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孩子,事情很簡單:這封信你不寫,就休想出這個房間(即克羅斯納街家里的學習室)。”
“可是……”
“行啦,孩子,我不想再和你費口舌了。”
母親說罷,不再吭聲。我又猶豫了一段時間,最后開始俯在白紙上絞盡腦汁。
事實上,似乎任何事情都再也不能引起祖母的興趣。每次我們在于澤斯小住,母親大概為了表示親切,手里拿塊絨繡或一本書,坐在她身邊,祖母都在費力氣地回憶,老半天才終于想起諾曼底我們一位表親的名字,問道:
“維德梅兄弟呢,他們怎樣了?”
母親非常耐心地給她介紹維德梅兄弟的情況,介紹完了又看自己的書。十來分鐘過后,祖母又問道:
“莫里斯·德馬勒斯特呢,他一直沒結婚?”
“結啦,媽。還沒結婚的是阿爾貝。莫里斯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啦——是三個閨女。”
“哦!告訴我,朱莉葉……”
這個感嘆詞沒有任何問話的意思,僅僅是適于一切情形的一種感嘆。祖母通過這種感嘆表示驚訝、同意、贊賞,等等。因此,你可以把它當作她對你所說的任何話的反應。這句話說過之后,祖母待在那里,一副沉思的樣子,又是搖頭,又是點頭。只見她像在反復考慮所聽到的什么消息,嘴里并沒有東西而仿佛在咀嚼,松弛的、皺巴的面頰隨著吞咽一鼓一鼓的。一切吞咽完了之后,好一段時間她不再問什么,拿起擱在膝頭的毛線活兒。
祖母織長筒襪,這是我所知道的她唯一的操勞。她一天到晚織個不停,像只蜘蛛。但她經常起身去廚房里看羅絲在做什么,而把正織的襪子遺忘在每件家具上。我想誰也沒見到她織完過一只襪子。
所有抽屜里都放著剛開了個頭的襪子,是羅絲每天早上打掃房間時放進去的。至于編織針,祖母耳朵背后總是晃動著一把,插在帶飄帶的絹網小帽和攏住灰黃色頭發的薄頭帶之間。
我嬸嬸安娜,即祖母的新兒媳,完全不像媽媽,對祖母絲毫不抱有親切和尊敬的寬容態度。凡是她不贊同的事情,凡是我叔叔令她生氣的事情,她統統歸咎到婆婆身上。記得我和母親只見她去過于澤斯一次,卻立刻發現她把那些襪子搜刮一空。
“八只,我一共找到八只。”她得意忘形,又高興又惱火地對母親說。晚上,她禁不住問祖母,為什么她從來沒有織完過一只襪子,一次也沒有?
可憐的老太太起初還是盡量露出微笑,不一會兒不安地轉向我母親問道:
“朱莉葉,她想干什么,這個安娜?”
但母親采取不介入態度,嬸嬸更大聲說:
“婆婆,我問你為什么沒有一次織完過一只襪子,許多只都僅僅開了個頭?”
老太太有點生氣了,緊閉著嘴,隨后突然回擊道:
“織完,織完……哼!你說得輕松,安娜!得有時間!”
祖母時時擔心我們沒吃飽。她自己幾乎什么都不吃。母親很難讓她相信,每頓飯四個菜就夠我們吃的了。祖母通常什么話也聽不進去,常常躲開母親,神秘地與羅絲商談。母親等祖母一離開廚房,就立即跑進去,趁羅絲還沒去菜市場,和她一塊修改菜單,取消四分之三的菜。
“喂,羅絲!那盤松雞呢?”午餐時祖母大聲問道。
“媽,咱們今天中飯有排骨,松雞嘛,我叫羅絲留著明天吃。”
可憐的老太太一副絕望的神色。
“排骨,排骨!”祖母嘟囔著,一邊強露笑容,“這些小羊排,一口能吃六塊……”
為了表示抗議,她終于站起來,去餐廳里端來一個神秘的罐頭。那是她專為我們的到來預備的,避免菜不夠吃而掃興。通常是一罐配茭白的豬肉丸子,用鮮美的油脂腌漬。我們管它叫“豬油浸肉丸”。母親自然拒絕。
“啊!孩子肯定愛吃。”
“媽,我向你保證,這類東西他吃夠啦。”
“可是,你總不至于讓他餓死吧。”
(在祖母看來,任何孩子不撐死就會餓死。后來,有人問她覺得她的孫子們即我的堂兄弟們怎么樣,她總是嘴一撇說:“太瘦啦!”)
