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翰一直單身未婚,于景云元年(710年)中進士,與名臣張說、李邕交往酬唱,還在長安公然張榜,否定吏部銓曹銓敘注擬之等第,轟動京師,成為文壇大事。他如此大鬧一番,視天下才子如無物,自然不為朝廷賞識,被罷黜在外。好在王翰家資富饒,既然做不了官,便長年閑居太原家中。不過終究還是因為才名遠揚,前后被兩任太原長官張嘉貞、張說器重,倚為心腹幕僚。他曾為張說往西北前線輸送馬匹與糧草等軍需物資,于涼州[34]寫下《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悲壯中不減豪情,意味無窮,一時傳誦天下,成為千古名篇。
相比之下,王之渙是眾好友中最不得志的一個,娶妻生子不久,妻子即一病而逝。他本人雖慷慨有大略,倜儻有異才,詩文才華不在王翰之下,弱冠之年即有“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氣象萬千之名作,卻未能考中進士。開元初,始以門蔭步入仕途,調補冀州衡水縣主簿,于任上娶李滌三女、李蒙幼妹為妻。因為人豪放不羈,常擊劍悲歌,為同僚不滿,遭眾人誣陷,遂棄官而去。此后漫游各地,足跡遍及黃河南北。長期的游歷生涯開闊了王之渙的視野,他游河西時作《涼州詞》云:“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膾炙人口,可謂“皤發垂髫,皆能吟誦”,詩名不在王翰之下。只是游子終要歸根,何況是有家有口的人。最近,他亦遷回晉陽定居。
王之渙經歷最為坎坷,然樂觀詼諧性情不改,見眾人念及往事,情緒有些低落,便笑道:“大伙兒可還記得李蒙體胖、死活翻不過圍墻的情形?”又將當年五個小伙伴偷入晉陽宮出糗的故事講了一遍。
他講得繪聲繪色,辛漸等人回想起當年李蒙的窘樣,不由得笑出聲來。只有王翰一人板臉未笑。他為人最是張揚狂放,今日卻總是沉默寡言,不免有些不同尋常。
王之渙不滿地道:“阿翰,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話少不說,還總是擺出一副苦相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妨直說出來。”
王翰“嗯”了一聲,躊躇了好大一會兒,才道:“我新得到了一些李蒙沉江一案的線索。”
王之渙很是不解,道:“阿翰這些年一直待在太原,怎么會有李蒙案線索?”王翰道:“是有人特意派信使從京師趕來告訴我的。”又道:“本來今日是賀大娘壽誕,我不想你們大家伙兒心里不痛快,想拖幾日再說的。”
狄郊既是醫者,最善察言觀色,心思亦最為縝密,立即聽出了端倪,問道:“如此說來,李蒙沉江一案不是因為眾進士爭看文章打翻了船,而是另有蹊蹺?”王之渙道:“是,信使肯定地告訴我,當年游船沉江是人為造成,內中另有隱情。”
眾人聞言均是一驚,眉頭各見沉重之色。
辛漸遲疑問道:“這信使是什么來頭?他的話可信嗎?”王翰道:“當然可信,因為他是趙曼派來的。”
趙曼原是民間歌妓,色藝俱佳,當年王翰等人聯袂游天下,在蒲州[35]與她有過一面之緣。后趙曼無意中卷入變故,流落潞州,為外放到潞州任職的臨淄王李隆基所鐘情,納為侍妾。而今趙曼已貴為唐玄宗后妃,封號麗妃,其愛子李瑛亦被立為太子,是大唐未來的皇帝。
辛漸等人聽說是趙麗妃派人給王翰通風報信,遂不再質疑消息的真假性,只問道:“到底是什么隱情?”王翰道:“信使沒有多說,只說害人者來頭極大,你我所有人加起來都惹不起。”
王之渙憤憤道:“哼,惹不起也要惹!害了差不多滿船的人,還想逍遙法外嗎?”又狐疑問道,“李蒙過世已有好幾年,為什么現在才提起這件事?”
