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信經典歷史之世界史篇(共6冊)
- (美)大衛·克里斯蒂安 莫里斯 威廉·麥克尼爾
- 7445字
- 2020-01-17 14:08:27
為我們時代的和平[3]
在這本書中,我要提出些不同意見——在某種程度上。
我認為,戰爭并非送葬人之友。戰爭確實是大屠殺,但戰爭是殯儀工作者最大的敵人——這或許是歷史上最具諷刺意味的事情了。與那首歌里唱的不同,戰爭是有好處的:從長期來看,戰爭使人類更安全、更富庶。戰爭是地獄,但從長期來看,其他的選擇可能更糟糕。
我知道這個觀點頗具爭議,所以請容我解釋一下。
我的觀點包括四點。第一點是,通過戰爭,人類創造出更龐大、組織更完善的社會,而這樣的社會減少了社會成員死于暴力的風險。
這一觀點的建立基于20世紀一項重大的考古學和人類學發現:石器時代的社會規模通常很小。由于找到食物很困難,人們通常生活在幾十人的團體里,或是幾百人的村莊中,或者(很少見地)生活在幾千人的小鎮內。這樣的社區并不需要太多的內部組織,而且通常對外來人持有懷疑的態度,甚至抱有敵意。
通常來說,人們會用和平的手段解決彼此間的分歧。但一旦有人決定訴諸武力,他(或者偶爾是她)所面對的束縛要比現代人少得多。雖然偶爾會有一整個小團體或是村莊的人死于暴力及其帶來的疾病和饑荒,但是大多數殺戮都是小規模的,比如家族仇殺或是持續不斷地劫掠襲擊。不過,由于總人口數量也很少,持續不斷的低水平暴力也會導致驚人的傷亡。據估算,在石器時代的社會中,至多有10%~20%的人死于其他人類之手。
而20世紀則與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20世紀見證了兩次世界大戰、一系列的種族滅絕以及多次政府行為引發的大饑荒。這些慘劇難以置信地導致了1億~2億人的死亡。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爆炸造成的死亡人數超過15萬,這一數量比公元前5萬年的人類總數還要多。但在1945年,地球上共計有25億人口;而在整個20世紀,地球上生活過大約100億人。這就意味著,20世紀與戰爭有關的那1億~2億的死亡人數,僅占整個地球人口的1%~2%。如果你十分幸運地出生于工業化的20世紀,那么平均而言,你死于暴力(或暴力間接導致的死亡)的可能性僅為石器時代的人的1/10。
這一數據如果讓你吃驚,那么對這一數據的解釋就會讓你更加吃驚了。讓世界變得更加安全的東西,正是戰爭。我將在第一至五章詳細解釋這一觀點。在大約10 000年以前,戰勝者開始融合戰敗者,從而組成更大的社會。這一現象從地球上的一些地方開始出現,隨后遍及整個星球。而唯一能讓這些較大的社會運轉起來的方法,就是發展出更強有力的政府。這樣的政府如果想要持續掌權,那么它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鎮壓社會內部的暴力。
政府的統治者采取措施,維持和平,并非出于心中的善意。他們鎮壓殺戮行為,是因為那些“表現好”的臣民比那些憤怒的、殺氣騰騰的人更易于統治和征稅。而不經意間,這樣的舉措使得暴力死亡率在石器時代和20世紀之間下降了90%。
這一過程并不美好。無論是在不列顛的羅馬人,還是在印度的英國人,那些“維持和平的人”可能跟他們想要消滅掉的那些“野蠻人”一樣殘暴。這一過程也并不順利:在一些地方,短期內的暴力死亡率可以飆升到石器時代的水平。例如,在1914~1918年,幾乎有1/6的塞爾維亞人死于暴力、疾病或饑餓。此外,很顯然,并非所有政府都擅長締造和平。民主制度或許是一團亂麻,但民主制度極少吞噬自己的子民;獨裁體制辦事高效,但經常槍斃、餓死或是用毒氣殺死大量人。不過,盡管存在這些變數、政府的能力不同和例外事件,從10 000年這樣一個長期跨度來看,戰爭締造了政府,而政府實現了和平。
