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特稿(4)
- 溫故(十二)
- 劉瑞琳主編
- 3469字
- 2016-06-23 10:40:45
歷來檢討國民黨在東北失敗的文獻,國共雙方多有論述。在國民黨方面,尤其是東北人士,大都認為東北行營的領導人一開始便是一個錯誤的選擇。戰后東北軍事、政治、外交各種情況復雜,領導東北行營的人選,或在軍事上應是一位能夠運籌帷幄、精通韜略而又聲威服眾的上將人材,或在政治上能夠號召東北人民、喚起群眾、組織群眾的領袖人物,或在外交上通曉國際事務,尤其能對付俄共、能知進退的外交家。這樣的人選,本來難尋,而蔣中正卻偏偏選中了政學系要角的熊式輝。熊氏本身并不具備這些條件,因被譏為“不文不武”。熊氏雖然出身保定及日本陸大,早年參加北伐,但并無顯赫戰功,在國軍中聲望不高,東北黃埔系的將領并不服他。尤其他親自指揮五十二軍之第二十五師攻打本溪,損兵折將,大敗而歸,這是他唯一一次親自指揮的戰役,卻栽了跟斗,杜聿明等對其頗為鄙夷。政治上,熊氏除了就任十年江西省主席,亦無過人政績,尤其對東北人民,完全缺乏號召力。抗戰期間,熊氏曾出任軍事代表團團長,派駐美國,熊氏英語不精,與國務院甚少接觸,后又因公開演講指責美國未實踐援華諾言,引起美國政府不快。當時,外交部部長宋子文在蔣中正面前還曾告了熊一狀。熊氏的外交才干,由此可見。后來在東北應付蘇聯紅軍元帥馬林諾夫斯基,亦一籌莫展。據說當初是由于政學系領袖張群的大力推薦,熊式輝才得到東北行營主任的職位。國民黨內政學、黃埔、CC的派系斗爭,又在東北重演,熊式輝對黃埔系的“天子門生”既無法控制,又排斥搞黨務的CC人員。于是弄得黨、政、軍三駕馬車,各不相屬。熊式輝在東北主政近兩年,在這段關鍵時刻,奠基工作沒有做好,所以才給予共產黨可乘之機。連在江西受過他照顧的東北外交特派員蔣經國也批評熊“頭腦頑固”,“認為他是一個老官僚”。[22]當時中央黨務特派員、東北人士齊世英,亦遭到熊的排擠。他對熊有這樣的批評:
“我看熊式輝是小官僚而非政治家,有小聰明,善耍把戲,對東北根本不了解。那時中央調到東北的軍隊,除孫立人而外都是驕兵悍將,熊一點辦法都沒有,而熊又不能與杜聿明、孫立人合作。中央派到東北去的文武官員驕奢淫逸,看到東北太肥,貪贓枉法,上下其手,甚至對東北人還有點對殖民地的味道,弄得怨聲載道。”[23]
東北情況惡化,熊式輝窮于應付,受到東北人士猛烈攻擊因而求去。陳誠繼任,意氣至豪,聲言不許共軍有第六次攻勢。陳雷厲風行,極思有所作為,然“求功心急,措置操切,反失軍心民心”。[24]七十一軍軍長陳明仁,死守四平街有功,國民政府頒以最高青天白日勛章。但陳明仁卻以大豆案被陳誠撤職查辦,據說陳明仁返南京焚掉將軍服,聲言要去國府路擺攤販賣青天白日勛章。陳明仁立大功而遭懲罰,對當時軍心打擊甚大。在陳誠任內,1947年共軍發動秋、冬攻勢,國軍一連大敗,損失十萬人[25],陳誠下臺。1948年4月間,南京開國民代表大會,東北代表群情激憤,要求蔣中正主席效諸葛亮揮淚斬馬謖,以謝國人。[26]
陳誠在參謀總長任內所做影響極大的一件事,便是解散東北三十萬偽滿軍。共軍將這些訓練有素的軍隊收編后,如虎添翼。論者多以為戰后不收編東北偽滿軍善加利用,是國民黨一大失策。東北人士多持此論,例如曾為東北國大代表的于斌主教,便有這一段十分沉痛的檢討:
“我們在大陸的失敗,始于東北的失敗,而東北的失敗則非純國軍在戰場的失敗,實為接收失敗。日本竊據東北十四年,曾訓練不少偽軍,其在日本控制時,固為偽軍,當其回到祖國時,則為愛國青年,在光復之初,一心等待收編,為國效力,結果卻大部為‘共匪’裹脅而去,本已被國軍擊潰的林彪匪部,得此補充力量,加以蘇俄移交之日軍裝備,短期內即匯聚成一大股有力‘匪軍’,數量遠過國軍,人少力分之國軍,縱勇敢善戰,至此已無能為力。東北失敗后,‘匪軍’源源入關,遂導致整個大陸的淪陷……”[27]
東北籍立法委員齊世英也有同樣的結論:
“中央在東北最大的致命傷莫過于不能收容偽滿軍隊,迫使他們各奔前程,中共因此坐大。林彪就是利用東北的物力、民力,配上蘇軍俘來的日軍和偽軍的武器組成第四野戰軍,一直從東北打到海南島。據說一直到現在,湖廣一帶的地方官不少是東北人,都是第四野戰軍的。我們的人自己不用給人用,說來實在痛心。”[28]
