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千峰云起(4)
- 宋慈洗冤錄:一天明月
- 吳蔚
- 4759字
- 2016-10-16 15:53:55
不知為何,見慣苦痛的余月月心中一動,驀然起了惻隱之情,忙叫道:“阿叔,我買了你這猴子。”林七卻連連搖頭道:“不賣不賣。今天運頭不好,就叉住了這只猴子,家里等肉下鍋呢。”
孫應龍上前一步,用力一踏,登時將一塊碗大的石頭踩裂,半威脅道:“你賣不賣?”
福建民風彪悍,民間素有習武之風,林七也自詡有幾分功夫,然而看到對方年紀輕輕,腳下卻有這等氣力,還是吃了一驚,問道:“你該不會就是金三娘的崽兒,考上武學生、武藝很好的那個孫應龍吧?”孫應龍登時大感榮耀,洋洋道:“正是我,原來阿叔也聽過我的名字。”
林七道:“我認得你娘,每次去縣城賣魚,都要吃金三娘家的扁肉。也罷,看在熟人的份兒上,賣小猴子給這位小娘子也可以,得十貫錢,你們有錢么?”
十貫錢就是一萬枚銅錢,大約等值于十兩銀子,相當于建陽小戶人家一家人一整年的生活費用,林七張口漫天要價,別說余月月臨時出來采藥,就是在家中,也一時難以拿出這么多錢來。
孫應龍很是憤慨,道:“阿叔,不過是一只小猴子,又受了傷,能不能活下來還是一回事,哪里值這么多錢?都是鄉里鄉親的,你可別太過分了。”拉開馬步,雙手叉在腰間,擺出武力威脅的架勢來。
林七倒退兩步,道:“哎,你別亂來,我可記得你了。下次再到縣城賣魚,我非告訴你娘不可,說你低價強買,還當什么武學生!”
余月月道:“我這里有兩吊錢,阿叔先拿去打酒吃,剩下的,回頭我補給你。”林七道:“那可不行。這做生意,非得要當面點清,方能童叟無欺。”
孫應龍見林七擺出一副無賴的姿態,分明是看準余月月一心要救小猴,想要借機訛詐,心頭登時火起,握緊拳頭,嚷道:“武學生怎么了,就算老子當了武狀元,今日也要先打了你這潑皮無賴再說!”
他出身貧寒之家,讀書學醫不成,卻是天生的武學胚子,小時候在街頭看市井拳師賣藝,跟著一比劃便即學會。后來跟隨朱熹得意門生蔡元定習武,亦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不久前,朝廷在地方設置武學,他奉母親金三娘之命參與建寧府的選拔考核,以頭名成績被錄取,是建寧府武士齋武官中年紀最小者。旁人都說他若是去京師臨安參考武舉,定能一舉奪得武狀元。
名頭既響,當然并非浪得虛名。孫應龍身子一轉,夾手便將林七的鐵叉奪了過來,順手扔給余月月。再上前打掉林七頭上的竹笠,別住他手臂,反擰了過來。
林七痛得大叫一聲,道:“你敢向長輩動手,不怕我告訴金三娘么?”孫應龍道:“你算什么狗屁長輩,有種去向我娘告狀好了!”轉頭見余月月已將鐵叉從小猴身上拔出,便舉拳虛打了一下,隨即放開林七,喝道:“快滾!”
林七料想自己絕非孫應龍對手,也不敢輕易自討苦吃,走過去撿起鐵叉,悻悻離去。
宋慈叫道:“等一下!”從腰帶上解下一塊玉佩,追上去道,“我身上沒有帶錢。這塊玉佩值個百十來兩銀子,阿叔不妨拿去,權當買這小猴子的錢,如何?”
林七雖不認識宋慈,然見對方文質彬彬,那玉佩又是古意盎然,幽綠可愛,料想必是值錢之物,便接了過來,借機下臺道:“那好,瞧在公子的份兒上,我就收了這玉佩。”
宋慈道:“按阿叔的說法,我們這是當面點清,童叟無欺,先前的不愉快也算揭過了。”言外之意,無非是暗示林七不必再將這件事告知孫應龍之母金三娘。
林七占了大便宜,料想即使向金三娘告狀也不能對孫應龍怎樣,畢竟人家母子連心,忙見好就收,道:“那是當然。”正要收起玉佩,卻被孫應龍一把奪過。他畏懼對方,忙退開兩步,道:“姓孫的,你可別太過了。”
孫應龍道:“這是宋慈的家傳玉佩,豈能讓你得去?我這里也有一件寶貝,你拿去。”從懷中掏出一件物事,丟了過去。
林七接著一看,卻是一顆彈丸般大小的乳黃珠子,光滑瑩潤,中有一細小圓孔,大概是穿繩之用。他雖不認得這是什么東西,但不知什么緣故,他第一眼看到那顆珠子的時候,心中就起了一股奇特的感覺。轉念想道:“雖然珠子不起眼,但孫應龍到最后關頭才肯拿出來,一定比玉佩值錢。”忙接了過來,摩挲一番后收下,訕笑兩聲,自己去了。
孫應龍將玉佩還給宋慈,道:“這人分明就是敲詐,你干嗎還要助長他的氣焰?顯得你宋家有錢么?”