我的第二點是,要達到創造更大的、更和平的社會這一目的,戰爭是我們可以想到的最糟糕的方式,但也幾乎是人類迄今為止發現的唯一方式。“上帝知道,一定有一種更好的方法。”埃德溫·斯塔爾在歌曲中這樣唱道。但顯然,并沒有那么一種更好的方式。如果羅馬帝國的崛起不需要造成數以千萬計的高盧人和希臘人的死亡,如果美利堅合眾國可以不建立在數以千萬計的美洲原住民的尸骸之上,如果人類在類似的情況下沒有選擇使用武力解決沖突,而是靠商討解決問題,那么人類的確可以在不付出那么高昂的代價的情況下享有大社會的益處。但這樣的情況沒有發生。這令人沮喪,但是證據確鑿。除非被強迫,人們總是不愿意放棄自己的自由,這其中也包括互相殺戮和剝削的權利。事實上,唯一可以讓人們放棄這些權利的,就是在戰爭中失敗,或是對迫在眉睫的失敗的恐懼。
我認為,政府的存在讓我們更加安全,而戰爭幾乎是已知的唯一塑造政府的方式。如果這一觀點是成立的,那么我們就不得不承認,戰爭確實是有好處的。不過,我的第三點還要更進一步。我認為,由戰爭創造出的更大的社會,不僅讓人們生活得更安全,從長期來看,它也讓人們更富有。和平為經濟增長和生活水平的提高提供了可能。這一過程同樣混亂不堪,充滿波折。戰勝者經常奸淫擄掠,把數以千計的幸存者販賣為奴,并且霸占他們的土地。戰敗者或許要世代遭受盤剝。這一切既可怕,又丑陋。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許是幾十年,也許是幾個世紀——更大的社會往往會使所有人都過上更富裕的生活。這其中,既包括戰勝者的后代,也包括被征服者的子孫。這一長期趨勢同樣是顯而易見的。戰爭創造出更大的社會、更強有力的政府和更安全的環境,從而讓世界變得更富庶。
如果我們把我的這三個觀點整合在一起,就只會得出一個結論:戰爭創造出更大的社會,這一社會由更強有力的政府統治,而這樣的政府用強制力確保了和平,并為繁榮奠定了基礎。10 000年前,地球上僅有約600萬人口。平均而言,他們只能活到大約30歲,每天供養自己的物質的價值,折算成今天的美元,僅不到2美元。而今天,地球上的人口是那時的1 000倍(實際上有70億),壽命比那時的人長1倍還要多(全球平均壽命為67歲),每天賺的錢是那時的12倍多(全球平均水平為每天25美元)。
因此,戰爭是有其好處的。實際上,我的第四點是,戰爭正在自我終結。千載以來,戰爭(在長期內)締造了和平,破壞創造了財富。但在我們的時代,人們已經太過擅長戰爭了——我們的武器變得如此具有破壞力,我們的組織機構變得如此高效。正因如此,戰爭正使得自身在未來越來越不可能發生。在1983年的那個夜晚,如果事情的發展走上了另一條軌道——如果彼得羅夫發了慌,如果總書記按下那個按鈕,如果10億人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內喪命——那么20世紀的暴力死亡率會迅速飆升到石器時代的水平。如果那些核彈頭的長期危害真的像一些科學家所擔心的那樣可怕,或許今天地球上已經沒有人類存在了。
好消息是,這一切并沒有發生,而且幾乎永遠不太可能發生。我將在第六章具體解釋這一點。基本的一點是,人類已經證明了,自己十分善于適應不斷變化的環境。在歷史上,我們打了難以計數的戰爭,因為戰爭會帶來好處。可是到了20世紀,隨著暴力帶來的收益減少,我們學會了在避免末日決戰的情況下解決問題的方法。當然,沒人能保證末日決戰一定不會發生,但是就像我在本書的最后一章中將闡明的那樣,我們仍然有避免其發生的希望。21世紀將目睹太多的劇變,其中就包括暴力的角色轉換。長久以來的消滅戰爭的夢想或許終將實現——盡管那時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子將是另外一個問題。
