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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風物(1)

秋日尋譚

簡楊

10月的一天,朋友和我驅車離開長沙,朝瀏陽開去。

雖然已是秋天了,但高速公路兩旁云蒸霞蔚,澄澈如玉的小河倒映著農田、山丘、房舍,氣候和北國的春天無異。目及之處,晨光閃爍,阡陌縱橫,一片寧靜。一百多年前的這里,想必一定更有桃花源境的氣氛吧。可恰恰就是在這塊土地上,因國勢危弱,大批知識分子憂心如焚,為保國保脈紛紛挺身而出。譚嗣同和他的朋友們率先在瀏陽縣內小試新政。那些試驗起初就像幾塊小石落入了死寂的水中,但誰也沒有想到,隨之而來的圈圈漣漪卻久久不散,先是在湖南省內激起了劇烈的浪花,接著震蕩了全國各地,最后又在北京掀起了驚濤巨浪。

行到瀏陽縣城,路上寧靜的田園風光漸漸消失。鬧市區內繁忙異常。面對鱗次櫛比的高樓和裝璜光燦的商店,我雖然沒有驚呼,但已禁不住向朋友問道:這是瀏陽嗎,怎么和長沙一樣熱鬧?朋友解釋說,瀏陽曾是湖南省有名的窮縣,但近年來經濟騰飛,富了起來。至于為什么會如此富裕,朋友認為最重要的一點是瀏陽人很有宣傳天份,一些普通土產一經他們推銷就變得聞名遐邇,像白酒、西瓜、板栗、棗……

棗?我疑惑地問,慶幸自己這次前來不是為了買棗。但我不懷疑瀏陽人的能力。行知合一,敢為天下之先,這幾乎就是瀏陽人甚至湖南人的著名個性。

北正街上行人攘攘,商鋪林立。朋友把車速放慢,搖下車窗,不斷向路人打聽譚嗣同的故居在哪兒。這條街不很長,但車打了兩個來回,我們還是找不到著名的譚嗣同故居。最后朋友把車靠在了路邊。我們幾乎每走二十步就會向路人打聽,在“快了”、“前面”和“那邊”的指點下,來到了一個街心公園前。

公園不大,空無一人,好像繁忙的北正街和北正街上的人都已經遺忘了它。花草織就的濃綠,蔓延著一直伸到一面墻下。墻是青磚砌的,在兩扇緊鎖的木門之間,有一個雕花的木窗。墻森嚴高岸,像切割整齊的峭壁,可門窗卻不相宜地窄小。里面是一座民宅,屋檐廊角高高地挑出,映著湛藍的天空。宅子看去古意盎然,但有的地方很新,修葺的白灰在磚縫中依稀可見。

我們繞過花園朝前拐去,一下就看見了一座木樓。它被分成了三部分,中間是寫著“譚嗣同故居”的暗紅門樓,兩側各是一個商店,正賣著眼鏡和菊花石等亮晶晶的東西。掛著巨匾的譚氏故居像一個巨人那樣肅穆地站著,兩個小商店卻像穿著花花綠綠的小丑,朝它使勁擠了過來。

邁入譚嗣同故居的門檻,空氣一下變得清涼而通爽。陽光從大廳深處的門口穿入,露出后面青磚鋪就的庭院的一角,也照亮了深邃靜謐的大廳。雖只和鬧市相隔幾米,我卻像進入了一個不同的世界,踏入了另一個時代。

譚嗣同的塑像迎面佇立。那是一張我早已非常熟悉的面孔,寬闊的前額,深陷的眼眶,緊閉的雙唇,聰慧,剛毅,沉著。面對他,我心中還是不由一震。

這是一座具有南方風格的木式建筑,漆色暗紅,雕花精致,梁木高挑,透露著古樸和莊重。譚家世代書香,宅院經過幾代人的呵護,到譚嗣同的父親時期臻于完美。譚父名繼洵,字敬甫,是道光年間舉人、咸豐年間進士,曾任甘肅按察使、布政使和湖北巡撫等要職。由于他曾為高官,這座古宅被當地人稱為“大夫第”。

