敞的大殿圍得水泄不通,嗡嗡的議論聲不絕于耳。
客人們在大殿正中坐定,一名年老的道士清了清嗓子,開口道:“鄭卿,我等今已如約前來,請問,是哪位法師出面與我等辯論?”
“法師就不必了吧?!编嵣乒氩[著眼睛微笑道。
在眾人困惑的目光中,他用手指了指佛前端坐蒲團上的小沙彌,介紹道:“這位小師父法號玄奘,是此次剛剛得度的沙彌。今日便由他來向諸公請教,如何?”
眾人先是一愣,隨即便大笑起來——
“佛門難道就靠一個黃口小兒來撐門面嗎?”
“今日當真是開了眼了!”
“這小兒只怕還在吃奶吧?”
……
其實,打從一進殿門,他們就注意到了這個與眾不同的小沙彌——他身著一襲橘紅色僧衣,雙手結著法印,端端正正地坐在佛前。供桌上的長明燈閃動著,把一張精致的小臉映得如玉般明潤,偏偏又流露出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莊嚴神色。
他就這樣靜靜地坐著,對于殿門內外的嘈雜聲和轟然而至的挑戰者置若罔聞,恍如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一般。
這小沙彌是誰?前來挑戰的眾人相互交換著眼色,各自在心里猜測著。
不過,他們畢竟是來辯論的,絕不至于被一個小孩子給弄分了心,是以沒有多問。萬萬沒有想到這個稚齡孩童竟會是辯論的對手!
不光前來挑戰的儒生、道士們七嘴八舌、肆意哄笑,就連那些擁擠在殿門外看熱鬧的遠近各坊香客及閑散之人,也都驚異異常,議論紛紛。一時間,大殿內外便如市場一般,喧囂熱鬧。
“阿彌陀佛!”一句清亮的佛號聲恰于此時響了起來,雖顯稚嫩,卻極莊重,竟將一屋子的嗡嗡聲都壓了下去,“諸位檀越今日到此,要說的就是這些嗎?”
全場立刻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那個端坐于佛前的小沙彌身上。
“如果只是這些,還請諸公免開尊口,以免污了圣人之名。”
這番話的效果當真是立竿見影,所有的人都被震懾住了,他們沒有想到,這個看似只有十一二歲的小沙彌,竟是如此沉靜淡然,令人驚嘆。
人們不再哄笑,幾位年長者甚至面露慚愧之色。
這時,小沙彌已站起身來,雙手合十,緩緩地環顧四周,那清澈的目光仿佛帶著一股微壓,所到之處,一片寂靜。
“小僧法號玄奘?!彼俣乳_口,聲音稚氣柔軟,“諸位檀越今日到此,便是與佛有緣?,F在,就由小僧來為諸位宣講佛法正道?!?
言罷合十行禮,又緩緩坐了下去。
現場一片寂靜,前來挑戰的人們相互交換了一個納罕的眼神后,也都跟著坐了下來。
“《法華經》云:諸佛世尊欲令眾生開佛知見、使得清凈故,出現于世。欲示眾生、佛之知見故,出現于世。欲令眾生悟佛知見故,出現于世。欲令眾生入佛知見道故,出現于世。舍利弗,是為諸佛以一大事因緣故、出現于世。
“諸公一定想知道,佛法講的是什么,要我們相信什么。說到底,佛法讓我們相信的是諸佛的智慧……”
佛前的小沙彌侃侃而談,聲音清晰,揮灑自如。他的目光中沒有因眾人的故意為難而怨恨,語氣里也沒有對挑戰者的鄙夷之處,一舉一動磊落大方,仿佛修持多年的高僧大德一般。莫說是那些前來挑戰的人,便是鄭善果大人居士和凈土寺眾僧,也都不禁暗暗驚嘆。
站在殿門外看熱鬧的人已悄聲打聽了起來——
“這小師父是哪來的?”
“沒聽剛才鄭居士說嗎?是剛剛得度的,法號玄奘?!?
“鄭卿好眼力,這小師父風骨不凡,有龍象之態啊。”
……
殿外旁聽的居士們嘖嘖稱嘆,而殿內挑戰之人,也是張口結舌,心中迷悶若失,并為自己方才表現出的失態狂傲而深自慚愧。
待玄奘講完,四座竟是一片寂靜。
沉默良久,領頭的年長道士才勉強開口道:“小師父申述經文,暢舒義理,確是令人不勝欽敬之至。”
玄奘禮貌地合掌致謝。
“然《孝經》中云,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沙門削發出家,豈不是有違孝道嗎?”