宋慈搖了搖頭,道:“不是這個意思。不過真的要謝謝孫大哥,適才那顆珠子……”孫應龍道:“噓,別再提了。”又嘆了一聲,道:“果然應了一句老話,不是自己的,想留也留不住。”
宋慈見余月月已為小猴洗干凈傷口,正取出金創藥涂上,便撕下一大片衣襟,走過去蹲下來,裹在小猴前后傷口上,一圈圈纏好,在腰側打結,手法甚是嫻熟。
孫應龍道:“呀!真看不出來,宋慈不僅書念得好,居然也可以當名醫了。月月,這是你教他的么?”余月月道:“這還用教么?多看幾遍就會了,是你笨,連熬藥都能熬糊了。”
孫應龍小時候做過宋慈的陪讀,入書齋讀書,卻是讀書無成。金三娘見兒子不是讀書的材料,便將他送去王氏醫鋪學醫,哪知道他干了不到一個月就逃回家,無論如何再也不肯去了。余月月提及的“熬藥”,即是其短暫醫鋪學徒生涯中的糗事之一。
孫應龍笑道:“學醫我是不成,可學武我一學就會呀,所以你不能說我笨。”
余月月不再理他,抱起小猴,道:“它受傷雖然不算嚴重,可也得養上一陣子。這期間,它根本無力自行覓食,沒辦法,只能先帶回家養著了。”小心翼翼地將小猴放進竹簍中。
孫應龍主動背起了竹簍,嘆道:“還魂草還沒有尋到,反倒又多了一個負累。”
三人繼續往峽谷深處進發,走出一里地,忽聽到一旁的藤蘿“嘩嘩”作響,伴隨有詭異的怪叫聲。徇聲望去,卻是一只母猴正一邊扯動藤蔓,一邊朝眾人齜牙咧嘴,神色極是憤怒。
余月月道:“呀,這一定是小猴子的媽媽了。”從竹簍中抱出小猴,輕輕將它放在藤蘿下面。剛一轉身,母猴便躍了下來,抱起小猴。母子埋頭在一起,嘶鳴不已。
孫應龍道:“好了,人家猴子母子團聚了,咱們也可以安心找還魂草了。”
剛走出半里地,便聽見后面有“喳喳”的聲音,卻是那只母猴追了上來。余月月笑道:“瞧,猴子通人性,它一定是特意來感激我們的。”
那母猴當真走到她面前,站起身來,兩只前掌合在一起,作了一個揖,隨即遞過來一株半青半黃的卷草。余月月驚喜地“啊”了一聲,叫道:“還魂草!這是還魂草!”
孫應龍和宋慈一齊圍了上來,異口同聲地問道:“真的是還魂草?”余月月道:“千真萬確。”
孫應龍欣喜若狂,上前抓住母猴,一把舉了起來,連聲道:“謝謝,謝謝。救活了華大哥,你就是最大的功臣。”
母猴受了驚嚇,迅疾出爪,一爪抓在孫應龍手背上,登時鮮血淋漓。他狂喜之下,毫不生氣,笑嘻嘻地放母猴下地。母猴“哧溜”一聲,自行躍到峭壁上,騰跳幾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孫應龍哈哈笑道:“果然是好人有好報。原先聽教書先生說古代有大蛇送和氏璧,我還不相信,今日親身遇到猴子送還魂草才知道世間萬物都是有靈性的。”
余月月狐疑道:“什么大蛇送和氏璧?”孫應龍道:“你沒有聽過那個故事么?就是有個古代國君救了一條大蛇,大蛇為了報恩,送了一塊和氏璧給他。”
他說的大蛇報恩是指“隨侯珠”的故事。春秋時,隨國[15]的國君隨侯出行,路遇一條受傷的大蛇,一時起了憐憫之心,取藥為蛇敷治。大蛇痊愈后,于大江中銜取夜明珠送給隨侯,以報救命之恩。此珠徑長一寸,能在夜色中發光,同時照亮十二輛車子,所以又稱明月珠,是隨國的鎮國之寶,與楚國鎮國之寶和氏璧并稱為“楚璧隨珠”,是天下公認的兩件奇珍,價值連城。孫應龍讀書馬虎,雖記得大蛇報恩的故事,卻將隨侯珠張冠李戴成了和氏璧。一旁宋慈聽見,雖覺好笑,亦不愿意出聲指正,只佯作不察。
既是尋到了還魂草,三人俱是歡天喜地,便急忙掉頭折返,預備盡快趕回去救人。
歸途中,孫應龍心情大好,居然拿時下熱門的話題主動跟宋慈搭腔,問道:“你可有聽說新一任的福建路提刑官是辛棄疾?”宋慈道:“聽說了。”
提刑官全名提點刑獄官,是路級區劃上職位僅次于安撫使的長官,不僅要監管刑獄,而且負責督捕盜賊、維護地方治安,還要負責校閱保甲、弓手、軍兵,主持境內大小軍事活動,權力極重。
孫應龍道:“這可奇怪了。辛棄疾名氣雖大,卻是北方來的歸正人,按慣例不該受到重用,之前雖任過地方官,但也是惡名累累,每次都被彈劾落職。他閑居鄉里多年,年紀已老,怎么這次朝廷會突然起用他呢?”宋慈道:“嗯。”
