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特稿(3)
- 溫故(之九)
- 劉瑞琳主編
- 5371字
- 2016-05-24 11:52:43
我們的組長朱明,是個不脫知識分子風度的老干部,他從不頤指氣使,對人和藹有耐心,不光我和葛崇嫻跟他相處無間,他跟幾位地方干部也都沒有隔閡,合作很好。朱明是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的,什么時候都從容鎮定。葛崇嫻那時年紀也不大,但辦事非常認真,后來她調到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我看過她演的戲。朱明則不知音訊,因為我被劃右派以后,主動斷絕了與大多數熟人的聯系,尤其是領導機關的領導干部。現在朱明也該有八十歲了。
半個世紀以后,回顧我兩個多月的土改工作,初期發動群眾這一步,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困難,此時全國大定,有了一年多時間的抗美援朝宣傳,打破了農民對“變天”的恐懼,這就跟戰爭期間國共兩黨勝負未分時大不一樣了;加上共產黨、毛澤東當時在農民中享有很高的威望,我們的原單位和工作職務要保密,但我們來自北京這一點,因為口音的關系,無法保密,老鄉們以為我們既在北京就常看見毛主席,因而關切地問:“毛主席的生活好吧,能趕上富農了吧?”他們是把遠在天邊的這位領袖當作農民中的一員那樣想象的,情愿他的生活能比自己好一點,就是在衣食上達到富農的水平也沒意見。而毛澤東的確曾在他的政策性指示中,中肯地指出,要保持和鞏固共產黨的領導權,就要給被領導的人們以切實的利益。我親身感受到這一點,當我們目為依靠和團結對象的貧雇農和中農確認土改不但不會損害他們,相反會給他們帶來或多或少的利益的時候,他們由衷地擁護,全心全意地參與,并且真的表現出“自己解放自己”的氣概、智慧和才干:他們組織起來了,他們劃分農村里的階級成份,對于地主富農,經過自報、評議,縣上批準,三榜定案,然后轉入沒收、征收,分配“果實”,“土地還家”,最后是組織建設,大功告成。
在土改中,群眾表現出的政治關注,組織能力,特別是選舉中的自覺,深深地教育了我。許多年后我還在想,誰說農民素質低,不能搞民主選舉,對于“實行民主為時尚早”的說法,很不以為然。
重點中的重點:劃“階級成份”和分“勝利果實”
起初發動群眾階段,我們工作組自然是主體。劃分階級成份,特別是劃定地主富農,一直伴隨著斗爭,但這斗爭已經是靠貧雇農們自己出面,我們想包辦也包辦不了,因為只有他們才各有銘心刻骨的一本賬,雖然劃成份以解放前三年的經濟收入情況為準,但勾起家家戶戶祖祖輩輩的血淚家史,他們的追憶和控訴,是不能以過了“追訴期”來阻攔的。每一個個別的地主富農,不但要承擔自己收租雇工的剝削責任,還必須承擔對他們的父輩、祖輩以至對整個地主階級整個封建土地制度所指控的罪責。要講階級性,重要的是一般,而不是個別,按照唯物辯證法,一般總是通過個別表現出來,難道有哪個地主分子不具備地主階級剝削壓迫農民的共性的嗎?后來,我們這些讀過幾年書的人,像一切非(體力)勞動者家庭出身的人一樣,依照同一個思路,擔起幾千年“勞心者治人”的原罪,享有冠以“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以至“地主資產階級”全稱判斷的各種劣根性,就是毋庸置疑的了。
