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頭一回離開克羅斯納街舒適的環境,陪同父親去于澤斯時那種不習慣的情狀,可以想見。于澤斯這座小城似乎被時代的進步遺忘了,它地處一隅而又無所覺察。鐵路只通到尼姆,至多通到雷穆林,從那里換乘破汽車,一路顛簸抵達小城。從尼姆出發,距離明顯長一些,但路好走得多。公路經圣尼古拉橋越過加東河。這里無異于巴勒斯坦朱迪亞[1]。一叢叢白色和紫色巖薔薇,點綴著亂蓬蓬的咖里哥宇群落[2],飄溢著薰衣草的芳香。群落上空,呼呼刮著干燥的風,把公路刮得干干凈凈,而使公路兩旁的一切覆蓋著塵土。
我們的車子驚起許多大蚱蜢,它們猛地展開藍色、紅色或灰色的翅膀,蝴蝶般輕盈地飛舞,然后黑壓壓落在稍遠處,混雜于灌木叢和亂石中,難以辨認。
加東河畔生長有阿福花,而在幾乎完全干枯的河床里,則生長著差不多像熱帶一樣的植物……這里暫且拋開那輛破車子吧。有些往事我要趁便抓住談一談,否則不知道該放到什么地方去敘述。
正如我前面已提到過,對我來講,確定這些往事發生的時間,比確定它們發生的空間難。例如,安娜是什么時候到于澤斯來找我們的,我就記不清了。大概是母親希望讓她看看于澤斯吧。但下面這件事我記得很清楚:我們從圣尼古拉橋出發,徒步走到距加東河不遠的某個村莊,在那里重登汽車。
火紅的懸崖反射著陽光,在它下面狹窄的地方,植物非常茂密,難以通過。安娜遇到新的植物品種,認出一些她從沒見過的處于野生狀態——我想說處于自由狀態的植物,就驚喜不已。例如那些神氣的曼陀羅,即人們所稱的耶利哥喇叭花,它們與歐洲夾竹桃相比,顯得那樣高貴,那樣奇特,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們小心翼翼地前進,因為有蛇,不過大部分都是不傷人的,我見到過好幾條,都溜走了。父親到處閑逛,對什么都感興趣。母親時間觀念強,總是徒勞地催我們回去。當我們終于爬上河岸,往往已經天黑了。我們距村子挺遠,只隱約聽得見晚禱的鐘聲。回村子,需要沿著灌木叢中時隱時現、蜿蜒曲折的小徑……讀到我這本書的人也許會懷疑,所有這些是否我現在加上去的。啊,不,那晚禱的鐘聲現在還震響在我耳畔;那條迷人的小徑和玫瑰色的夕陽,還有當我們從加東河床爬上岸時,那在我們身后擴散的暮色,現在還浮現在我眼前。起初,我開心地欣賞著我們自己的巨大影子,漸漸地,一切融進了灰蒙蒙的薄暮之中。父親和安娜完全陶醉在眼前的晚景之中,慢吞吞地溜達著,根本不把天色已晚放在心上。記得他們還吟誦詩歌哩。母親覺得“這不是吟詩的時候”,嚷道:
“保爾,你等我們到了家再朗誦吧!”
祖母家的套間所有房間都是相通的,因此父母要去自己的臥室,不得不穿過餐廳、客廳和另一間更小的支了我的床的客廳。這樣轉了一圈之后,見到一個小小的洗手間,然后是祖母的臥室。祖母的臥室也可以經過叔叔的臥室從另一邊進去。叔叔的臥室臨樓梯口平臺,廚房和餐廳也一樣。兩間客廳和父母的臥室窗外是一片空地;其他房間的窗戶都朝向套間中間的狹小院子,只有叔叔臥室的窗子開在套間另一面,臨一條陰暗的巷子,瞥得見巷子盡頭市場的一角。
他臥室的窗臺上,養了一些奇特的植物:在一些神秘的短頸大口瓶里,直挺挺的植物莖周圍凝結著鹽。叔叔告訴我那是鋅鹽、銅鹽或其他金屬鹽。他還告訴我,這些不屈不撓生長的植物,按金屬的名稱分別命名為薩杜恩樹和朱庇特樹[3],等等。那時,叔叔還不搞政治經濟學。自那時起我就知道,吸引他的尤其是天文學,他對數字的興趣、他默默地觀察的愛好和他對個人的否定態度,還有他的心理狀態,也都促使他喜歡天文學。他的心理狀態很快使他成為我所認識的人之中最漠視自己也漠視他人的人。那時(我是想說我幼年時),叔叔是一個個子高高的小伙子,長長的黑發有一綹貼在耳朵背后,眼睛有點近視,人有點古怪,沉默寡言,樣子嚇人。母親總想方設法讓他活躍起來,這令他很生氣。母親愿望良好,但做法不夠靈活。叔叔不懂得也不愿意透過別人的行為去理解別人的用心,注定要受到玩弄手腕的人迷惑。父親似乎把整個家庭所應具有的和藹禮貌的素質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因此沒有辦法能緩和家庭其他成員互相頂牛鬧別扭的個性。
