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克博埃夫人家,我記得只有一臺“拉姆斯登牌機器”,一架老式的電唱機,令我驚奇不已。它有一個玻璃圓盤,上面貼著一些小金屬片,還有一個轉動圓盤的曲柄。這臺機器不準觸摸,“明文規定違者處死”——正如一些電線桿的木牌子上所寫的。一天,女老師打算開動機器,孩子們圍成一大圈,但離得遠遠的,因為都挺害怕。大家預料女老師會受到電擊;她食指彎曲,將一個鋼球移近唱機頂端時,的確有點瑟瑟發抖,但并不見迸出半點火花……
啊!大家這才松了口氣。
我七歲上,母親考慮,除了讓我上芙樂爾小姐和拉克博埃夫人的課之外,還應該增加戈克琳小姐的鋼琴課。這位純樸的小姐給人感覺到她對藝術的興趣少于謀生的需要。她身體瘦弱,面色蒼白,一副馬上要病倒的樣子。我想她可能吃不飽肚皮。
戈克琳小姐見我乖乖聽話,便從一個小袖籠里抽出一張圖片送給我。那張圖片本身,在我看來乃尋常之物,我幾乎會嗤之以鼻,但它很香,非常香——大概是為了讓人記住那個小袖籠吧。這張圖片我幾乎不看,只是聞,聞過之后,把它貼在一本畫冊里其他圖片旁邊。那畫冊是大商店贈送給顧客的孩子們的,但里面的圖片沒有絲毫香味。前不久我還打開過這本畫冊,逗一位幼侄開心哩。戈克琳小姐送的那張圖片還散發著香味,甚至使整本畫冊散發著香味。
我練完音階和琶音,又做了點兒視唱練耳,重彈幾遍《鋼琴家優秀傳統曲目》里的一首曲子,便把位置讓給母親,讓她在戈克琳小姐身邊坐下。我想媽媽是出于謙虛,從來不單獨一人彈鋼琴,在四只手一塊彈時,她彈得多么自如!母親通常彈奏的,是海頓的一首《交響曲》的一部分,尤其喜歡彈奏終曲,覺得終曲動作快,不要求那么強的表現力——接近結尾時她彈奏得更快。她彈奏時,自始至終大聲數著拍子。
等我長大點兒了,戈克琳小姐不再登門,而由我去她家上課。
她住在一個小小的套間,與她一個姐姐一塊生活。那個姐姐是個殘疾人而且有點傻,由她負擔。頭一個房間應該是餐廳,里面有個大鳥籠子,養了許多梅花雀。第二個房間里放著鋼琴。這架鋼琴的高音區琴鍵音調很不準,我們四只手一塊練習時,我不太愿意彈高音。
戈克琳小姐很容易明白我為什么有這種反感,像悄悄地對一個精靈下一道命令,以抱怨的口氣泛泛地說:“該去叫一位調音師來!”
但精靈不愿意跑腿。
我父母習慣去卡爾瓦多斯省拉羅克·拜尼亞爾度暑假。這個莊園在我外婆隆多氏去世后,就歸我母親所有了。元旦假期我們去魯昂我母親的娘家度過,復活節假期則去于澤斯我祖母身邊。
這兩個家族截然不同,這兩個法蘭西省份也截然不同,它們全都對我施加著相互矛盾的影響。我常常以為,我會被迫從事藝術創作,因為只有通過藝術創作,才能使這些極不相同的因素協調起來:這些因素在我心里即使不相互打架,至少是相互對話。或許只有被遺傳沖動推向單一方向的人,相反,那些雜交的品種,由于種種相互對立的要求在他們身上相互中和的同時,得以共處和壯大,所以我相信仲裁人和藝術家都來自他們之中。如果具體事例不能證明我言之有理,那我就弄錯了。
但是,我模糊看到并指出的這種規律,似乎至今沒有引起歷史學家們的興趣。我現在在居韋維爾寫到這一點時,手頭的任何傳記、任何辭典,甚至共有五十二卷的巨著《世界名人傳記》之中,無論查閱哪個名字,都找不到有關任何名人、任何英雄母系方面血統的介紹。這一點后面我還要再談到。