這便是開始問難了,玄奘答道:“沙門削發出家,正是以清凈樸素之身,弘揚無上大道,這叫作立身行道。先生雖不削發,不也是出家之人嗎?”[18]
一儒生開口道:“圣人云,‘不知生,焉知死?’如果忘卻活著的意義,在短暫的人生中苦苦思索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追求只有到了黃泉之下才可能得到的冥冥之福,這又怎么能說是對自然之道的真正體現呢?何況你們佛家喜歡講苦,認為人生都是苦的,豈不是讓人覺得很沒意思?”
這番言語雖不甚客氣,卻是正規問難時的語氣。顯然,他們已經把這個小沙彌當作正式論戰的對手,而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
玄奘正容答道:“人之一生,各有追求,有的人喜歡榮華富貴,但是,財富雖多,聚而必散,便如電光火閃,一耀即逝,到頭來終是一個空字。世人迷惑其中,不能自拔,實為可憫?!独献印酚性疲骸鲜柯劦溃诙兄?;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瘜τ谀切┱嬲酝倦y返的‘下士’,又有什么好說的呢?”
聽到這里,殿外旁聽的居士們都不禁笑了起來。
“說到苦,佛陀最根本的教化確實是‘苦、集、滅、道’,然而講的是苦,目標卻是教我們如何離苦。佛法雖以人生的苦難出發,卻不是為了讓我們痛苦。相反,是為了引我們走向平安、坦然、喜樂……若非如此,佛陀也不必一再地向我們宣講‘極樂世界’了?!?
“你這小沙彌說得倒好聽。”另一儒生不耐煩地冷哼一聲,“可問題是你們這佛菩薩根本就不靈!去年科舉之前,我拜了很長時間的佛,結果還是沒有考中。小師父你倒是說說看,這佛菩薩拜來又有何用?”
底下又是一片嗡嗡之聲,此人問得雖然粗俗,卻引起很多人的興趣,要知道民間信仰,向來都是最注重靈驗的。
玄奘看著這個儒生,臉上露出不解的神色:“原來先生以為,學佛之人都是在同佛陀做交易,想得到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把不屬于你的東西拿給你,佛菩薩豈不是跟強盜一樣了?”
這一次不光是居士,就連那些臨時湊過來看熱鬧的,也都哄笑起來,還有人當場大聲叫好。
卻聽玄奘接著說道:“再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檀越又怎知你沒有考取,沒有做官,不是佛菩薩對你的格外關照呢?”
說到這里,玄奘不可遏制地想起了父親——如果父親當初不做官,命運當會完全不同吧?人生的際遇誰又能提前得知呢?
眾人見這孩子忽然間神色黯然,剛剛還侃侃而言的自信被眉眼間的一抹蕭疏所替代,這份落寞的神情出現在一個沖齡少年的身上,竟使其有了幾分飄然出塵的風流。
再看前來挑戰的人,個個神色尷尬。他們此次前來,原本準備充分,還有一些為難的話要說,但不知為何,在這個年幼的沙彌面前,卻都只是張了張口,竟然說不出來。知道己方氣勢已失,若再強行辯論已毫無意趣,索性一起離座,拜伏在地,道:“想不到凈土寺還有如此人才,我等認輸?!?
兩個月后,嵩山少林寺來了個僧人,奉師命邀請慧景法師前往少林寺講經說法。
高僧在各個寺院輪番講經,這在佛門是常有的事,景法師自是一口答應。
前來邀約的僧人又說道:“弟子來時,方丈還有交代,聽說景法師新近收了一位得意弟子,甫一出家,便聲名鵲起。方丈叫弟子順便問一下,可否讓那位師兄也隨法師同去呢?”
做師父的都喜歡聽別人稱贊自己的徒弟,身為高僧的慧景自然也不例外,謙遜幾句后,便很高興地答應下來。
從洛陽到嵩山的這條官道,玄奘已是第二次走了,記得當初長捷兄長帶他到洛陽凈土寺,走的就是這條道。時光如梭,一晃已經三年過去了。
玄奘的家原本就在嵩岳大道的邊上,這里也是連接兩京的必經之路。幼年時期的他,曾無數次地看到一些過往僧人從家門前經過,口中呢喃著梵語,誦禱而來又布道而去……
如今,他自己也成了走在這條道上的僧人中的一員,人生的際遇真是奇妙……
知客師父領著師徒二人穿過寬敞的院落,玄奘一路走,一路好奇地看著數百名身著短褐的武僧們揮舞著長棍在院中練武,喊聲震天。
“貴寺年輕僧徒眾多,很是興旺啊?!本胺◣煵唤潎@道。
“這都是佛陀的庇護?!敝蛶煾钢t遜地回答。
玄奘的興趣始終在經書上,剛一安頓下來便直奔藏經樓。
在他看來,作為洛陽四大道場之一的凈土寺,經書已經很多,這座山間佛寺無論如何也比不了的,但既然來了,看看總是好的。
一進樓,他才意識到自己錯了。這里的藏經量比凈土寺足足多出數倍!其中有很多是他以前從未見過的,那些層層疊疊的典籍著實將他嚇了一跳!