有一個好辦法可逃避我母親的檢查,就是去貝夏爾飯店訂一份橄欖牛里脊,或去法布雷加糕點店訂一份“風中舞”肉丸子、一份絮狀奶油烙鱈魚片,或者一份傳統的豬油酥皮包。即使這樣母親也不放棄斗爭,往往以衛生原則為借口,反對祖母的愛好,尤其當祖母切“風中舞”把最里面的一塊留給自己時。
“可是,媽,你挑的恰恰是最肥的那塊!”
“哎!”祖母對衛生原則嗤之以鼻,“是里面那塊皮。”
“還是讓我來服侍你吧。”
可憐的老太太順從地垂下眼睛,只見她最喜歡的那一塊從她盤子里給夾走了。
法布雷加店也送來一些值得稱贊但花色不多的甜食。說實話,做來做去總是蘇丹色拉之類,我們誰也不特別愛吃。蘇丹色拉形狀像座金字塔,有時為了美觀,上面用什么白色的東西做個小天使,那是不能吃的。金字塔由拌奶油的小片白菜做成,白菜上原有一層很有韌性的焦糖,將一片片白菜粘在一起,所以匙子只能將金字塔挖開,而不能把一片片白菜分開。整個金字塔外面裹一層霧狀焦糖,雖然好看,但不怎么饞人,而且把一切弄得黏糊糊的。
祖母著意讓我們感覺到,她只是沒有更好的辦法,才給我們訂一份蘇丹色拉。
她撇一撇嘴說:
“咳!法布雷加!法布雷加!它的花色品種太少啦。”
或者說:
“它不注意保持自己的聲譽。”
我總是急不可耐地想出去玩,覺得這些午餐持續的時間太長。
我非常喜歡于澤斯附近的田野、甌泉峽谷,尤其喜歡咖里哥宇群落。
頭幾年,我出去漫步總有保姆瑪麗陪同。我帶著她爬上“薩波內山”,那其實是一座石灰巖小丘,就在小城邊上。那里挺有趣的事情,是在液汁呈白色的高大的大戟上面,可以找到天蛾的幼蟲。它們像一條條散開的頭帕,屁股上有一個角狀物。或者是在松樹蔭蔽的茴香上面,找到另一類幼蟲,即金鳳蝶和鳶尾蝶幼蟲。這類幼蟲,只要觸一下它們,頸子上就會伸出一個非常香、顏色出乎意料的分叉喇叭。繞過薩波內繼續往前走,就到了甌泉流經的綠色草地,最潮濕的地方,每到春季,綠草之上便點綴了詩人們筆下那種美麗潔白的那喀索斯[4],當地人稱為庫巴多納。這種花,沒有任何于澤斯人去采摘,也沒有任何于澤斯人去觀賞,所以在僻靜的草地上開得很多,在周圍的地方都可以聞到它們的清香。有些俯向水面,就像我在神話里讀到的那樣,我不愿意采摘它們;另一些半隱藏在茂密的草叢里,但通常高高地亭立于深綠色的草叢之上。每朵水仙花都像一顆璀璨的星星。瑪麗是一個地道的瑞士女人,喜歡鮮花,我們常常一把一把地帶回家。
甌泉即那條奔流不息的河。羅馬人曾通過著名的加爾渡槽,把它的水一直引到尼姆。流淌這條河的山谷,半隱蔽在榿木林中,延伸到于澤斯附近變得窄窄的。啊,小城于澤斯!你像是位于翁布里亞[5]地區,旅游者紛紛從巴黎跑來一睹你的芳顏。你坐落在一塊巖石邊緣,這塊突然滾落下來的巖石,部分被伯爵領地花木成蔭的花園所占住,腳下參天的樹木交錯纏繞的根部,藏有許多河蝦。佇立于漫步臺地或公園里,透過伯爵領地高大的樸樹望去,只見狹窄的河谷對岸,另有一塊更陡峭的巖石,上面布滿裂縫、巖洞、拱頂、石筍,還有類似海邊的懸崖峭壁,頂上是亂蓬蓬的灌木叢,被烈日烤曬得干枯了。
沿著被人踩得光溜溜的巖石邊緣走一段,踏著石壁上開鑿的石級下到河邊,在Fon di biau(這幾個詞不知我寫得對不對,在南方方言里意為“牛飲泉”)涉水過河。傍晚時分,洗衣婦們洗完衣服正要上岸,一雙雙赤足提起又插進水里,身子挺得筆直,按古老的方式,把洗得潔白的衣服頂在頭上,裊裊婷婷,真個好美!甌泉是這條河的名字,因此我不能肯定,Fon di biau是否正好是一個泉名。我眼前又浮現出一座水磨,一棟佃戶房舍,全都蔭蔽在高大的梧桐樹下;在自由流淌的水和推動水磨的水之間,有一個小島,上面有鴨子嬉戲。我常常走到小島后頭,棲在一棵老柳樹上胡思亂想或看書,一邊注意鴨子們冒險的嬉戲。水磨發出轟鳴,輪子轉動,水嘩啦啦響,流動的河水像千百個人在竊竊私語,鴨子的鳴叫聽起來不那么響了,還滿悅耳哩!稍遠處,還有洗衣婦在洗衣服,搗衣杵有節奏地捶著。