孫應龍見同伴不肯輕易發表意見,便自顧自地道:“武士齋的同學都議論說,這是朝廷即將對北邊用兵的前兆。”
“北邊”是隱晦的說法,指北方女真人創建的金國,也是南宋最大的對頭。當年靖康之變,金人滅掉北宋,宋高宗趙構于風雨飄搖中即位,一手開創了南宋王朝。但他勉強站穩腳跟后,滿足于偏安一隅,重用秦檜,在抗金戰場捷報頻傳、金兵節節敗退之時開始與金議和,為了討好金人,甚至不惜制造冤獄,殺害名將岳飛,最終達成了“紹興和議”——宋、金劃定疆界,形成南北對峙局面。而和議規定,南宋每年向金國納貢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稱為“歲貢”,這筆額外的支出自然被轉嫁到老百姓身上,福建賦稅尤重,民眾不堪壓迫,先后爆發一百多起大規模的農民起義,參與人數多達數十萬。屈辱的和議并沒有換來長久的和平,金主完顏亮在位時,即撕毀和議,大舉興兵南下侵宋。辛棄疾出生成長于金人統治區,即在這段時期渡江投宋。戰火持續了數年,雙方都元氣大傷,經過一系列的外交努力,宋、金雙方再度簽署了“隆興和議”,兩國從此休戰。而果真如孫應龍所推測的那般,南宋真的對金開戰的話,便會就此打破宋金近四十年的和平關系。
余月月常在醫鋪與患者談天說地,對時局也不陌生,應道:“這不奇怪啊,當今宰相韓侂胄韓丞相當年與前宰相趙汝愚趙相公爭權,本就是打著‘主戰’的名義才贏得了朝野的支持。而今韓丞相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傾天下,也許他覺得是時候履行他當初的諾言了。”
孫應龍問道:“那么你也覺得朝廷是該出兵收復失地了?”余月月道:“這些個國家大事,我可說不好。但建陽人暗中議論,說韓丞相這個人人品不怎么樣,你看他對待前宰相趙汝愚相公,再看看他對待朱熹朱老夫子。”轉頭看了一眼宋慈,嘆了口氣,道:“對待自己人倒是能下得了狠手,這樣的人,能打得贏金兵么?”
朱熹正是在韓侂胄與趙汝愚的權力斗爭中落了個身敗名裂的下場,其建陽居處滄州精舍至今仍然處于官方的嚴密監視下——建陽知縣林充即是宰相韓侂胄的心腹,奉命監察朱熹及其主要弟子的一舉一動,宋慈的舅父兼恩師吳雉亦是名單上重點關注的人物,出門見客都會有官府的人跟蹤。
孫應龍武藝高強,又有嫉惡如仇的脾性,滿腔豪氣,素來視名將岳飛為人生楷模,主張出兵北上,直搗黃龍,收復失地。但他曾跟隨理學名家蔡元定學習武藝,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而韓侂胄執掌大權后,對朱熹理學一派多方迫害,最先對付的就是文武兼備的蔡元定,將其流放到偏遠之地,至死方休,因而孫應龍雖然與現任宰相韓侂胄志同道合,卻對其沒有任何好感,忙道:“不錯,我也覺得韓丞相沒有容人之量,只知道排除異己,任用他自己的親信。北伐是舉國大事,絕不是宰相一個人的私事。”
余月月道:“辛先生是北方人,也是堅決的主戰派。也許朝廷臨時起用他,正是想借用他的名氣,為北伐造勢。”孫應龍道:“大家都這么說。可為什么偏偏要派辛棄疾來福建任提刑呢?如果是為了北伐需要,該把他放到前線去呀,譬如淮西,或是襄陽,又或者是蜀中。”
余月月道:“朝廷有它的考慮吧。怎么聽你的口氣,倒像是不愿意辛先生來咱們閩地似的。”
孫應龍很是不以為然地道:“你覺得辛棄疾名氣大,是因為他的經歷傳奇,文章、詩詞寫得好,你可知道他任地方官時都做了哪些事嗎?可不是什么好事,大肆攬財、從老百姓身上搜刮油水這種壞事,他沒少做。武士齋的同學說,旁人都稱他‘殺人如草芥,用錢如泥沙’呢。”
余月月道:“‘殺人如草芥’多半是說辛先生當年誘殺了抗稅的茶商賴文政,這確實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過‘用錢如泥沙’從何說起呢?”孫應龍冷笑道:“如果不是貪污受賄,你以為他如何能在上饒修建私人莊園,還養了許許多多的美婢。那些全是他當地方官時從百姓身上撈來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