我的曾外祖父隆多·德·蒙布萊和他的父親一樣,在財政部任參事——該部漂亮的官邸至今還存在于圣母院廣場大教堂對面——一七八九年出任魯昂市長。一七九三年,他與德·埃布維爾先生一塊被關進圣雍監獄,由被認為更進步的德·豐特奈取代了他的職位。
出獄之后,他隱居于盧維埃,我想他是在那里再婚的。[4]他與頭一個妻子生有兩個孩子。直到那時為止,整個隆多一家都信奉天主教。但隆多·德·蒙布萊二婚娶了一位新教徒杜佛爾小姐,她為他生了三個孩子,其中一個就是我外祖父愛德華。這些孩子都是按天主教的習俗洗禮和撫養的。可是,我外祖父也娶了一位新教徒,即朱莉·普歇。這回他們生了五個孩子,其中最小的是我母親,五個孩子全是按新教習俗撫養的了。
然而在敘述這些事情的時候,即在我的回憶進入高潮時,我父母的家庭重新變得信奉天主教了,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信奉天主教,而且深具正統觀念。我舅舅亨利·隆多在外婆去世后,與舅媽及他們的兩個孩子住在我父母家,他在很年輕的時候,甚至在考慮娶虔誠信奉天主教的呂茜爾·K.之前,就改宗皈依了天主教。
這個家位于克羅斯納街和封特內爾街拐角處。馬車出入的大門朝克羅斯納街,大部分窗戶則臨封特內爾街。我覺得這座房子很大,它的確很大。底層除了看門人的住房、廚房、馬廄和倉庫之外,還有一間商店,專賣魯昂花布,是那家離魯昂幾公里,位于烏爾蒙的工廠生產的。布店旁邊,更確切地講是存貨房旁邊,有一間小小的辦公室。這間辦公室也不準孩子們進去。再說僅僅因為它那彌漫的雪茄煙味,和它那陰森森令人討厭的外表,就沒有誰愿意進去。比較之下,整座住宅多么可愛!
一到大門口,柔和而莊重的門鈴聲,就仿佛是對你表示歡迎。
門廊左邊,看門人在他那高出地面三級臺階的小屋里向你微笑。迎面是院子,盡里的墻根一排排擺放著盆裝的綠色觀賞植物,讓它們在這里換換新鮮空氣,然后再搬回烏爾蒙暖房。它們來自暖房,又回到暖房里去茁壯成長。在搬進室內做擺設之后,它們輪流在這里得到歇息。啊!這座房子里面多么溫暖、濕潤、安靜,雖略顯樸實無華,但舒適宜人,又充滿情趣。樓梯間底下通過門廊采光,頂上則通過玻璃天窗采光。每層樓梯的平臺,都放有包綠天鵝絨的長凳,趴在上面看書煞是舒服。不過,干脆坐在第三層和頂層之間的梯級上看書,還要舒服得多。梯級上鋪著地毯,帶黑白相間的條紋和寬寬的紅邊。屋頂的玻璃天窗,灑下柔和的、靜靜的光線。我把自己所坐的那級臺階上面那一級當作課桌,雙肘支在上面,臺階的邊緣漸漸嵌進我的兩肋……
我寫自己的回憶錄,信筆所至,并不著意安排,頂多以一些地點和人物為中心加以匯集。對于地點,我的記憶力不常弄錯,但卻經常把日期搞混。如果強迫自己按編年的方式來寫,那就完蛋了。
我回顧往事,就像有人目測距離,搞不準確。有時,研究認定近得多的事情,會被我弄到非常遙遠的過去。過去很長時間,我確信自己記得普魯士人進入魯昂的情況,就是一個例子。
那是夜里,大家聽到軍號聲。隊伍從克羅斯納街上經過,從陽臺上看見樹脂火炬忽強忽弱的火光在墻壁上晃動。
后來我向母親提起這件事。母親讓我相信,首先當時我年紀太小,不可能保留任何回憶;其次,任何魯昂人,至少我們家任何人,都絕不可能站到陽臺上觀看俾斯麥抑或普魯士國王本人經過。德國人倒是組織了一些游行,但游行隊伍經過之處,家家的護窗板都關得嚴嚴的。我確實記得一些“火炬游行”,在德國人撤離這座城市很久以后,每逢星期六晚上,火炬游行隊伍依然在克羅斯納街進進出出。
“我們讓你從陽臺上觀看的就是這種游行,記得吧,還一邊對你唱:
茲姆來啦,茲姆來啦,
雄赳赳的軍人!”