劃成份要計算剝削量,須算細賬,到沒收和征收土地、房屋、耕畜和生產資料等五大件的時候,更加要算細賬,不但農民中少數識字的如數家珍,胸中有數,就是平時顯得木訥的不識字的農民,在這場合,也表現得心明眼亮,心知肚明。我本來從小算術不行,這時候自覺靠邊,即使不靠邊,也已經插不上嘴。這使我想起閏土,他生不逢時,倘在今天,或許他也會從仿佛呆滯的狀態,煥發出沉潛的生氣來。
這時,工作組分配葛崇嫻和我分別以做婦女工作和青年工作為主,為建立婦聯和建立青年團做準備。
我在土改中最大的收獲,是與農民中的依靠對象和團結對象有了一些接觸,最大的缺憾則是幾乎沒有跟革命對象打擊對象們打交道。在工作組里根據政策聯系本地情況討論的時候,我都是積極發言,發表個人意見的,但向土改積極分子們傳達,具體掌握斗爭的進程,就不是我的事。比如有個張身泰,解放前販賣煙土,據說是“當權派”(當過“保丁”),土改前混入鄉政府,任副鄉長,我們一進村,就聽說群眾對他意見很大,沒多久把他扳掉了,始末經過我已經毫無印象,這是我沒有參與操作的緣故吧。土改中強調斗爭大會與人民法庭相結合,我所在的鄉也報批了一個地主應予鎮壓,批準后,在一次全區的公審公判大會上一攬子解決了。這個地主不在我的管片,開會那一天我在村里“看家”,故也沒留下較深的印象,連那地主的名字都想不起來。按當時的政策,一般的地主不從肉體上消滅,需要鎮壓的,總是有特別的劣跡,或有現行的破壞活動;此地在土改前已經過減租反霸,但我已不記得這個地主是不是“漏網”的惡霸了。
鎮壓的震懾作用是顯而易見的,此后就沒聽說本鄉本村的地主富農有誰“不識時務”。只在沒收、征收階段,有一個地主寡婦曾經大哭大鬧過。那是因為土改積極分子說她“轉移”亦即藏匿了“浮財”,她說沒有,于是僵持不下。我看她帶著一個十幾歲的女兒面對一大群人的指斥圍攻,雙方都不好下臺,便提出讓男人們退出,讓積極分子中的婦女們繼續追查。后來好像軟硬兼施都不奏效,并沒有搜繳出什么值錢的物件。
關于“浮財”我們出發前,柴澤民解答問題的報告中說:“地主浮財動不動:政策上說不動,只講了沒收五大件、沒收多余房屋時,屋內浮財可以帶過來。有些地主金銀及地財(按:指埋在地下的財物)很多,按道理應拿來分給農民,把死的財產化為活的資金。但結果會造成地主把地財埋得更深,更分散,濫吃濫喝,浪費國家財富。不沒收時,地主可將之投資于生產,也就不會分散、浪費、破壞財富。故一般不沒收。但破壞土改及進行分散財產等不法行為者,如當地政府有規定,則可罰款。”所謂“屋內浮財可以帶過來”其實是一句空話,這里地主屋內的陳列,頂多堂屋有一桌兩椅,有的有一個條柜,至于炕上,也不過四季衣服、兩床被褥罷了。那個寡婦被追查的,可能是大家看見過的幾件金銀首飾,無論留在她手里,還是到了貧雇農手里,都不會轉化成生產投資的。
土地改革的政策,說是消滅封建土地剝削制度和代表這一制度的地主階級,而不是消滅地主個人。話是這樣說,封建土地剝削制度,畢竟是通過一個個地主個人傳承下來的,每一個地主,都成了那個土地制度自覺或不自覺的代表。土改是一場革命,“革命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由此可知,“和平土改”是不可能的。因此,地主雖未必遭到肉體消滅,但經濟上的剝奪、政治上的打壓,以至運動中人身和人格上的沖擊是不可避免的。