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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繪畫(8)

  • 退步集
  • 陳丹青
  • 4341字
  • 2016-07-18 13:31:28

巴黎美術學院仍在巴黎舊址。列賓美術學院仍在彼得堡舊址——在北京市中心,中央美院總算被徹底拔除,掃蕩干凈了。今歲,U字樓、留學生樓、南樓陳列館將陸續夷為平地——狠好,狠好,免得走過看見,徒然念舊。全中國今已面目全非,美院算什么?美院遷移,說破了,事屬公然的驅趕,批塊野地,撥幾億錢,不是打發,不是安撫,是對藝術的輕蔑,深刻的輕蔑。

帥府園舊址不足惜,只要“中央美院”牌子在,仍然可驕傲。一部“中央美院史”是一部“驕傲史”,在一代代師生繼往開來的枉自驕傲中,別忘了早先“文革”的屈辱,別忘了近前這筆深刻的輕蔑。

2003年10月15日

[4]注釋:這篇文字應母校一冊紀念文集稿約,后來文集出版擱淺,上海《藝術世界》2004年第7期先予發表。

向上海美專致[5]

回憶上世紀70年代滬上油畫精英

夏葆元、魏景山、陳逸飛、賴禮庠、邱瑞敏、王永強、劉耀真、嚴國基……我與這群上海美專畢業生打照面,竟遠在1968年,地點是在上海淮海中路今地鐵站口至陜西南路整段水泥墻前,撥回記憶去,只見以上畫家一字排開,高據木梯,手握大號油漆刷,每人奮筆涂畫一幅巨大的毛主席油畫像——當其時,政府機關悉數癱瘓,大學院校全部關閉,抄家、造反、游行、搶權,“文革”叫囂響徹申城——那天淮海路春陽和煦,我混進圍觀的人群中,14歲年紀,眼看毛潤之眉眼鼻唇在筆觸油漆間漸次成形,不禁神旺。

我不知道這些畫家姓甚名誰,他們也不知道那天在昔日霞飛路上的集體亮相,使他們成為日后70年代上海市最重要的油畫家。

多年后,我才知道其中的魏景山、陳逸飛、邱瑞敏、王永強、劉耀真,均屬1965年甫告成立的“上海油畫雕塑創作室”新成員,夏葆元、賴禮庠、嚴國基被分在別的單位,不知他們三位是否參與了那次淮海路行動?那次行動不是“全國美展”而勝過“全國美展”,不似“行為藝術”而勝似“行為藝術”——“文革”飆起,權威靠邊,舞臺空出,新人登場,我所見證的淮海路一幕,便是以上畫家從上海美專60年代本科預科結業后首次出動的大場面。

三十六年過去了。那段墻面早已拆除,種滿鮮花,豎起歐美時裝廣告牌。今日申城畫家與70年代滬上油畫精英群經已隔代而隔閡,幾近形同陌路。大家還記得他們、說起他們么?我不愿忘記,因他們都是我的好老師:在沒有藝術學院的70年代,他們影響了上海灘所有向往油畫藝術的青少年。

我現在要來說起他們。那是上海美專校友們的集體記憶,也是我私人珍藏的青春記憶——此刻我不知是在懷想長輩抑或回望一群年輕人:70年代初,他們在我眼里都是氣宇軒昂的“大人”,現在想來,他們當時的平均年齡不過二十五歲上下,真真年紀青!

只是從何說起?從哪位說起?

民國滬上文化盛世的種種風流,前些年出書出刊,鬧猛過了。倒是要來還原70年代上海文藝的真情境,反而很難:日新月異的上海灘仿佛自有一種集體的默契,存心失憶,大家不說起。納博科夫有本書題曰“說吧,記憶”,是的,誰沒有記憶。這本關于上海美專的紀念冊恐怕多有講述吧,此刻我讀不到,而很早以前我就想清理自己的記憶。

好像是在經歷淮海路“油畫震撼”的翌年,我最先望見的創作出自賴禮庠,原作高懸在大光明電影院——何以是大光明電影院,不記得了——畫題似乎是“湖南農民運動”?只見畫中紅旗橫向飄揚,兩側密集排列的暴動隊身佩刀槍,殺氣騰騰,正中間,毛澤東本人闊步走來……兩年后,我有幸混進上海美術館邊廳蹭在賴禮庠身后,原來他是位中山裝筆挺的紳士,語帶微笑,斯文透頂,墻邊靠著他剛完成的一幅油畫,畫著一位慈祥的老工人,而剛剛被所謂“工人畫展”主事者當場拒絕。

人群中,當年在野油畫新秀湯沐黎單膝跪下湊近細看,再三再四審視畫面,然后發問:“那么賴禮庠你說說看,你這塊紅布用了幾種紅?”