“真想不到,少林寺居然有如此多的藏書!”玄奘深吸一口氣,感嘆道。
“當年魏太武帝、周武帝兩次滅佛,致使大量經藏被焚毀。少林寺因有武僧護衛,算是受害最輕的了?!笨词亟洸氐暮詭煾笩崆榈叵蛩榻B,“當時,其他寺院的僧人為使經藏不致流失毀滅,也將一些重要典籍秘密運到少林保存起來。因此,這里的很多經書都是孤本。”
玄奘贊嘆不已:“我原以為少林功夫只是強身健體,不想竟有護法之用,真是太了不起了!”
走了幾步,他又想起一事:“弟子聽說,少林寺有個甘露臺,后魏三藏菩提流支大師曾在那里譯經?”
“小師兄說得沒錯。”海懺師父道,“不過,在甘露臺譯經的并不止菩提流支大師一人,還有比他更早的勒那摩提大師以及后來的佛陀善導大師,他們都來自佛國天竺。另外,西臺還是跋陀禪師宴坐之所。不客氣地說,我們少林甘露臺可算是中原地區修習禪觀及譯經的寶地了?!?
“阿彌陀佛?!毙什唤迫簧裢?,“如此殊勝之地,不知弟子可有福分去瞻禮嗎?”
“去是沒有問題的。只是……”海懺師父的目光黯淡了下去。
“有什么不妥嗎?”玄奘問。
“小師兄有所不知?!焙越忉尩溃澳昵吧缴蟻砹藗€瘋子,說是個占星家,成天待在甘露臺上喝酒睡覺,觀星唱曲,弟子們好言勸他換個地方,他不僅不聽,嘴里還不干不凈的。此人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也不好對他用強。方丈說,我佛慈悲,就由他去吧?!盵19]
玄奘不禁啞然失笑,少林寺有如此多的武僧,竟拿一個瘋子毫無辦法,想想倒也可敬!
“弟子想上山瞻禮先賢譯經之所,順便看看那個讓諸位大師頭痛的怪人到底是誰,說不定弟子與他宿世有緣,能勸得動他呢?!?
海懺法師搖頭道:“還是別去招惹那個瘋子的好,這幾日尊師在本寺講經,寺中僧徒都去聽講。小師兄年紀小,身子又單薄,獨自前去,倘若不小心吃了虧,少林寺也脫不了干系。你若真想四處走走,倒不妨去達摩洞看看,那里是達摩祖師當年修行面壁之所,也是很殊勝的地方?!?
聽到達摩祖師的名字,玄奘忍不住想起關于禪宗起源的那段公案:“當年佛祖在西天靈鷲山說法,天雨曼陀羅華,佛陀拈花示眾,摩訶迦葉尊者會心一笑。以心傳心,因而得傳佛陀真義?!?
“原來小師兄也知道這個典故啊。”海懺法師高興地說道,“靈鷲山大法會后,迦葉尊者接過佛陀殊妙法門,依次相傳,燈燈相續,傳到菩提達摩祖師,已是第二十八代。”
“可是弟子不明白,既是禪宗法脈,因何緣由到得中土?又為何要在巖洞中修行?”海懺法師輕嘆一聲:“此事說來話長,小師兄你得坐下來,容我慢慢講給你聽?!?
這是一個頗長的故事,幸運的是,海懺法師很善于講故事……
菩提達摩是南天竺香至王國的僧人,年輕時拜入高僧般若多羅門下,學習佛法。般若多羅臨寂滅時,囑咐他將來到中土震旦傳法。
“那里有高明之士,可以堪當法器嗎?”達摩問。
“那里能夠獲得菩提覺悟的人,不可勝數?!卑闳舳嗔_對弟子說,“你到那里后,不要在南方停留,那里的人好功德,縱然他們接受你,也不宜久留?!?
“那么我應該到哪里去弘法呢?”達摩問。
“去北方,有兩棵桂樹的地方,便是你的弘法之地。”
般若多羅圓寂后,達摩在南天竺又行化幾十年,但他始終記得師父要他東去弘法之事。終于有一天,他找到了一支海上商隊,搭船沿海路出南天竺,到達廣州,登岸后一路行腳到江南。
當時的江南,正處于梁武帝蕭衍統治時期。蕭衍對佛教虔誠篤信,如癡如迷,他不僅大興塔寺,精研教理,還親自前往同泰寺講經說法,更有甚者三次舍身入寺,每次都是大臣們出重金為他贖身才肯回宮。
歷史上好佛并精通教義的皇帝并不罕見,但像蕭衍這樣極端的卻著實少有。
達摩自然也聽說了這個以護法自居的大梁皇帝,并接到梁武帝的盛情邀請,他滿懷希望,來到了繁華富麗的金陵。
梁武帝設大禮迎接遠道而來的天竺高僧,一見面便訴說了自己在弘揚佛法方面的功績,得意地問道:“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度化僧眾,不可勝數。有何功德?”