我出生時祖父已去世相當長時間。不過母親見過祖父,因為我是在她結婚六年后才生的。母親對我談起祖父,把他描繪成一個嚴肅、耿直的胡格諾教徒,個子高大,非常健壯,性情執拗,過分認真,寧折不彎,視信奉上帝為崇高。他曾擔任過于澤斯法院院長,幾乎只關心業余學校學生的良好品行和道德、宗教教育。
除了我父親保爾和我叔叔夏爾,唐凱德·紀德還有幾個孩子,但都夭折了:一個是一個東西掉在頭上被砸死的,另一個是因日光曝曬而死,還有一個是患感冒得不到治療而一命嗚呼。祖父本人似乎是同樣的病得不到治療,即自己不肯治療而過世的。他倒是很少生病,一旦病倒,就聲稱他只求助于祈禱,認為醫生介入不合時宜,甚至褻瀆宗教,所以至死都沒同意請醫生。
有些人也許會感到奇怪,人類這些落后甚至古老的行為,會保留得如此長久。不過小城于澤斯亦保留得完好無損,像我祖父的這類極端行為,無疑不會給它留下任何污點。相反,在這里一切都是相宜的,都可以解釋得通,都可以找到理由,受到鼓勵,像是天經地義的。再說,我想在整個塞文地區,人們會發現情況都差不多一樣,它長期受殘酷的宗教糾紛折磨,至今仍未擺脫。那次奇特的遭遇使我相信,必須立刻把它講出來,盡管這是我十八(?)歲的事了:
我應堂兄紀堯姆·格朗尼埃的邀請,早上從于澤斯出發,在他身邊度過了一天。他在昂杜茲附近當牧師,在讓我離開之前,對我進行了訓誡,與我一塊為我祈禱,為我祝福,至少是祈求上帝降福于我……不過,并非為此我開始講這個故事——我應該乘火車返回于澤斯吃晚飯。我在火車上閱讀《邦斯舅舅》。在巴爾扎克的那么多杰作之中,也許這是我比較喜歡的一本書,總而言之是我最經常拿出來重新閱讀的。然而這天我發現了這本書,真是驚喜萬分,心醉神迷,陶醉其中而忘了一切……
夜幕降臨,終于迫使我停止閱讀。我咒罵車廂里沒有燈光,過了一會兒才知道,原來火車出了故障,列車工作人員以為車廂里已沒有人,將火車停放到了一條停車線上。
“你難道不知道要換這輛車嗎?”他們對我說,“我們可是喊了很長時間,你大概睡著了吧。現在你可以再睡啦,因為這里再也沒有火車開出,要等到明天啦!”
在這黑乎乎的車廂里過夜,實在沒有誘人之處,再說我還沒吃晚飯哩。車站離村子挺遠,冒險比住店對我更有吸引力,況且我身上沒有幾個子兒。我沿著公路信步走去,看見一座農舍,相當大,看上去也還干凈、舒適,便決心趨前敲門。給我開門的是一位農婦。
我對她說我迷了路,身上沒有錢,但已餓得不行了,或許她心腸好,能給我吃的喝的。我吃喝飽了,就會返回停著不開的火車上,耐心地等到第二天再出發。
那個給我開門的農婦,趕忙在已擺好餐具的桌子上增添一副餐具。她丈夫不在家。她年邁的父親坐在火爐邊角落里——這個房間也是廚房——俯身向火,一言不發。他的沉默像是不歡迎我,令我尷尬。突然我注意到一個書架似的架子上,擺著一本厚厚的《圣經》,明白自己是在新教徒家里,便告訴他們我剛看望過的那位新教徒的姓名。老頭立刻直起腰來。他認識我那位牧師堂兄,甚至我祖父他也記憶猶新。他對我談起我祖父的方式使我明白,無論在我祖父還是這位農民本人身上,最粗糙的外殼,可以包容多么崇高的克己精神和善良的品質。我覺得眼前這個農民與我祖父相像,體格非常健壯,嗓門洪亮而不柔和,目光直勾勾的毫無親切感。
這時孩子們收工回來了,一個個兒高高的閨女、三個兒子。與祖父比較起來,他們顯得機靈、嬌嫩、漂亮,但已經表情嚴肅,甚至皺起眉頭。主婦端了一盆熱氣騰騰的湯,放在餐桌上,見我還在說話,便做了個不為人注意的手勢,讓我不再往下說。老頭兒開始念餐前祝福經。
吃飯的時候他對我談起我祖父,語言形象又準確,遺憾的是我沒有記錄下來。怎么!我心里想,這哪里是個鄉巴佬!與我們諾曼底笨嘴拙舌的種田人比較起來,他的語言多么優雅,多么生動,多么莊重!吃完飯,我表示要走,但主人們不同意。女主人已經起身,安排大兒子與他一個兄弟睡,把他的房間和床鋪讓給我,換上干干凈凈的粗布被單;那被單散發著一股誘人的薰衣草味。這個家庭不習慣于晚睡,但習慣于早起。不過,我愿意的話還可以看會兒書再睡。
“不過,”老頭兒說,“請允許我們不打破自己的習慣。這你不會覺得奇怪吧,既然你是唐凱德的孫子。”