通常我總是一刻不停地涉過牛飲泉,向灌木叢跑去。對人跡罕至的荒野的奇特愛好,驅使我向那里跑去;這種愛好,使我在很長時間喜歡沙漠甚于喜歡綠洲。干燥的大風、光禿禿的巖石反射的陽光,像酒一樣醉人。攀登巖石,捕捉螳螂,多么讓我開心。螳螂這種昆蟲,當地人叫作“跪凳”。它們呈膠囊狀的卵,一團團掛在細枝上。還有哩,掀開卵石,往往會發現蝎子、千足蟲和蜈蚣!這一切令我驚奇不已。
下雨天我就待在家里打蚊子,或者把祖母家的幾座鐘全部拆開。
這些鐘我們上次來祖母家小住時就都壞了。拆鐘的工作挺細致,比什么事情都更要求我全神貫注。這些鐘終于又走起來了,我說不出有多自豪。祖母又看見鐘點了,嚷道:
“啊!朱莉葉,你看這小家伙……”
下雨天在頂樓里度過的時光是最愜意的。羅絲把頂樓的鑰匙借給我(后來我在那里閱讀了《斯泰諾》[6])。站在頂樓的窗前,可以俯瞰鄰近的屋頂;窗戶旁邊有一個大木籠子,上面蓋個口袋,祖母在里面喂養著幾只小雞,以備做餐桌佳肴。對小雞我并不很感興趣。
但只要靜靜地待一會兒,就會看到羅絲喂養的幾只小貓,從橫七豎八的箱子、叫不上名稱的廢物品、塵封的破爛和柴火垛及枯枝后面探出頭來。這些小貓還太小,不可能像它們的母親,不肯待在它們的出生地,即這堆放雜物頂樓,而更喜歡跑到廚房里去。那里溫暖舒適,有羅絲撫摩,還有爐膛和在爐火上轉動的烤肉的香味。
你要是沒見到我祖母,多半會想世界上是否還有比羅絲更年老的人。羅絲還能幫傭,真可謂奇跡。不過,祖母也不要求她做多少事,我們在這里小住時,家務活兒有瑪麗幫著做。后來羅絲終于告老回家去了。在祖母不得不同意去蒙彼利埃夏爾叔叔家生活之前,我們在她家里見到的幾個女傭,都是令人傷腦筋的典型。一個騙錢,另一個酗酒,第三個放蕩。這第三個我還記得,是救世軍成員。說實話,我們對她本來開始感到滿意了。可是有天夜里,祖母睡不著,便想去客廳里找她永遠織不完的那只襪子。她穿著內衣內褲,大概覺察到氣氛有點異常,便輕手輕腳地將客廳門推開一點,發現客廳里燈火通明。那個救世軍成員每周兩次在這里“接待客人”。在祖母家里的這類感化人的聚會頗受歡迎,因為在唱完《雅歌》之后,救世軍成員還請客人們喝茶。你可以想見,祖母穿著內衣闖進這樣的場合該多么尷尬。就在這之后不久,她永遠離開了于澤斯。
在隨祖母一道離開于澤斯之前,我還想談談餐廳里端那間貯藏室的門。在這扇厚厚的門上,有一個所謂的樹疙瘩,或者更確切地說,我想是長在邊材里的一根小樹枝的下端。樹枝的下端掉了,門扉上便現出一個小指般大小的圓洞,從上到下向里延伸,盡里邊隱約看得見一個灰色、光滑的東西,引起我極大的好奇。
“你想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嗎?”羅絲在餐桌上擺餐具時,見我全神貫注把小指頭伸進洞里,想摸到那東西,便說道,“那是你爸爸在你這樣大時塞進去的一顆彈子,塞進去就永遠掏不出來啦。”
這個說明既滿足了但也更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我不斷把小指頭伸進洞里,想把彈子摳出來,卻只能碰得它在里面自身轉動,指甲在彈子光溜溜的表面滑動,發出氣人的輕微哧溜聲……
翌年再到于澤斯,我馬上去摳那顆彈子。我不顧媽媽和瑪麗的嘲笑,把小指頭的指甲留得長長的,所以我一下子就把指甲伸到了彈子下面,彈子猛地一抖,就彈射到了我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