達摩想,這還真應了般若多羅那句“那里的人好功德”的話了!顯然,梁武帝滿腔熱情,就等著這位來自西天佛國的和尚給他一個功德銜兒。
然而出身王族的達摩卻不懂得投君所好,他冷冷地回答:“并無功德。”
這句話對蕭衍不啻當頭一棒!沉默良久,方才沉聲問道:“怎會沒有功德?”
達摩答道:“陛下所修,不過是些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就像隨身而動的影子一般虛幻不實,哪里談得上什么功德!”
“那么,什么才是真功德?”武帝追問。
“不染煩惱,圓融妙凈,身心中一切念頭空空寂寂,這樣的功德,是不能僅靠在世俗間做些善事就能求得到的?!?
看到達摩所說,與自己想的越來越遠,武帝干脆岔開了話頭:“什么是佛家第一義諦?”
達摩道:“空空蕩蕩,本來就沒有第一圣諦!”
“無圣無諦,那么對著朕說話的是誰?”
問這話時,蕭衍的心頭已是強壓火氣。他想,你把我全否定了,卻又說什么“無圣”,那么你又是誰呢?你否定我,難道不是為了證明自己更高妙嗎?
不想達摩的回答更是匪夷所思:“不認識?!?
到了這一步,談話顯然無法再進行下去,蕭衍一氣之下將達摩趕出了金陵。
“說起來也是這梁武帝沒福啊。”海懺法師嘆道,“學佛拜佛那般虔敬,真正的大菩薩來了,他卻偏偏視而不見。”
玄奘搖頭道:“弟子以為,這不關福報的事,是那個皇帝沒有慧根,他太執著于功德相了。佛法的真諦本是心無掛礙,而執著卻是完全的背離。”
“小師兄所言甚是,”海懺贊許地說道,“說起虔敬事佛,只怕這世間再沒有誰能比得上梁武帝了。只可惜慧根這東西,說起來似乎挺虛的,沒有還真是不行!”
這是自然的,玄奘想,那是佛教最核心的東西,絕不是用精美華麗的表面形式就可以修飾和替代的。
達摩祖師沒有在這位癡迷佛教的皇帝身上看到慧根,他在繁華富麗的裝飾下,只看到了一些很空虛的東西。這些東西便如閃電,亮時,或許能一時耀人眼目;滅時,便立即歸于黑暗。
由于得罪了皇帝,達摩祖師要渡長江,連船只都沒有,但他渾不在意,只將手中竹杖往腳下一放,就忽忽地漂過江面,到對岸去了……
“他去了少林寺?”玄奘問。
“不錯!”海懺法師道,“后面的故事還長著呢,小師兄且聽我慢慢講來。”
那一天,少林寺內鐘鼓齊鳴,香煙繚繞,近千名寺僧齊聚山門外,躬身迎接遠道而來的梵僧。
達摩祖師被迎進大雄寶殿,禮佛完畢,只見大殿外,里三層外三層全都站滿了人,鐘磬法器,響徹云霄。
這么大的場面,以前可從未見過,由此可見中原人的福報及慧根,達摩心中自是歡喜萬分。
而更讓他高興的,是少林寺山門前的那兩棵桂樹,令他一下子想起師父臨終前要他東去傳法的話來。
然而,當達摩祖師被安排宣講大乘精要時,卻遭到強烈的反彈。
幾天的講解,四眾弟子中除極少數外,多數都合十離開,法會變得冷冷清清。
達摩知道少林寺也不可久留,但他沒有離開少室山,因為他還記得師尊的預言,少林前門的兩株嫩桂,不正代表著他的法脈要在這里落根嗎?他怎可因一時受挫,就遠走高飛了呢?
“所以,他就到山巖洞中落腳?”玄奘問道。
“不錯?!焙苑◣煹溃白鎺熀軙舻胤?,那個洞形狀奇特,洞內很淺,四周巖壁密不透風,既安全又隱秘,真是一個天然寶洞!這么好的閉關之地,真不知以前為何從沒有被人發現過!”
“這就是緣?!毙实?,“達摩祖師與此洞有緣。”
他的思緒一下子飛出很遠,仿佛看到祖師在山間采集松枝茅草、葛藤根草,做成一只掃帚,一番清掃之后,祖師便在石壁之下跏趺而坐,一面修習壁觀,一面等待有緣人來,續傳法嗣……
這一坐就是九年,直到那個叫神光的修行人來到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