1948年2月,衛立煌臨危受命勉強上陣,但東北大勢已難挽回。而衛立煌與蔣中正對于東北國軍的戰略又有嚴重的分歧,衛主守,蔣主攻。1948年秋,最后“遼沈決戰”林彪大軍南下,至“錦州之役”,蔣中正親往東北指揮,下達命令,衛立煌竟拒抗不從,兩人發生矛盾,上級意見不一致,前線指揮官無所適從。先是,10月14日,錦州陷落,東北剿匪副總司令范漢杰以下七萬人被俘。蔣中正嚴令衛立煌反攻,但衛認為錦州已陷,派軍往救,恐有被共軍圍殲的危險,兩人曾為攻或守發生爭執,最后終于派廖耀湘兵團由沈陽西進,但旋即廖兵團被圍,十余萬人覆沒。同時被圍困半年的長春亦因滇軍第六十軍倒戈,10月27日,另一東北剿匪副總司令鄭洞國以下六萬余人被俘。11月2日,沈陽不守,衛立煌出走,東北全部盡入共軍之手。
1946年初夏的“四平街會戰”對整個東北戰爭的影響是如此之巨,但歷來深入研究這一戰役前因后果的專著卻少之又少。探其原因,國民黨方面由于四平之役下停戰令是蔣中正本人鑄成的大錯,不便深究。當年參加過東北戰爭的國軍將領如趙家驤等人寫回憶錄時,這段歷史也只能點到為止。至于被俘的國軍將領如杜聿明等,又有了另一種顧忌,對于共軍的慘敗情況,不能照實寫,只好曲筆帶過。在中共方面,“四平街會戰”事實上是國共內戰中頭一等大敗仗,當然不愿多加宣揚,提到四平兵敗、林彪部隊潰逃的情形,一律用“主動撤退”遮掩。只有許多年后,像羅榮桓等人的回憶錄才偶爾說幾句真話。至于國軍當時沒有進占哈爾濱,中共的說法通稱國軍已無力進攻,事實上彼時毛澤東已下令撤守哈爾濱。
至于外國學者,對“四平街會戰”的來龍去脈及其重大意義有深刻了解的,亦屬鳳毛麟角。美國學者列文教授(Steven I. Levine)對戰后東北問題頗有研究,他的專書《勝利的錘煉場》(The Anvil of Victory)探討中共東北局如何慘淡經營、在東北贏得最后勝利的過程。但他論到“四平街會戰”,對林彪部隊潰敗的實況,了解并不深入,因而得出即使國軍拿下哈爾濱也“不太可能逼退或殲滅善于閃躲的共軍”之結論來。李格中校(Robert B. Rigg)當時是美國大使館武官助理,他曾在東北目擊“四平街會戰”經過,后來他將東北戰爭的歷史寫成《中國紅軍》(Red China's Fighting Hordes)一書,此書常被外國學者引用。李格雖然認識到“四平街會戰”的重要性,并認為1946年6月6日的停戰令“不僅是東北戰爭亦是整個內戰的轉折點”,但他也誤以為林彪部隊能夠“主動”撤離四平、長春,從容北退。當初美國政府對東北四平一役的情報的確有誤,難怪馬歇爾硬是不肯相信國軍已將共軍主力擊潰的事實。其他外國學者撰寫中國近代史的著作,對“四平街會戰”有清楚認識的并不多,連具有權威性的劍橋大學出版的《劍橋中國史》其中“民國史:1912—1949”論述到東北戰爭這一段,對國軍在四平一役得勝的軍事意義,也大大地低估了。美國學者中,對“四平街會戰”比較有見解的,迄今似乎只有兩位。一位是衛特塞(Carroll R. Wetzel),他的博士論文《虎口余生:林彪及東北四野軍》(From the Jaws of Defeat: Lin Piao and the Fourth Field Army in Manchuria)對“四平街會戰”的前因后果有相當詳盡的論述,但此論文成于70年代初,中共方面許多資料如毛澤東及林彪之間的密電尚未公之于世,所以對于共軍的潰敗實況尚未能深入探討。另一位是吉林教授(Donald G. Gillin),除了撰寫專文《蔣介石與馬歇爾:1946年四平街之災禍》(Chiang Kai-shek and Marshall: The Catastrophes of Szeping-Chieh, 1946)論述這段歷史外,他在編選張嘉璈日記《東北最后的機會》(Last Chance in Manchuria)的長序中,對“四平街會戰”的得失,有相當深入的分析,他如此結論:
“國軍停止追擊,未繼續進占哈爾濱,顯示東北蔣氏的軍隊從此江河日下。雖然數月后戰事又起而且持續兩年,東北國軍再也無法重獲1946年初夏他們享有的優勢。最后,那個夏天在該地所發生的事(指蔣氏下令停戰),不僅令國軍在東北失去一次軍事勝利的機會,最后并致使國軍在中國全盤潰敗。”[29]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