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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生于一八六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那時我父母住在美第奇街,一套位于四層或五層樓的公寓,幾年后搬走了,故此我沒留下什么記憶。不過,我還記得那個陽臺,或者不如說站在陽臺上所看見的東西:筆直望過去的廣場和廣場上水池中的噴泉。抑或更確切地說,我還記得我們站在陽臺上,把父親剪的紙龍扔出去,紙龍被風刮著,飄過廣場上噴水池上空,一直飛進盧森堡公園,被高高的栗樹枝掛住。

我還記得一張相當大的桌子,大概就是餐廳的餐桌吧,所鋪的桌布垂得很低。我常常和門房的兒子鉆到底下去;門房的兒子是個年齡與我相仿的孩子,有時來找我。

“你們在底下搞什么鬼?”保姆喊道。

“沒搞什么。我們玩兒。”

我們把玩具搖得蠻響。那些玩具是為了裝樣子帶到桌子底下的。

實際上我們另有玩法:一個貼近另一個,而不是一個與另一個。我們的所作所為,后來我才知道叫作“不良習慣”。

這種不良習慣,我們兩個是誰教給誰的?是誰頭一個養成的?

我說不清。不過應該承認,這種不良習慣小孩子有時是能夠再創造的。我嘛,既無法說是什么人教我的,也無法說自己是怎樣發現那快樂的,而是我的記憶力回溯多遠,那快樂就已存在了多久。

我深知,講述這件事以及后來發生的事,對我自己會有所傷害,我預感到有人會利用這些來誹謗我。但是,我的敘述唯有真實才站得住腳。權當我寫這些是一種懺悔吧。

人當童年,心靈應該完全透明,充滿情愛,純潔無瑕。可是,記憶中我童年時代的心靈卻陰暗、丑惡、憂郁。

家人常常領我去盧森堡公園,但我不肯與其他孩子一塊玩,總是郁郁寡歡地待在一邊,站在保姆身邊觀看其他孩子做游戲。他們用小桶將沙子堆成一排排漂亮的小沙堆……當保姆扭頭看別的東西時,我冷不防沖上去,將所有沙堆踩倒。

我要講的另一件事更加古怪。大概正因為其古怪,我不那么為之感到羞愧。母親后來常常對我提起這件事,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事兒發生在于澤斯。我們每年去那里一趟,看望我父親的母親和其他幾個親戚,包括佛羅家幾個堂兄弟。他們在市中心有一座帶花園的老房子,事兒就發生在佛羅家這座房子里。我的堂姐長得很美,也知道自己很美。她一頭秀發黑黝黝的,從中間分開,緊貼兩鬢,側影儼然一座玉石浮雕(我后來見過她的照片),皮膚光彩照人。那皮膚的光澤我記憶猶新,因為我被介紹給她那天,她穿著連衣裙,領口開得特別低。

“快去親親你堂姐。”一進客廳,母親就對我說(我當時只有四歲,也許五歲)。我走過去。佛羅堂姐彎下腰,把我拉到她身前,這樣她的肩膀就袒露了。看到如此嬌艷的肌膚,我頓時頭暈目眩,不去親堂姐伸給我的面頰,卻被她美麗動人的肩膀迷住,照準上面狠狠啃了一口。堂姐疼得大叫一聲,我則嚇得大叫一聲,隨即厭惡地吐口唾沫。我很快被帶開了,在場的人大概都驚得傻了眼,忘了懲罰我。

我找到那時的一張照片,我穿件滑稽可笑的方格罩衫,蜷縮在母親的裙子里,一副病態、頑皮的樣子,目光斜視。

我六歲上我們家搬離了美第奇街。我家的新公寓套房在土爾隆街二號三層,剛好處在圣絮彼斯街拐角。父親書房的窗子就臨這條街,我的臥室窗外是個大院子。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套間的門廳,因為凡是不上學的時候,我通常在門廳里玩兒或是待在臥室里。媽媽見我總圍著她轉,就煩,叫我去跟“我的朋友彼埃爾”玩,即叫我獨自去玩。門廳的彩色地毯上有大幅的幾何圖案,在這些圖案上與大名鼎鼎的“朋友彼埃爾”玩彈子,再開心不過了。