我這么直白地提出這些觀點,或許已經引起了各種各樣的疑問。你也許會奇怪,我說的“戰爭”到底指的是什么?我又怎么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死于戰爭?我到底把什么樣的東西視為“社會”,我又怎么知道一個社會何時開始變得更龐大?還有,究竟是什么造就了“政府”,我們又怎樣衡量一個政府究竟有多么強大?這些都是很好的問題,我也將在本書中努力回答這些疑問。
不過,我的核心觀點,即“戰爭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安全”,大概會引發最多的質疑。本書(英文版)出版于2014年,恰好是“一戰”爆發(1914年)100周年,也是“二戰”爆發(1939年)75周年。這兩次世界大戰共導致1億人死亡。在這樣的時機拋出一本書,告訴人們戰爭讓世界變得更安全,看起來像是一個病態的玩笑。但同時,2014年也是冷戰結束(1989年)25周年[4]。冷戰的結束讓世界不再需要面對彼得羅夫式的夢魘。在這本書中,我將講述最后一個冰河期結束至今10 000年來的戰爭史,并最終推導出這樣的結論,即在這個世界變得前所未有地安全而富庶的過程之中,戰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如果這一觀點聽起來像是一個悖論,那是因為戰爭中的一切其實都是反常的。戰略家愛德華·魯特瓦克(Edward Luttwak)曾絕妙地總結了這一點。他說,在日常生活中,“無矛盾的線性邏輯會發生作用,其本質僅是嘗試。但在戰略的領域……發揮效果的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邏輯,這種邏輯經常性地違反常規的線性邏輯”;戰爭“通常會青睞那些充滿矛盾的行徑,而挫敗那些符合邏輯的行為,從而導致充滿諷刺意味的結果”。
矛盾貫穿戰爭始終。20世紀坦克戰術的奠基人之一巴塞爾·李德·哈特(Basil Liddell Hart)曾說,根本的一點是“戰爭一直是這樣的一樁事情:做下壞事,并寄希望從中會收獲好的結果”。從戰爭之中收獲和平,在損失中得到收獲。戰爭引領我們透過一個窺鏡看去,看到一個是非顛倒、似是而非的世界。本書中提出的是一個“兩害相權取其輕”的觀點,而這就是一種經典的矛盾形式。要列出戰爭的壞處是很簡單的,首先就是殺戮。但戰爭仍然是“次要的惡”,因為歷史表明,戰爭之外的那種選擇更加糟糕——持續不斷的、石器時代式的、充斥在每天生活之中的暴力,這樣的暴力會奪去生命,并讓我們陷入窮困。
對“次要的惡”的思想最顯而易見的反駁是,這一思想無疑有著良莠不齊的記錄。狂熱的理論家喜歡“次要的惡”的思想:一個又一個極端主義者向他們的追隨者保證,只要他們燒死那些女巫、毒死那些猶太人或是肢解那些圖西人,就可以把這個世界變得純凈而完美。這些邪惡的說法貌似有道理。如果你能夠回到過去,把阿道夫·希特勒扼死在搖籃中,你會這樣做嗎?如果你選擇了“次要的惡”,那么你犯下的微不足道的殺人罪行或許可以阻止未來大規模的殺戮。“次要的惡”的思想可以讓人們更容易地做出艱難的抉擇。
倫理學家對“次要的惡”觀點的復雜性格外感興趣。我想起曾經聽到,我所在大學哲學系的一位同事曾經向一整間講堂的聽眾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你抓住了一個恐怖分子,他安放了炸彈,而且不肯說出究竟放在了哪兒。如果你折磨他,他或許會說出來,因而拯救許多人的生命,那么,你會不會拔掉他的手指甲呢?如果學生們面露踟躕之色,這位哲學家就會提高籌碼。他說,你們的家人也在可能遇害者之列。現在你會不會拿起鉗子?如果他仍然不肯開口,你會不會去折磨他的家人?