王翰道:“趙曼也是最近無意中聽到風聲。她知道我們幾個跟李蒙情同手足,不忍見他冤沉江底,便派人來太原告訴了我。”
王之渙道:“可這信使辛苦跑這一趟,沒有實質性線索,等于什么都沒告訴啊。”王翰道:“當日船沉,張均人也在場,是極少數幸存的當事人,我們不妨先從他身上下手。”
張均是太原少尹張說長子,本人亦官任太原司錄參軍,幾人料想他既是地方長官,多半要出席賀英壽宴,便預備下山,回大風堂尋人。王翰侍妾瑤花帶了梨云、梅雪、金壺、瓊枝四名侍女遠遠候在一旁,見主人起身,忙過來侍奉,將石桌上的果子、酒水、食具等一一收進食盒。
瑤花原是胡女,為太原長官張說所贈,褐發碧眼,有絕世姿容,深為王翰寵愛。王之渙低聲問道:“你走到哪里,都要帶著這些女子嗎?”王翰道:“沒有她們,出門可是不方便。”王之渙朝辛漸、狄郊搖頭,三人均是苦笑。
王翰深知好友嫌有侍女在旁側說話不夠自在方便,也頗覺有理,便吩咐道:“瑤花,你不必再留在這里,先帶她們幾個回大風堂,看郡主是否需要幫忙。”
王之渙早求之不得,忙道:“今日賀大娘六十大壽,想來女賓不會少,大風堂弟子雖多,卻都是男子。瑤花五人去了,正好可以幫上郡主大忙。”
瑤花遲疑問道:“主人當真不留一人嗎?可以讓梅雪她們四個下山,奴家留下來侍奉主人。”王翰笑道:“你也去吧。不過將食盒留下來,興許我們還要多坐一會兒。”
瑤花見主人堅持,便嬌嗲著應了一聲,一扭纖腰,徑直引著侍女下山去了。
王之渙舉起雙臂,大大伸了一個懶腰,道:“沒有她們站在身后,我舒坦多了。”
旁人聽他說得有趣,均哈哈大笑起來。
王之渙道:“這有什么好笑的,是真事!阿翰,你那個寶貝瑤花那雙眼睛滴溜溜的,像一汪潭水,每次她一看我,我就渾身不自在。”
王翰笑道:“我知道了,以后再有聚會,只要有你之渙在場,絕對不帶侍妾。”
忽見一名灰衣僧人迅步爬上平臺,往望川亭而來。幾人以為是山下奉圣寺的和尚,也不在意。卻不想那人走了過來,叫道:“幾位郎君果然在這里。”不是和尚,而是一名相貌黑丑的女尼。
眾人均是一愣,辛漸最先會過意來,問道:“你……你是武靈覺娘子嗎?”那女尼雙手合十道:“貧尼法號和上,武靈覺是貧尼出家前的名字。”
辛漸道:“法師是替李蒙來赴約的嗎?”和上道:“嗯。李郎在世時,貧尼多次聽他提過二十年之約。他還曾與貧尼約定,萬一他因故不能回來太原,就要由貧尼代他赴約。”
王翰等人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但見和上氣喘吁吁,滿面疲憊之色,顯是為趕路而吃了不少風霜之苦,不由得面面相覷。
狄郊忙問道:“李蒙為什么說可能會回不來太原?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預感?”
和上明顯驚懼了一下,似是偷取糖果的孩子被大人當場抓了個現形。但她隨即搖了搖頭,頹然道:“貧尼也不知道。”又道:“貧尼既已完成李郎心愿,也沒有什么遺憾了。各位郎君若是有事,就請先去忙吧。”
辛漸便道:“法師千里赴約,不光李蒙,就連我們四個也深為感激。法師遠道而來,路途勞累,不妨先隨我們下山歇息。”
和上搖頭道:“貧尼想在這里略坐一坐,看看李郎一再贊賞的晉陽風光到底是什么樣子。”
辛漸道:“那也好。家母今日華誕,我等還要趕回去參加壽筵。稍后我再派人來接法師。法師既然來了太原,不妨多盤桓些時日。”
和上也不回應,只往亭邊坐了,將目光投向遠方。
王翰等人素來與她疏遠,也對她沒有什么好感,唯一的關系僅僅因為她是李蒙的妻子,見她如此態度冷淡,也不強求,遂自行下山。
四人進來大風堂,見賓客眾多,堂內堂外擠滿了人,連太原長官張說都到了,均大吃了一驚。辛漸既是堂主,少不得要立即過去應酬賓客。王翰跟張說等人簡單打了聲招呼,便迫不及待地將張均拖了出來。
張均見王之渙、狄郊已等在庭院中,似有大事發生,忙問道:“怎么了?”
王翰與張均之父張說既有師徒情分,又是忘年交,平日與張均亦稱兄道弟,毫不客氣,道:“我來問張兄,當年曲江沉船事件,內中可是有什么隱情?”
張均大吃一驚,張大的嘴巴一時合不攏,怔了好半晌,才問道:“王兄從哪里聽到的消息?”
王之渙道:“這么說,沉船事件當真另有隱情了!”
張均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是聽到了風聲,還是只在干咋呼,想從自己這里套話,便支支吾吾地道:“事隔多年,我早記不大清楚了。”
王翰道:“張兄,你該知道李蒙跟我們幾個的關系,就算他人不在了,這份情誼還是一如往昔。你再不將實話說出,可是不夠仗義。”
張均躊躇片刻,勉強答道:“到底有沒有隱情,我也不能確定。其實你們最該去問一個人。”王之渙忙問道:“是誰?”張均道:“李蒙夫人武靈覺。”
王翰與同伴交換一下眼色,忙問道:“為什么該問武靈覺?”張均道:“她是李蒙的妻子。果真有隱情的話,她最應該知道啊。”
王之渙搖頭道:“不對,這不是一個好理由。張參軍這話吞吞吐吐的,沒有完全說明白。”
張均遲疑道:“這個……”王翰厲聲道:“今日張兄不把話說明白,決計走不出這個門。就算張兄要跟王翰絕交,我也在所不惜。”
張均見王翰動了真格兒,加上他妻兒多病,還有許多要求助狄郊的地方,忙道:“好了好了,我將我所知告訴幾位便是。”左右看了一眼,又道:“這里人來人往,還有不少朝廷來的特使,實不是說話的地方。”王之渙道:“不如去辛漸書房。”
王翰幾人與辛漸自小一起長大,出入大風堂慣了,遙見辛漸被圍在人群中難以脫身,也不跟他招呼,徑直往芳甸而來。芳甸距離大風堂主院甚遠,中間還隔有一大片菜地,相對清靜多了。
王之渙率先推開院門,道:“我們反客為主,自己跑進芳甸,郡主會不會怪罪?”