早晨10點鐘的故居內,只有我和朋友兩人。廳內陳設簡單,家具疏落,墻壁上古木的紋路仍很清晰,閃著幽紅的微光。我們默默地走著,從大廳、院子、廳次,又走到譚嗣同的臥室、書房。在他的書房中,一盞木制的燈臺在書桌上孤然而立,桌后是紅漆的書格,立著他讀過的很多書和他自己的著作。

譚嗣同,字復生,1865年生于北京,十三歲那年才第一次回到瀏陽。在這座古宅之中,他曾和兄弟姐妹相處得親密無間,和夫人李閏度過了聚少離多的生活,也曾和志同道合的師長同學相互砥礪。在他三十四年短暫的生命中,瀏陽是他常常駐足的地方。

和戊戌變革中那個人們都很熟悉的他相比,瀏陽的譚嗣同似乎有些平常,甚至出人意料。比如,他在北京時住在半截胡同的瀏陽會館,書齋叫莽蒼蒼齋,意寓高遠無我,胸懷寬廣。在這里的書齋卻從瀏陽著名的菊花石起意,用它“溫而鎮,野而文”的特點為自況,叫石菊影廬。

瀏陽生活中的譚嗣同,在很多地方讓我覺得陌生,也讓我感到親切。他敬父母愛手足,和父親的政治觀點大相異趣,但侍親甚重,曾備受庶母的虐待,卻心地光明,對庶母所生的子女關愛依然。他的責任心很重,自兩位兄長逝世后,便承當起了養育遺孤的重任。他愛詞章,詩意雄奇開闊,剛勁雄渾,自成一家。他愛篆刻,曾刻下過“芬芳悱惻”、“勇猛精進”、“學書不成去學劍,學劍又不成”等表現他力求日新的印章。還喜歡鉆研佛理,是個能進得去放得開的人,曾經寫過這樣的感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念不如少一念。人生如夢幻,天地盡虛空。平時勤學道,病時不怕死。想到來生,則現在草草光陰,無不可處之境,真無一事足勞我之心思者。”愛漫游,從二十歲到三十歲的十年間,由于他父親特殊的位置和他自己的人生際遇,譚嗣同游歷了十多個省,用他自己的話說,“合數都八萬余里”。也愛交游,朋友中有文人、政治家,也有俠客和普通人,他們讓他對社會的各個層面有了具體深刻的認識,尤其是和義俠王正誼即“大刀王五”等江湖朋友的深交,讓他和一般中國文人相比,多了一種“任俠”的能舍生取義的人生態度。他還愛讀書深思,融匯貫通,比如那本著名的《仁學》,就是他“閉戶養心讀書,冥探孔佛之精奧,會通群哲之心法,衍繹南海之宗旨”后寫成的。他在成為歷史巨人之前,便具備了巨人的素質,只需一個契機,就會完成從平凡到卓越的飛躍。

他還愛劍術,嗜彈琴,有過一琴一劍。劍是短劍,叫鳳矩,琴是古琴,叫崩霆。劍魄琴魂,組成了他的精神世界。鳳矩劍伴他考察過天下風土,結識了英雄豪杰,崩霆琴則讓他保持著精神世界的高傲和寂寞。每當夜深人靜,他不是舞劍便是彈琴,這座古宅的上空就曾回響過古琴那凄清而孤遠的聲音,庭院中也閃動過他那劍氣凜冽的英姿。