這些令人不舒服的問題指出了非常重要的一點。在現實世界,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做出“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抉擇。做這樣的選擇是痛苦的。就在最近幾年,心理學家已經開始研究進退兩難的局面會對我們造成怎樣的影響。如果,一個實驗者把你綁起來,放進一臺核磁共振成像儀中,再問你一些在道德上讓人感到糾結的問題,你的大腦將表現出驚人的反應:當你想象自己折磨一個恐怖分子時,儀器上你的額眶部皮質部分會亮起來,因為血液正流向大腦中掌管不愉快想法的部分;而當你計算你能拯救多少人的生命時,你的背外側皮質部分則會亮起來,因為大腦中另外一部分被激活了。這些充滿矛盾的情感和智力刺激會表現為激烈的內心掙扎,此時你的前扣帶皮質也會亮起來。
由于“次要的惡”這一觀點讓我們感到如此不舒服,所以這本書讀起來可能會讓人困擾。不管怎么說,戰爭都是大規模屠殺。什么樣的人才會說這樣的事情會有好處?我現在要說,我,作為說出這樣的話的人,對我自己的這一研究發現也感到震驚。倘若有人在10年前告訴我,有朝一日我會寫出這樣一本書,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他(或她)的。但我懂得,歷史的證據(以及考古學和人類學的證據)是確實的。雖然這種說法讓人感到不舒服,但從長期著眼,戰爭確實使這個世界更安全、更富庶。
我并非第一個意識到這一點的人。大約75年前,德國社會學家諾貝特·埃利亞斯(Nobert Elias)寫就了兩卷高度理論化的專著《文明的進程》(The Civilizing Process)。他在書中指出,從他所生活的時代回溯歷史,在過去的5個世紀中,歐洲已經變得更加和平。他認為,從中世紀開始,歐洲的上層社會(曾經是野蠻暴力的主要來源)逐漸放棄了使用武力,而歐洲整體的暴力程度也降低了。
埃利亞斯所指出的事實,其實早就應當是有目共睹的。像很多人一樣,我在中學時代最先體會到了這一點。那還是在1974年,中學時代的英語課要求我研讀莎士比亞的某一部戲劇。吸引我的注意力的并非這位詩人美妙絕倫的詞句,而是他筆下人物極易動怒的性格。他們動輒就陷入暴怒,然后互相捅刀子。在20世紀70年代的英國,自然也有這樣的人,不過他們很可能會鋃鐺入獄,或是接受治療,或是在獄中接受治療。而莎士比亞筆下的那些暴徒們則不會受到譴責,往往還會因為他們“先打再談”的勇氣而受到贊揚。
不過,埃利亞斯認為我們生活的時代比以往更安全,這一結論真的是正確的嗎?用莎士比亞的話說,這也是一個問題。埃利亞斯的回答是,在莎士比亞寫作《羅密歐與朱麗葉》的16世紀90年代,他筆下那些嗜殺成性的蒙太古家族和凱普萊特家族的人們早已成了不合時宜的存在。
這樣的理論本應成為大新聞,可就像出版商經常告訴作者的那樣,合適的時機是最重要的。埃利亞斯的時機簡直是一出悲劇。《文明的進程》于1939年問世,就在同一年,歐洲人開始了一場持續了6年的慘烈戰爭,導致5 000萬歐洲人喪生(其中還包括埃利亞斯的母親,她死在奧斯維辛集中營)。到了1945年,已經沒有人有心情聽什么“歐洲人在變得更文明、更和平”的鬼話了。
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早已經退休的埃利亞斯才得到了為自己辯駁的機會。社會歷史學家在經過幾十年辛勤的工作,翻遍了瑣碎的法庭記錄之后,開始承認埃利亞斯的觀點原來一直是正確的。他們發現,在1250年前后,每100個西歐人中就會有一個死于他人之手。到了莎士比亞的時代,這一比率下降到了1/300。而到了1950年,這一比率則是1/3 000。而且,就像埃利亞斯堅持的那樣,上層社會在引領這一潮流[5]。
到了20世紀90年代,事情變得更復雜了。人類學家勞倫斯·基利(Lawrence Keeley)出版了一本與埃利亞斯的《文明的進程》同樣引人注目的書:《前文明戰爭》(War Before Civilization)。在書中,基利用數據告訴我們,那些生活在20世紀的石器時代社會有著令人驚訝的暴力程度。仇殺和劫掠通常會殺死1/10的人口,有時甚至是1/5。如果基利是正確的,那么這將意味著石器時代的社會比紛亂的中世紀歐洲還要暴力10~20倍,比20世紀中葉的歐洲則要暴力300~600倍。
要測算史前的石器時代社會中的暴力死亡率顯然更加困難。但基利找到了在遙遠的過去發生的兇殺、屠殺和大騷亂的證據,足以證明歐洲人的祖先就像人類學家研究過的其他同時代人群一樣嗜殺。我們看到了沉默的證詞:肋骨間的石質箭頭、被鈍器擊碎的顱骨、墓葬中堆放的武器。這些都告訴我們,通向文明的進程要比埃利亞斯想象的更漫長、更緩慢、更波折。