一個小網兜裝著我所擁有的最漂亮的彈子,一顆顆全都是別人送我的,從來不與普通的彈子混在一起。每次拿出來玩,看到它們那樣漂亮,總是有一番新鮮的開心感。尤其有一顆小小的瑪瑙彈子,上面呈現一條赤道,還有幾條白色回歸線哩。另一顆光玉髓彈子,呈淺玳瑁色,是我用來壓陣之物。此外有一個大布兜,裝了許多灰色彈子,常常贏回來,又常常輸掉,后來真正有了玩彈子的伙伴時,便拿作賭注。

另一件令我著迷的玩具,是一個叫作萬花筒的新奇玩意兒。它像一種小型望遠鏡,在與眼睛所貼的這一端相反的那一端,呈現出變化無窮的圓形花飾。那是由一些活動的彩色玻璃片構成的,嵌在兩塊半透明的玻璃之間。這小望遠鏡的內壁貼著鏡子,整個玩具稍微動一下,兩塊半透明的玻璃之間的彩繪玻璃片就會勻稱地變幻出魔幻般的畫面。不斷變幻的圓形花飾使我欣喜莫名。現在我仿佛還真切地看見那些彩繪玻璃片的顏色和形狀,最大的那塊是淺色的尖晶石,呈三角形,在自身重量的帶動下,在所有彩繪玻璃片上首先轉動,擠得其他玻璃片也轉動起來。彩繪玻璃片之中有一片是顏色很深的石榴石,幾乎呈圓形,一片鐮刀形的翡翠,一片我已不記得顏色的黃玉,一片藍寶石和三小片褐色碎晶體。它們絕不會一齊呈現在畫面上,一些完全隱藏,一些半隱藏在滑槽的鏡子背后,只有那塊尖晶石,因為太大,總是不會徹底隱去。

我的表姐妹們和我一樣喜歡這玩意兒,但都缺乏耐心,每回總不停地搖那圓筒,想一下子看到全部變化。我不那樣做,而是眼睛總貼在鏡頭上,慢慢地、慢慢地轉動萬花筒,欣賞圖案慢慢地變化。

有時一塊玻璃片難以覺察地挪動一下,會造成連續不斷的轉動。我既好奇又著迷,很快就想迫使這萬花筒向我公開它的秘密。我把它的底撬開,將一塊塊玻璃片卸下來,又從紙板套子里取出三塊鏡子。

然后重新安裝上,但多放進去三四顆彩繪玻璃珠子。整個組合其實沒有任何高明之處,種種變化再也不會引起驚奇,每個環節都已了如指掌,樂趣的緣由已弄得一清二楚。

后來我又想把小玻璃片換成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例如一根羽毛尖,一個蒼蠅翅,一段小草,等等。這些東西都不透明,沒有任何奇妙效果可言。但由于鏡子的反射作用和對幾何的某種興趣……

總之,我成小時、成天玩這個游戲。我想如今的孩子們都不知道這游戲了,所以花了如許筆墨加以介紹。

童年時代的其他游戲,如拼七巧板、移印花樣、搭積木等,都是孤單一人玩的游戲。我沒有任何同伴……不,我眼前浮現出一個,但,唉!不是玩的同伴。每次瑪麗領我去盧森堡公園,我總在那里見到一個年齡與我相仿的孩子。他嬌嫩、溫和、安靜,蒼白的臉被一對大眼鏡遮住一半,眼鏡片顏色很深,后面什么也看不清。