在安靜的庭院內,有一扇木門緊緊鎖著。從那兒出去,就能走到我們先前看到的街心公園。那里曾經是譚家的花園。在如今那長滿灌木和花草的園中,一百多年前,佇立過兩棵高達六丈的梧桐樹。在1881年夏天的一個清晨,瀏陽城中電閃雷鳴,園中的一棵梧桐被劈倒了。譚嗣同就用它的殘枝制成了兩把古琴,一叫雷殘,一叫崩霆。與很多名琴相比,這兩把琴的名字意境奇異悲壯,如同譚嗣同一生的寫照。在雷殘琴上,他寫下了這樣一首琴銘:“破天一聲揮大斧,干斷枝折皮骨腐,縱作良才遇已苦;遇已苦,嗚咽哀鳴莽終古!”在崩霆琴上,他也寫下了這樣的琴銘:“雷經其始,我竟其工,是皆有益于琴而無益于桐。”

他最喜歡彈奏古琴,崩霆也最得他的愛護。也許是因為在中國的古樂器中,沒有哪一種像古琴那樣最能象征士人的精神境界吧。古琴音出天籟,生于人心,淡若無為,意存高遠。人生際遇,國事興衰,草木榮枯,季節變幻,山色晦暝,一切都可以在簡單的七根弦上表現出來。他就是在琴中尋找自己并寄托精神的。但甲午戰爭的慘敗和《馬關條約》的恥辱讓他從舒適生活中猛然驚醒,自號壯飛,從此“雕蟲小技,壯士不為”,將貴公子的琴心劍氣化作了對國家和民族的憂慮。

從他的書房出來,我回到廳次。右手第一個房間的門旁,寫著“李閏臥室”幾個字。想起譚嗣同位于宅子深處的臥室,我不由驚奇身為譚嗣同夫人的李閏為什么會住在這里。講解員簡單地說道,在譚嗣同犧牲后李閏很悲哀,譚父為了減輕她的痛苦,就讓她搬到這里了。

臥室內,一張木床和幾件簡單的家具蕭然而立。木床上那些精致的雕花,經歷了一百多年的時光卻沒有多少磨損,象征男歡女愛的花草蟲魚依然躍躍如生。

李閏是瀏陽名士之女,十八歲時嫁給了比她大一歲的譚嗣同。甲午戰爭之后,譚嗣同深感國勢飄搖,開始致力于新政。起初只是在瀏陽一縣小試,辦算學館,傳授西方科學知識,賑濟災民,后來受到當時湖南巡撫陳寶箴的重用,又到長沙推廣新政。1898年,光緒帝頒布國是詔,決心全力改革。譚嗣同經御前大學士徐致靖推薦,被任命為四品章京行走。

隨后,他離開瀏陽前往長沙,臨行為李閏寫下了《戊戌北上留別內子》:

戊戌四月初三日,余治裝將出游,憶與內子李氏為婚,在癸末四月初三日,恰一十五年。

婆娑世界善賢劫,凈土今生結此緣。

十五年來同學道,養親撫侄賴君賢。

他寫下了這樣一首詩,或許是因為新政艱難前途未卜,心中充滿不測,也或許是多年來的漫游和致力變革的生活讓他對聚少離多的婚姻感到愧疚。他通往北京的路一開始便不順利,剛到長沙就大病一場。從5月離開瀏陽到戊戌變法失敗之前,他寫給李氏的信有十多封。與人們印象里大馬金刀的形象不同,他在給李氏的信中細致關心,諄諄囑咐,兒女情長處比比皆是。在談到長沙一病時,他說:“我此行真出人意外,絕處逢生,皆平日虔修之力,故得我佛慈悲也。夫人益當自勉,視榮華如夢幻,無喜無悲,聽其自然……”到武昌后又寄書:“父親慈心,更甚于昔,亦甚惦念我等,曾問我家眷到底在何處住好。我對云:暫在瀏陽住甚好,若瀏陽不安靖,即可令其來署中住。大人身以為然……”但僅僅幾個月后,他就在北京殉難了。