我突然也記起了這首歌。一切恢復了本來的位置和范圍。但是我有點若有所失,仿佛當初我更接近于真實,在我的全新感覺面前具有如此重要性的事,一定堪稱歷史事件。因此渴望把事件推到非常遙遠的過去,讓時間的距離賦予它偉大的色彩。
同樣還有克羅斯納街那次舞會,我的記憶力長期固執地把它置于外婆在世的時候。其實外婆辭世于一八七三年,而我那時還不到四歲。那次舞會顯然是三年后的事,是舅舅亨利和舅媽為慶祝他們的閨女成年而舉行的。
我已經睡下,但是一陣奇怪的嘈雜聲,整座住宅從上到下的顫抖和一陣陣悅耳的歌聲,趕走了我的睡意。也許白天我就注意到了在做準備工作,也許有人告訴過我這天晚上會有舞會。可是,我知道什么叫舞會嗎?我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像平常的晚上一樣睡了。
可是,現在這種嘈雜聲……我傾聽著,努力捕捉某種更清晰的聲音,弄明白正在發生什么事。我豎起耳朵傾聽,但終于按捺不住了,從床上爬起來,赤著雙腳,摸索著出了臥室,走到黑乎乎的走廊里,然后來到燈光明亮的樓梯上。我的臥室位于四層,聲浪是從二層傳來的。應該去二層看看。我沿著樓梯一級一級走近時,這才分辨出說話聲、衣裙窸窣聲、竊竊私語和笑聲。一切看來都非同尋常,我仿佛突然就要領略到另一種十分神秘、非同現實、更加輝煌、更加動人的生活,一種只在孩子們睡了之后才開始的生活。三層的走廊里黑乎乎的,闃無一人,晚會在下面舉行。我還往前走嗎?會讓人看見的,會因為不睡覺跑出來偷看而受到懲罰的。我將頭從鐵欄桿間探出去。剛好有客人到來:一位身著戎裝的軍人,一位全身綾羅綢緞、珠光寶氣、手拿一把扇子的夫人。仆人即我的朋友維克多穿著短褲和白色長襪,開始我都沒認出來,他站在頭一間客廳門口給客人們引路。突然有個人向我沖過來。是我的保姆瑪麗。她躲在下面一點樓梯的頭一個拐角處,像我一樣探頭探腦地觀看。起初我以為她會把我送回臥室,反鎖在里面。然而她沒有這樣做,卻帶我到她躲藏的地方去觀看。現在我完全聽得清音樂了。隨著我看不見的樂器奏出的曲子,一些先生和一些珠光寶氣的夫人一塊旋轉著。夫人們個個比白天漂亮得多。音樂停止,舞伴們也停下來,說話聲代替了樂曲聲。保姆正打算領我回臥室,一位靠在門邊扇扇子的漂亮夫人瞥見了我,便走過來親我,因為我認不出她而哈哈大笑。這顯然是母親的那位朋友,恰恰我上午還見過的那位。不過我不敢百分之百肯定是她,千真萬確是她。當我回到床上重新躺下時,思想全給搞混了,在沉入夢鄉之前模模糊糊地想,有現實,有夢境,此外還有第二現實。
好多年間,我一直朦朦朧朧、莫名其妙地相信,在現實之外,在日常生活之外,在公認的生活之外,存在著自己也說不清的另外什么東西。直到現在我依然不能肯定,我思想上是否還殘存著這類想法。這類想法與童話故事、鬼怪故事、神圣故事毫無共同之處,甚至與霍夫曼[5]和安徒生[6]的故事也毫無共同之處。再說,這兩個人我當時還不知道。不,我想這包含著一種笨拙的欲望,即使生活變得味道更濃的欲望;對這種欲望,后來宗教倒是善于滿足的。我想這里也包含著把一切設想得很神秘的癖好。正因為這樣,在父親過世后,我雖然已經是老大不小的孩子了,卻居然不相信父親真的死了,或者至少——怎樣表達這種想法呢——只是在我們公開的、白晝的生活中他死了,到了夜里我睡著之后,他就偷偷地來找母親。
白天我還只是將信將疑,到了夜里臨入睡之前那一刻,這種懷疑就變得明確肯定了。我并不試圖窺透個中秘密,覺得自己想要窺伺的這種事情,自己完全可以阻止它發生。不過我畢竟年紀還小,在太多的時候、太多的事情上,母親總回答我說:“以后你就明白了。”
有些晚上,在就要墜入夢鄉之際,我真的覺得自己什么也不想弄明白了……
還是回到克羅斯納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