我不記得他叫什么名字了,也許根本就不知道。我叫他小綿羊,因為他穿件白色翻羊毛小大衣。

“小綿羊,您為什么戴眼鏡?”(記得我不用“你”稱呼他)

“我眼睛有毛病。”

“讓我看看。”

他抬起那副可怕的眼鏡,兩只眼睛可憐地眨巴著,目光猶疑不定,痛苦地透進我的心里。

我倆在一起時不玩兒,記得只是手拉著手,默默地散步,其他什么也不做。

平生頭一回結下的這個友誼,持續時間很短。小綿羊不久就不再來了。唉!盧森堡公園這時在我的感覺中那樣空蕩蕩!但我真正開始感到絕望,是在知道小綿羊變成了瞎子的時候。瑪麗在小區里遇到那孩子的保姆,回來向母親學她與那保姆的交談。為了不讓我聽見,她聲音壓得很低,但我還是聽見了這樣一句話:“連嘴巴都找不到啦!”這句話顯然荒唐,嘴巴嘛,沒有視力無疑也找得到。

我立刻這樣想,但心里挺難受,跑到自己房間里去哭泣,接連幾天,練習久久地閉上眼睛,走路也不睜開,竭力體驗小綿羊可能的感受。

父親一心撲在法學院的備課上,對我甚少關心。每天大部分時間,他都關在他那間寬大、略顯陰暗的書房里。那間書房,他不叫我進去,我是不能進去的。我是從一張照片上重新見父親的模樣,胡子呈方形,相當長的黑發鬈曲著。沒有這張照片,我只記得他脾氣非常溫和。母親后來告訴我,父親的同事們都叫他“溫順男人”;我聽父親的一個同事說,大家經常請他出主意。

對父親我向來懷著敬畏,書房這地方那樣肅穆,更增加了我的敬畏。每次進入書房,我感覺仿佛是進到教堂里,半明半暗中,聳立著圣體龕般的書柜,厚厚的地毯,色調富麗而深暗,走在上面沒有一點聲音。

兩個窗戶,一個旁邊擺了一張斜面講桌;房間中央一張寬大的桌子,上面放滿了書和文件。父親找出一本厚書來,題目大概是《勃艮第或諾曼底習俗》,一本沉甸甸的對開本書,打開擱在沙發扶手上,與我一塊一頁一頁地翻看,一直翻到蠹蟲老是啃嚙的地方。

這位法學家查閱了一篇古文,欣賞著私下的小收藏品,想道:“瞧!這準會讓兒子開心。”這果然讓我很開心,但也是由于他自己顯得開心的緣故。

我對這間書房的回憶,尤其是與父親讓我在那里面閱讀的書緊密相連的。父親在這方面想法獨特,母親不愿茍同。我常常聽見他們一塊爭論,應該給幼兒的頭腦提供什么食糧。有時,類似的爭論圍繞著順從這個問題展開。母親始終持這樣的意見:孩子應該順從,而不需要明白為什么。父親則始終傾向于無論什么事,都要向我解釋清楚。我清楚地記得,母親當時把我這樣的孩子比作希伯來民族,必須先繩之以法,而后方能寬恕。現在我認為,母親所言乃真知灼見,但當時我與她處于對立狀態,經常軟磨硬泡,不斷頂嘴。可是對于父親呢,只要他一句話,叫我干啥就干啥。我覺得父親更多的是順從自己心靈的需要,而談不上是遵循什么方法,因為他推薦讓我開心或欣賞的東西,無一不是他自己喜歡和贊賞的東西。那時的法國兒童文學所提供的東西,荒謬而愚蠢,像后來人們塞到我手里的塞居爾夫人的某本書,父親如果見了,我想他一定會難過。然而我承認,我這一代幾乎所有孩子,都對這類書產生了相當強烈而又愚蠢的興趣。所幸者,只是這種興趣不如我當初聽父親朗讀作品時那么強烈。父親給我朗讀的作品諸如莫里哀的戲劇故事、《奧德賽》中的段落、《帕特林鬧劇》[1]、辛巴達冒險故事[2]或阿里巴巴冒險故事,還有意大利喜劇中的一些滑稽片段,如莫里斯·桑在《面具》一書里所介紹的。在這本書里,我也欣賞到阿爾欽、柯農比娜、駝背丑角和男丑角等形象,因為我聽過他們通過父親的聲音對話。