王翰搶白道:“郡主怪罪,你就不進去了嗎?”王之渙嘻嘻一笑,道:“照進不誤啊,誰叫郡主嫁給姓辛的呢。”
剛到階下,便見到書房窗后人影閃動。王之渙道:“咦,里面有人呢。該不會是郡主吧?哎呀,我剛才那句玩笑話,一定被她聽到了。”
話音剛落,便有一名青年男子開門從書房出來。王之渙見他面生,問道:“你是……”
那人低下頭,也不理會,只與他擦肩而來。
狄郊和張均落在后頭。剛走進院門,狄郊一眼見到那男子形跡可疑,腰間斜插著一柄短刀,忙叫道:“之渙,阿翰,小心了!”
王之渙狐疑道:“難不成是竊賊?喂,你站住!”
那男子見行蹤已然暴露,拔腿就跑。王翰忙叫道:“好你個竊賊!往哪里逃!”挺身上前阻攔。
那男子極有力氣,直沖過來,側身用肩頭一頂,竟將王翰撞得連退幾步,一跤跌坐在地上。又見院門被狄郊、張均二人堵住,干脆疾步奔到墻邊,挺身一躍,攀上墻頭,迅速翻了過去。等到狄郊等人扶起王翰,追出院時,那人早跑得遠了。
王之渙道:“這竊賊好大膽子,竟敢來大風堂行竊。”推測竊賊必定是聽說今日老堂主夫人壽誕,料想芳甸無人,想進來撈點兒好處。
張均是太原府長官,官位僅次于少尹,治下卻發生了大白天入室行竊一事,且就在自己眼前,不免臉上無光。
王翰自忖己方四名男子,竟擋不住一名竊賊,還讓他翻墻逃走,亦覺得難堪,擺手道:“算了,人已經跑了,先問話要緊。”
幾人進來書房坐下。張均也不待旁人催促,道:“你們可知道武靈覺為什么出家?”王翰道:“聽說是因為裴伷先。”
裴伷先是名相裴炎之侄,幾度受武則天迫害,幸運未死,還娶了突厥公主為妻。他積聚了大量財物后,大肆招攬門客,成為民間一支不容忽視的力量。王翰等人壯游蒲州時,曾與裴伷先發生過一段不算太友好的故事。而狄仁杰與李弄玉聯合反武時,亦曾借助裴伷先的勢力。后中宗復位,不肯為裴炎恢復名譽[36],李弄玉為此憤而拒絕恢復皇族身份。睿宗即位后,追復裴炎官爵,徹底為裴氏平反,召裴伷先入朝為官。并追贈兄長李賢為皇太子,謚章懷,史稱章懷太子,李弄玉這才接受朝廷郡主封號。
裴伷先身居高位后,仇家武氏已在歷次宮變中被鏟除殆盡,但還剩一個仇家——武靈覺。當年武靈覺過蒲州蒲津浮橋時,倚仗權勢,不肯下馬步行,縱馬沖過浮橋,導致浮橋上人群騷動,裴伷先伯母被擠下浮橋,被滔滔黃河淹沒。裴伷先曾發誓報仇,但自李蒙娶武靈覺為妻后,李弄玉曾出面勸說,裴伷先遂答應看在辛漸等人與李蒙的情誼上暫時放棄報仇。然李蒙一死,這協議便失效了。武靈覺辦完李蒙喪事后次日,時任廣州都督的裴伷先便派人找上門,重提當年蒲津浮橋慘案,表示此仇不報非君子。武靈覺又驚又愧,幾日后便往洛陽景福寺出了家。
唐玄宗從寵妃武惠妃處得知事情經過后,勃然大怒,下詔逮捕裴伷先議罪。宰相張嘉貞為逢迎皇帝,奏請杖責后流配。彼時張說在朝,立即上書反對道:“自古刑不上大夫,因其接近君主,所以才說‘士可殺而不可辱’。裴伷先官任三州都督,對朝廷也有功勞,如果犯罪,應死即殺,應放即流,不應該在朝堂受辱決杖,且律法八議[37],勛貴在列,切不可再行杖刑了。”
唐玄宗認為有理,便只將裴伷先罷官了事,但不久后又起用他為蒲州刺史,蒲州正是當年裴伷先與武靈覺結下怨仇的地方,頗具諷刺意味。裴伷先聽說武靈覺已經出家,且心中多悔恨之意,遂就此作罷。這樁多年前結下的梁子,這才算揭過了。
王之渙聽張均別的不說,先提武靈覺出家緣由,忙問道:“莫非武靈覺出家不是因為裴伷先派人上門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