噩耗傳到瀏陽時,已是深秋。只有三十三歲的李閏無比悲痛,常在夜深人靜時痛哭。七十多歲的譚繼洵也十分難過,有次走到她和譚嗣同的臥室窗外說:“七嫂,你不要如此悲傷,我也同樣難受,但老七(譚嗣同排行第七)將來的聲名一定會在我之上。”李閏是翰林的女兒,出入都十分知禮。因《禮記》有曰“寡婦不夜哭”,她知道自己逾禮了,便向公公表示自己今后再也不會那樣。為了減輕她的悲痛,譚父讓她搬出了先前的臥室,住到了廳次右邊的這一間。半年之后,哀懼交加的譚繼洵也離開了人間。一系列的變故,卻讓李閏從悲痛中振作了起來。

李閏一生坎坷,三歲失母,青年喪子,中年喪夫,盡管譚繼洵讓譚嗣同的一個侄兒兼祧,可因侄兒早亡,她又在老年擔負起了撫育兩個孫子的重責。但她無比堅強。在譚嗣同受難之后,譚家的境況日益衰落,李閏為了貼補家用,將老宅臨街的幾間房子開作了客棧。她還繼承先夫的遺志,創辦了瀏陽第一所女校,給窮苦的女孩子們以生的機會,灌輸新思想,教授實用的謀生技能。

這位可敬的女子連一張小照都沒有留下。在她臥室的墻上,懸掛著一張譚嗣同的畫像,對丈夫的思念陪伴她度過了二十多年孤獨的時光。木床上一頂白布蚊帳輕輕挽起,像她剛剛離去不久。一股凄清的氛圍籠罩在房中。不知是不是在這里,每逢月之朔望,她會將懷念譚嗣同的詩句寫在紙錢上,然后解下插發的竹簪,就著燭火慢慢焚化?那些詩句現在多已流失,但保存下來的幾首依然震撼人心,讓人意識到一位烈士的光榮,交織到他的親人身上,還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痛苦:“盱衡禹貢盡荊榛,國難家仇鬼哭新。飲恨長號哀賤妾,高歌短嘆譜忠臣。已無壯志酬明主,剩有臾生泣后塵。慘淡深閨悲夜永,燈前愁煞未亡人!”“今世已如斯,受人間百倍牢騷,一死怎能拋恨去。他生須記得,任地下許多磨折,萬難切莫帶愁來。”

從李閏的臥室出來,我突然注意到廳中的那片木墻空空蕩蕩,沒有一幅畫或一個字。而舊時的中國人一般都喜歡在那里懸掛些什么的。管理員說,其實那里過去并不空蕩,李閏六十歲生日時,康有為與梁啟超合送過一塊匾,上面寫著“巾幗完人”四個字,可惜匾已經在“文革”中被毀。順著她手指的地方看去,墻上仍可見兩枚巨大的釘子。它們先前被暗紅色的漆光掩飾著,這時卻像兩塊顯眼的疤痕。我和朋友都不由地嘆息。

我們繼續在瀏陽城中尋找。這時已近中午,才常路附近的一堵墻下,幾個老人正在悠然地下著象棋。看見我們茫然的樣子,一位老者很快就為我們指明了方向。和北正街相比,才常路上行人稀少,像是兩個世界。譚嗣同烈士專祠就坐落在這個僻靜的地方。

專祠看上去像一座廟宇。灰色的表面已有些黯淡,但漢白玉的門額,青瓦硬山頂的式樣,讓它看上去凝重而莊嚴。

烈士祠內非常安靜,院中立著譚嗣同的半身雕像。展覽館內,從甲午戰爭、湖南新政到戊戌變法,近代史上那些讓國人們扼腕激憤的事件,在一張張模糊的黑白照片上閃動著。這里有戊戌變法的領袖康有為寫下的題字,也有因他之故被慈禧移罪慘死的弟弟康廣仁的照片,有梁啟超逃脫大難后為譚氏寫下的“民國先覺”的橫幅,也有義俠王五在譚嗣同坐獄后焦慮的身影,有深陷重圍卻拼死一搏的光緒憂郁消瘦的面孔,也有與譚嗣同一樣不逃擇死的林旭少年老成的目光。展覽廳就像一本巨大的相冊,記錄著人們曾經的吶喊、掙扎、哭泣和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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