這些朗誦非常成功,父親信心倍增,有一天竟打算朗誦《約伯記》[3]的開頭部分。這次嘗試母親也想聽,所以沒有在書房或其他房間里進行,而是在小客廳里,給人的感覺仿佛是為母親設的專場。

當然我不能肯定,我從一開始就領會了這本圣書里的全部美,但是可以肯定,這次朗讀給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無論是故事的莊嚴,還是父親聲音的嚴肅,抑或母親面部的表情。母親時而將雙眼閉上,以表示或保護她虔誠的默禱,時而將雙眼睜開,那僅僅是為了向我投來充滿母愛、疑問和希望的一瞥。

夏天某些宜人的晚上,晚飯吃得不太遲,父親又沒有太多工作時,他就問道:

“我的小朋友愿意和我去散散步嗎?”

他從來都叫我他的小朋友。

“你們會適可而止,不會回來太晚,不是嗎?”母親說道。

我喜歡與父親一塊外出。由于他甚少關心我,所以這罕有的機會帶有不尋常的、重大的和些許神秘的色彩,令我著迷。

我們一邊玩猜謎語和同音異義詞游戲,一邊沿著土爾隆街往上走,然后穿過盧森堡公園,順著緊貼公園的圣米歇爾街那段路,一直走到離天文臺不遠的第二個公園。當時醫藥學校對面那塊地還沒有蓋房子,這個學校本身也還不存在。那里根本沒有六層的樓房,只有一些臨時板棚、舊貨攤、轉手或出租腳踏車的檔口。這第二個盧森堡公園邊緣一帶,鋪了瀝青或碎石什么的,給腳踏車愛好者當跑道。這些愛好者騎著后來被自行車所取代的那種離奇古怪的交通工具,七拐八扭,一掠而過,消失在暮色中。我們贊嘆他們的大膽和英姿。只還依稀看得見車架和小小的后輪以及安裝在后輪上的天線平衡裝置。輕巧的前輪晃動著,騎在上面的人像個怪物。

夜色降臨了,稍遠處一家咖啡音樂廳的燈光顯得更加強烈。音樂吸引著我們。一個個汽燈泡本身看不見,只看見樹籬那邊栗樹上射出的奇特燈光。我們走過去。板壁鑲得不嚴實,有些地方可以把眼睛貼在兩塊木板之間往里看。我的目光越過亂哄哄的觀眾,看見奇妙的舞臺上,一位女歌手登臺后說了許多庸俗乏味的話。

有時,在回家途中,我們還有時間穿過大盧森堡公園。不一會兒,咚咚的鼓聲宣布公園要關門了。最后的散步者不情愿地向出口走去,后面跟著看門人。他們身后寬寬的林蔭路,空寂無人,籠罩在神秘之中。凡是這樣的夜晚,我總像喝醉了酒,沉入暗影憧憧、奇幻譎詭的夢鄉。

打我五歲起,父母就讓我去芙樂爾小姐家和拉克博埃夫人家上幼兒課。

芙樂爾小姐家住塞納街。包括我在內的小班的孩子,都埋頭學習認字和寫字,而大班的孩子,更確切地講大班的女孩子(因為來芙樂爾小姐家上課的大孩子都是女的,小孩子都是男的),則為排練一次演出忙得不亦樂乎。家長們都要來觀看這次演出。她們準備演出的是《愛打官司的人》里面的一場戲。那些大女孩兒都試著粘假胡子,我羨慕她們穿化裝服,那肯定比什么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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