作者笑而不答,湯沐黎:“玫瑰紅?朱標?鋅鈦白?”作者仍然笑而不答。多年后在西方博物館眼見文藝復興經典,我也弄不明白那使目睛略微暈眩的暗紅色如何配置:想起賴禮庠,想起湯沐黎。

沒有雜志、沒有媒體、沒有電話、沒有網絡,那年月所有消息不脛而走——下一波“油畫震撼”是在1971年,我已是一介知青,從贛南山溝流竄回滬,立即得知上海灘頭條“油畫新聞”:根據1969年創作的鋼琴協奏曲《黃河》,由張春橋姚文元主政的“上海市革命委員會”重點組織創作同名油畫系列,嚴國基畫第一樂章“黃河船夫曲”、陳逸飛畫第二樂章“黃河頌”、夏葆元畫第四樂章“黃河憤”……消息確鑿:“黃河”系列的創作地點就在外灘附近的《解放日報》社。

當年的報社豈能隨便出入?當年的創作豈是未經審查而能公之于眾——江湖畫友或則看過,或則沒看過,或沒看過而說看過的,或看過了而說不像樣的:有說夏葆元畫那鋼刃的閃光全部使用刮刀,皮膚的顏色居然摻了群青與鈷藍,有說陳逸飛畫面上稀薄的部分得見布紋,厚堆的部分干脆破開顏料管直接擠上去……我迷失在各種口傳版本中,心事重重,望眼欲穿。

此情此狀如今真不易說得周全。日后我在書中讀到昔年印象派小子群相窺探德拉克羅瓦一靜一動,新作甫出,爭睹為快:原來人同此心!而在同一世代,同一城市,年輕人瞻望年事稍長的名家,翹首企盼之狀,誠哉心同此理:1971年前后,上海與全國因“文革”暴亂中止油畫創作長達五年,雖說誰都知道那時的油畫無非政治宣傳,但眾人渴望一看,更兼作者啼聲初試,聳動其事者大有人在。再者,上海美專生尚且60年代得以親見民國前輩些許原作,盛大蘇聯油畫展也曾來過上海,到了掃蕩一切的70年代,我輩長大成人,初涉油畫,眼界未開,于是“黃河”系列之出,非同小可——那真是我們平生頭一回遭遇同代人的大創制!

這份心思,今時的少年或能有所同感么?

不記得是在當年還是翌年,忽一日,經由大師兄徐純中慷慨引領,我做夢似的登上《解放日報》老式殖民建筑的石砌樓梯,站在“黃河”系列大畫布前……文字是無力的,我放棄描述。是什么使一組作品顯得重要而神秘?端看它何時誕生,以何種狀況被看見,還有:被什么人看見——真好比《紅燈記》歌詞“做人要做這樣的人”,那年我將屆十八歲,心中唯有一念:我也要畫大油畫!

“黃河”被撤銷了。1972年形勢逆轉,中日建交。除了1977年北京全軍美展接納了陳逸飛的《黃河頌》,其他幾幅從未面世。70年代初,畫壇中老年權威悉數靠邊,創作局面原已萬馬齊喑,此時有“黃河”系列出,本該是上海乃至全國油畫創作的重頭戲,那年,外地油畫家群曾為此專程組團來滬,尋看受阻,竟在報社街區坐地不去,有如抗議——就在我進入報社那一天,我結識了夏葆元。

時風真是大變了。今日人在官家而正當走紅的藝術家,會無事人一般與陌生家伙隨意說話么?我看見如今校園里十七八歲的藝術考生像被驅使的草狗,美術界三流角色也懶得搭理年輕人——那天夏葆元眉目英俊走過來,額發飛揚盤旋,“吉人之辭寡”。他仔細看過我遞上去的農民素描頭像,友善地打量我:

“蕭傳玖。你學蕭傳玖,要看尼古拉·費申。”

說來,這也是隔代失傳的風習了:江南滬地繪畫圈彼此看畫從來詞句精當,不套術語,不作興學院腔,如今卻是湎于兀談而言不及義了;尤可貴者,美專才子及美專老師如俞云階、孟光、張隆基——日后我有幸當面請教這幾位老師的老師——他們與晚生、初習者、無名畫家面見接談,總是言笑生風,如晤友朋,從不作施教狀。此后我與葆元熟膩,他給我畫像,我給他畫像,得意之際,免不住話頭里尋著機會問問他:你看我畫得怎么樣?