基利意識到,即便是世界大戰也沒有讓現代社會變得像石器時代社會那樣危險。另外,又有第三種學術力量支持了他的觀點。這一流派于1960年發軔。那一年,一本引人注目(但也有些枯燥乏味)的書出版了。這本書就是《致命爭吵的統計數字》(Statistics of Deadly Quarrels),其作者是離經叛道的數學家、和平主義者以及氣象學家(后來他意識到氣象學有力地幫助了空軍,于是他放棄了這方面的研究)劉易斯·弗萊·理查德森(Lewis Fry Richardson)。
在他生命的最后20多年里,理查德森一直在試圖尋找殺戮的混亂表象背后的統計學模型。例如,在1820~1949年,發生了大約300次傷亡慘重的戰事,其中包括美國南北戰爭、歐洲人的殖民征服,以及兩次世界大戰。理查德森驚訝地發現:“在這一時期,從謀殺到世界大戰,不同規模的致命沖突造成的死亡人數,占總死亡人數的約1.6%。”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把戰爭造成的死亡人數和兇殺之中喪生的人數相加,我們會發現,在1820~1949年,大約每62.5個人中會有一個人死于暴力,這一比例僅是依靠采集狩獵生存的石器時代人類暴力死亡率的1/10。
還不只如此。理查德森發現,“在1820~1949年,戰爭造成的死亡人數,并沒有隨著人口總數的增長而出現相同比例的增長,這說明戰爭的頻繁程度下降了”。這就意味著,“從19世紀20年代開始,人類變得不那么好戰了”。
在理查德森的著作出版50年之后,為死亡人數建立數據庫已經成了一個小的學術分支。新的數據庫要比理查德森的數據庫更精細,胃口也更大,其時間范圍已經上溯到1500年,下行則到了2000年之后。像所有的學術領域一樣,這一領域也充滿了爭議。即便在有史以來記錄最為完全的戰爭——在從2001年開始的、由美國主導的阿富汗戰爭中,對于死亡人數的統計也有多種方法。不過,即便如此,理查德森的核心發現仍然成立:被殺死的人類總數并沒有能跟上全世界總人口的增長步伐。其結果是,我們當中的任意一員死于暴力的概率已經呈數量級降低了。
這一學術領域在2006年達到了其頂峰。那一年,阿扎爾·蓋特(Azar Gat)出版了他里程碑式的著作《人類文明戰爭》(War in Human Civilization)。這本書令人驚訝地橫跨多個學術領域(這應當與蓋特本人在以色列國防軍擔任少校軍官的經歷也有關系),把新的觀點整合成了一個扣人心弦的故事:人類如何在幾千年的時間里馴服了自身的暴力。蓋特的思想已經成了當今思考戰爭問題時不能繞開的一部分。如果你曾讀過他的書,你會發現我的這本書也深受其影響。
人們對戰爭的思考經歷過巨大的轉變。就在一代人的時間之前,人類的暴力水平在下降這一假說,還僅僅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社會學家的狂想,甚至不值得對那些苦讀莎士比亞的學生們一提。不過,今天仍然有不同的聲音存在。例如,在2010年,克里斯托弗·瑞安(Christopher Ryan)和加西爾達·伊塔(Cacilda Jethá)出版了《人類性的起源》(Sex at Dawn),這本暢銷書極力否認早期人類社會充滿暴力;2012年,約翰·霍根(John Horgan)整理了其幾年中在《科學美國人》雜志(Scienti?c American)上發表的文章,出版了《戰爭的終結》(The End of War);2013年,人類學家道格拉斯·弗萊(Douglas Fry)將31名學者的論文結集成冊,出版了《戰爭、和平和人類本性》(War,Peace,and Human Nature),對暴力死亡率在長期內的下降提出了質疑。上面提到的這些書都很有趣,信息量豐富,也很值得一讀。但在我看來(在本書中我也將詳細闡釋),這些書都有選擇地搜集了證據,并且被那些支持埃利亞斯、基利、理查德森和蓋特的研究所壓倒。就在我寫這一前言的第一稿時,在一個月內就有兩篇闡釋暴力水平下降的著作問世:政治學家約書亞·戈德斯坦(Joshua Goldstein)的《用戰爭贏得戰爭》(Winning the War on War)和心理學家斯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的《人性中的善良天使》(Better Angels of Our Nature)。一年之后,普利策獎得主、地理學家賈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在其著作《昨日之前的世界》(The World Until Yesterday)[6]中,用最長的一章表達了相同觀點。不斷有新的觀點涌現出來,但在基本的那一點,即暴力死亡率確實下降了這一方面,正在匯聚越來越多的共識。
不過,我們如果問,為什么暴力水平下降了,就沒有那么多共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