作為敵我性質的矛盾,最深入的斗爭,其實并不在斗爭會上,那雖然強調要“說理斗爭”,多半難免大轟大嗡;而在劃成份時,算細賬,這才是認真的較量。從工作組的角度來說,所謂掌握政策,防“左”防右,這時也才看出火候;猶如后來每次運動中最后的“定案”,經不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就看定案根據是否充足;而后來的一些運動中,有的是以思想和言論定罪,沒有例如剝削量這樣量化的硬指標,可寬可嚴,伸縮性暨隨意性太大,比起土改劃成份,就更難言之矣。
我們在1951年11月入駐時,白茨灘鄉各自然村已確定、半確定的地主富農名單上共有10人:
碾子口:地主張惠民(張志永)、張巨安;富農張富源;
楊家溝:地主楊鎮遠、曾錫昆;
牛家窯:地主滕尚鎮;富農牛鳴川;
狄家莊:地主蔣安國;
洞槽子:地主張寡婦(張守庚家);
中坪子:地主郝寡婦(郝錫源家)。
經過一個多月的工作,在10月下旬,劃成份后確定了地主10人,富農3人。另外劃出小土地經營者3人,小土地出租者1人,其中包括原先認為是地主的楊鎮遠和蔣安國,他們兩人不在地富之列,就不算革命對象了。
我當時鄭重記錄了這些人劃成份時的依據:
滕尚鎮,家庭人口2人,無勞動力,有水地57畝,砂地22畝,“土地”44.2畝,共123畝。劃為地主。
張玉禮,12人,大兒鐵匠,(在農業中)有附帶勞動,二兒“有勞不勞”,三兒去年才開始勞動,有地99.96畝,放債134斤棉花,管公堂,收學租26畝。劃為地主。
張富源,4人,水地5.72畝,沙地31.36畝,“土地”5.96畝,共43.04畝;有勞動力不勞動(43歲),雇長工1年,放債300斤棉花,出租7斗。劃為地主。
張巨安:2人,無勞動力,33.66畝內出租6畝,年收2石,另收租5斗,放債800斤棉花。劃為高利貸者兼地主。
郝錫源家(戶主為寡婦),7人,缺乏勞動力,砂地53.46畝,北山地26畝,年總收入3石,收租5斗,放債約700斤棉花,240銀元。劃為地主。
張惠民,7人,有地58.65畝,“有勞不勞”,曾做水川鄉鄉長(解放前),雇工1人。劃為地主。
張守庚家(戶主為寡婦),6人,缺少勞動力,水、砂地共61畝,放債。劃為地主。
狄樹豐,6人,1人從事附帶勞動,水地22畝,砂地52.2畝,“土地”5.5畝,其中出租26.5畝,典3畝,雇長工1人,羊倌1人,并放債。劃為地主。
張身泰,5人,附帶勞動1人,地31畝。劃為地主。(曾販煙土等見前文)
曾錫昆,8人,有附帶勞動,地26.98畝,雇長工1人。劃為地主。
以上劃地主10戶。
牛鳴川,13人,主要勞動力1人,經常雇工2人,有“土地”98.3畝,出租7.5畝,北山地50畝,出租40畝,另有荒地40余畝。劃為富農。
狄樹泰,6人,水地13畝,砂、“土”地40畝,出租砂地6畝,“土地”3畝,有1全勞動力,雇日工300個(合兩個半長工)。劃為富農。
牛鈞,劃為富農。數據脫略。
以上劃富農3戶。
此外,劃為小土地經營者的3戶:牛侍垣,5人,有附帶勞動,砂地29.5畝,長工1人,剝削未滿連續3年;滕寶林,6人,解放前2年有勞動力,但只有附帶勞動,有地10畝;楊鎮遠,6人,缺乏勞動力,只有附帶勞動,雇長工1人,日工20余,有地62.63畝,收3.94石,另有羊80只。
劃為小土地出租者的1戶:蔣安國,4人,有地16.95畝,解放前人不在鄉。