葆元偏頭想想,只一句“任伯年”。這話說得多好呢:抬舉夸獎,詼諧的警告——任伯年善畫,然而是能品,而葆元這樣說,意思是相信眼前的癟三能夠聽懂他的話。

什么是性情教養,我以為這就是性情與教養。上海美專畢業生雖則全都畫著造反年代的革命畫,卻是平日里一派斯文謙和,看過去非常之“上海”。上海所謂“老俠客”怎樣氣質呢,葆元便是,只不過他當時太年輕,而我竟至于從此走路甩手有意無意模仿夏葆元——同年我結識了劉耀真,耿介有禮,行事說話一點不曉得敷衍,今時想來真好比張愛玲時代的女書生。她看出我輩與她周旋恐怕是為認得魏景山與陳逸飛,于是爽然引見,同時結識了邱瑞敏與王永強。

奇怪。這幾位才俊個個生得一表人才好模樣,年紀青青,待人真心,一次見過,就說“下次來白相”——那時“油雕室”位于瑞金路長樂路,全上海迷油畫的小青年對那里是個個望之沮喪而心心念念——我就日后經常去“白相”,好比小阿弟彎到隔壁弄堂面見大兄長,彼此招呼過,他們便手里停下來,對著畫面說是“看到哪里不舒服”就“講講”。我有什么資格呢?然而那時的畫家請教成風,彼此都誠懇。邱瑞敏一向謙和,誰提句意見他就認真想。我曾臨摹王永強一沓炭筆素描的黑白照片,說給他聽,他竟臉上紅起來,大叫難為情;魏景山更是不能夸,他會害羞退開,站在邊邊上。那年他畫一位火車司機,落選了:革命火車頭怎能通篇黑氣呢?面色白皙的魏景山全不知怎樣弄虛作假、“主題先行”,他不過借個畫題有滋有味畫油畫,畫中央那青年司機一雙污黑結實的大皮鞋,正面透視,形色交織,簡直北歐的哈爾斯,眾人前看后嘖嘖稱奇,他管自笑笑走開去,一臉標致,真是有教養。

1972年,“文革”后首次全國美展揭幕北京,影響之大,我們這些半吊子油畫草寇從此想入非非要來擺弄所謂主題大油畫——陳逸飛魏景山合作的《開路先鋒》獲選進京,初件運走了,兩人復制一件掛在南京路上海美術館,觀者如堵。我為看清為首工人腰間那枚銅吹哨,周圍擁擠,心里崇拜,汗淋淋幾乎對不準目光的焦距——陳逸飛,戴副眼鏡,眾人堆里似乎數他最年輕,不記得怎樣一來,已是他帶著單位的同仁到我家里來“白相”,每次人在樓梯口就一迭聲連名帶姓叫上來。日后他左右逢源攤子鋪得開,原是天生忙碌會辦事,那時他就頭緒多,幫這個買把小提琴,忙那個聯絡調回來,我后來贛南鄉下混不開,也是逸飛幾句話薦我找人幫幫忙而有后來流竄蘇北一場戲,到得江北,我好像也只送袋花生米算是謝謝他。那時我能看到世界名畫集,便是他特意領進單位圖書館陪我看,結果兩人張冠李戴錯把克里姆特當成女同志……《黃河頌》之后,陳逸飛的年少氣盛之作是巨幅雙聯畫《紅旗頌》,氣勢宏大,嘔心瀝血,也被官家所否決,出不了油雕室的門,直到1996年上海舉辦所謂“現實主義回眸展”,我才見《紅旗頌》正式掛在墻面上,想起當年油雕室壁角里有個家伙全身披掛舊軍裝,挎著沖鋒槍給他畫,一站就是好幾天。那時逸飛畫畫好認真,1976年他與魏景山雄心勃勃接手北京軍事博物館《占領總統府》大訂件,前后折騰一年多,為了捉摸紅旗怎樣飄,不知哪里借來龐大的鼓風機,通上電源,對準紅旗使勁吹。鋼盔槍械子彈殼之類更是從遠郊軍區借來一大堆,與魏景山兩人勾頭聳肩爬在木架上,一五一十描質感。

那年陳逸飛僅止二十九歲。我今在學院奉命招收所謂博士生,告訴“博士”說:三十好幾還來啃外語、謅論文,休想沾得了藝術的邊——當年上海美專小青年出身頂高是本科,陳逸飛不過預科班,然而青春無價,才華不等閑,他們是二十歲出頭便在畫布上一仗一仗打過來。如今市面上或有瞄著陳逸飛不服氣而說閑話的,閑話說過,請哪位說者自己也來一板一眼從頭做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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