說罷他拿來我見過的那本厚厚的《圣經》,擱在已撤掉碗盤的餐桌上。他兒媳和幾個孫子在餐桌旁他身邊重新坐下,個個自然地現出虔誠的樣子。老頭兒翻開那本圣書,莊重地朗誦了《福音書》中的一章,又朗誦了一首圣詩。然后,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椅子前跪下,只有老頭兒沒有跪。只見他站在那里,雙目微閉,兩手放在已合上的圣書上,念了一段短短的行為和感恩禱詞,念得很虔誠,很純樸,沒有祈求什么——我記得他只感謝上帝給我指引了他的家門,語調是那樣懇切,致使我的整個心靈都伴隨著他的話在禱告。
最后他念道:“吾主。”接下來一陣靜默,過一會兒他幾個孫子才站起來。一切顯得那樣高尚,那樣平靜,他印在每個孩子額頭上祝福平安的吻,充滿了上天的賜福,我不由得也走近他,把額頭伸過去。
我祖父那一代人,對他們的先輩所遭受的迫害,或者至少對某種反抗的傳統,記憶猶新。由于人們曾經想壓服他們,所以他們內心里還保持著一種非常強硬的態度。他們每個人都聽見基督對自己和他們這一小群受苦受難的羔羊說:“你們是大地的鹽,然而如果你們失去了咸味,那么靠什么讓大地恢復咸味呢?”
應該承認,于澤斯小教堂的新教祭儀,在我的童年時代,還呈現出一種特別饒有趣味的場面。是的,我還見到與上帝特別親昵的這一代人的最后代表參加這種祭儀,他們頭戴大氈帽,在整個虔誠的儀式期間一直不脫,聽到牧師提到上帝的名字時,才把帽子抬一抬,最后聽到念“吾主”才脫下來。外人也許覺得這是對宗教不敬而感到氣憤,因為他們不知道,這些老胡格諾派教徒舉行祭儀時戴著帽子,是為了紀念過去赤日炎炎之下在灌木叢深處秘密舉行的祭儀。那樣的秘密活動是按照他們的信仰侍奉上帝,如果被發現,會有砍頭的危險。
后來,這些老古董一個接一個去世了。在他們身后,他們的遺孀還活了一段時間。她們禮拜天才走出家門,目的地是教堂,說穿了,她們是去那里相互見見面。其中有我祖母、她的女友阿博茲,乃桑太太以及兩個老頭兒——他們的名字我記不起來了。在祭儀快要開始時,一些幾乎與這些女主人一樣老的女仆,把這些老太太的腳爐送進來放在她們的凳子前面。老太太們個個雙眼半瞎,在進教堂之前相互都認不出來,直到在凳子上坐定了,才知道誰是誰。
見了面她們都挺高興,像合唱似的齊聲表達異常熱烈的感情,一邊相互祝賀,問長問短。可是她們都耳背得厲害,同伴們說些什么話一句也聽不清。她們的聲音混成一片,一時間完全蓋過了可憐的牧師的聲音。有些人對此十分生氣,只是想起了這些寡婦的丈夫,才原諒了她們;另一些人不那么苛刻,倒覺得挺有趣。孩子們則哈哈大笑;我呢,感到有點尷尬,要求不再坐在祖母身邊。這種微不足道的喜劇,每個禮拜天都要重新上演。你絕對想象不出比這更滑稽、更動人的事情。
我從來說不清祖母有多老。回想起來,打最早見到她的時候起,從她身上就根本看不出,也想象不出她從前是什么樣子。似乎她從來就沒年輕過,也不可能年輕過。她有著鐵打般的身體,不僅比她丈夫活得長,而且在她大兒子即我父親死后還活著,還活了很長時間。每年復活節假期我和母親去看她,年復一年她總是老樣子,只是耳朵更背了點,至于那張臉,早已皺皺巴巴,不可能增添更多的皺紋了。
親愛的老太太當然是千方百計招待我們。但正因為這樣,我不能肯定我們的到來令她很愉快。不過問題不在這里。從我母親方面來講,主要不是給什么人帶來愉快,而是履行一種義務,一種禮節。
正如每逢新年,她總強迫我給祖母寫那封鄭重其事的信,弄得我節都過不好。起初我試圖逃避,爭辯道:
“你想吧,我的好奶奶收不收到我的信,對她有什么意義呢?”
“問題不在這里。”母親說,“你現在生活中沒有多少義務,你必須履行這種義務。”
我于是哭起來。
“得啦,小寶貝,”母親又說道,“你要懂道理。想一想吧,這位可憐的老奶奶只有你這一個孩子呀。”
“可是,你要我給她寫什么呢?”我一邊哭一邊嚷道。
“寫什么都行。對她談談你的表姐妹們,談談雅迪尼埃家你那些小朋友。”
“可是,奶奶并不認識他們。”
“告訴她你在做什么。”
“你知道,講這些不會使她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