土地、勞動、出租或雇工情況,在這里只是一個個小小的數字,但在當時,在這些數字背后,則是具體的人在生產關系中所處的地位,所得分配的財富。據以劃定階級成份后,各個不同的階級成員遂有各各不同的命運。
1952年陽歷年前,就進入分配階段。在所有“勝利果實”中,最要緊的是土地。土改的勝利者們在一片節日氣氛中,細致地把土地按產量分為十六級,在這個鄉里,產量最高的自然是水地,又分三等,一等水地畝產小麥232斤,而產量最低的山旱土地畝產只有14.5斤;前者每畝算1.6分,后者每畝算0.1分,相差16倍。在兩者中間,還有臺砂地、川岔坪砂地各按新砂、中砂、老砂分為三等,山砂地、黃砂地也各分三等。確定的分配原則是:首先按照土地產量,參考土地質量好壞,能否鋪砂;水地搭旱地,旱地搭水地,看哪些能種糧,哪些只能種棉,也要注意產量;再就是遠近搭配,照顧鰥寡孤獨,分些近地。在農會代表擴大會上,選出了分配組,其公約為:大公無私,事事討論,遵守秩序,不得亂來;保證土地好壞遠近及農具等搭配公平合理;不犯本位主義,打倒宗派,保證按時辦好分好,不拖延時間;態度和藹,不起糾紛,聽取多數群眾意見。
這些都不是停留在書面上的東西,一一落在實處。這樣,1952年元月上半月,就不僅燒了標志過去地租和高利貸剝削的一切契約文書,而且釘了地界牌子,完成了土地改革的主要一課,剩下的建政建黨建團建立婦聯建立民兵,以至宣傳建立互助組,等等,都成了余興和尾聲。因為我們要在舊歷年前出村,讓“翻身”農民自己好好過年,有的人家已經在準備娶媳婦聘姑娘,喜氣洋洋。我們當然只是著眼于土改受益的農戶們,至于地主,只要在民兵監視下他們老老實實不搗亂,誰管他們這時候怎么想的,我相信“一路哭何如一家哭”,革命就是為了大多數人的幸福嘛(這種簡單的多數少數觀,正是我接受革命和專政理論的思想基礎)。對于富農,我們臨走時交代的政策是,他們原來就參加農業勞動,土改以后經過不長的時間,還是可以加入農民協會的;當時聽信我們的許諾的富農人家,也許過年的時候心情會比地主好些,至于后來這些由我們普通工作隊員口里吐出的諾言落空了,又能找誰承擔責任呢?
出村的時候,我們在兩個月里交上的農民朋友,還真有些依依不舍。
半個世紀過去了,我還保留著臨別時婦女贈給我的寶貴禮物:她們親手剪的窗花。
我們起了個大早,到石洞區集中,一隊騾車馬車在冰天雪地中走過,一直回到蘭州。在那里作了總結。我們這個西北一團的副團長是法國文學研究家、翻譯家、詩人沈寶基教授,他和另一位隊友,戲劇評論家劉乃崇,在蘭州舊書攤上買到不同版本的《花兒選》,見我喜愛,都送給我了。另一位副團長是中央美術學院的王臨乙教授,天安門英雄紀念碑歷史組雕的雕塑家之一,留學法國,夫人似是法國籍。沈寶基90年代來京住在三環北路兒子家時,我去看望過他,因為我在匯文中學就聽過他的講座,在中法大學又為學潮去征求過他的意見,他雖沒直接教過我,我卻攀附為他的學生。王臨乙則好像在“文革”中就默默辭世了。他們兩位都不是共產黨員,安排為副團長,有統一戰線的意義。團長是時任一機部部長的周子健,我跟他沒有接觸。倒是軍委某部幾位瀟灑干練的中年朋友,我們相處很融洽,有一位名叫黃成,給我看過他寫的一首詩,詠黃河上的大水車,有一句“呀呀地唱著母親的歌……”讀來很親切。他后來轉業到山東張店鋁廠,我們還通過信,反右派后,就斷絕了聯系。
三十年后,聽到一些別處的做法,我偶爾想過,為實現“耕者有其田”,是否只有劫富濟貧式的暴力剝奪一法?但也只是一閃念,稍縱即逝了。